「我今日卻沒那等雅興,實話說吧,我本已躺下了,心裡卻似有所覺,出門一瞧,果然碰見夏兄。」白琬珠一笑,「當真奇怪,想是我與你巧遇太多,已生了靈犀。」
夏煦持杯的手不由一頓,卻見燭火下她眉目清俊,笑容甚是洒然,那笑裡……並沒有其他意思。
見他神色微異地看她,白琬珠歎口氣,「夏兄,你知我直來直往慣了,雖是粗心,卻也瞧出你今晚心情不大好……芙衣妹子平安歸來,你不歡喜嗎?」
「自然是歡喜的。」夏煦微微一笑,卻沒再說下去。
白琬珠知他不願答,也知管人閒事大大不好,卻又真心想幫這人解些鬱鬱,思來想去,今日冷傲天所說的話中,也只有一個壞消息。
「難不成是又死了這些人,令你不開心?」
夏煦抬眼看她半晌,突道:「白姑娘,你殺過人吧?」
「……」習武以來,她與人交手也不過數次,傷人是有,卻沒人命犯在她手上。
「我殺過。」夏煦歎一口氣,「因要早日繼承家業,我的江湖歷練比芙衣他們多些,手上沾過血腥,見的死人更多。」
「……你卻仍是不開心。」
「是,江湖上死人本是平常,可我每每總要想,這些人卻是為了什麼要入江湖,興許是別無他路,興許要養家餬口,就算是逞一時豪氣要在江湖上闖出名堂來,卻也不應該死。」夏煦笑笑,眸色卻是暗的,「二叔便總罵我優柔寡斷,我也知這性子不適合走江湖。」
白琬珠聞言睇他,燭火搖曳,將這男子的面容映得半暗半明,看不出有無酒意。他語調平穩,該是清醒的……怎麼卻說些似乎不應輕易告人的話?
但既能對她說,該不是什麼隱秘的事。
略過心中異樣,她隨口問道:「夏兄家中便無其他兄弟繼承家業了嗎?」
夏煦搖搖頭,「我雙親俱不在人世,便只有我一個獨子。」
「……」是了,溫芙衣早已提過,她當時卻沒放在心上。
白琬珠有些尷尬,略帶歉意道:「芙衣妹妹同我說過,卻又不小心觸了夏兄傷心處……」
「芙衣說過?」
「略略提起,」白琬珠回想,「她還道江湖上傳言夏兄的娘親妊娠之時巧服了珍藥,因此生得夏兄骨骼清奇……」很快便醒覺收口,今個是怎麼了,盡說些多餘話?
抬目見夏煦直直看著她,她心下不安,剛要出言道歉,他卻笑了一笑,「江湖的傳言……」
白琬珠便接口:「自然是真假混雜,言過其實的多。我不是江湖人,卻也知曉這點,也只聽聽罷了,夏兄莫惱。」
「倒也沒錯,」夏煦頓一下,「不過這個傳言確是真的,我娘確實服過奇藥。」
哦?
「只是傳出的人卻不知道,她卻是因吃了這藥,導致陽氣過盛,產我之時血崩而死。」
他這般靜靜地說著,白琬珠卻聽得心下升起一股寒意。誰會知這樣一個冠冕堂皇的傳言背後,還有個如此慘淡的事實?
饒是她性子爽快,此刻也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夏煦似是察覺到了,「白姑娘別見怪,在下喝了些酒,說話便沒遮攔。我說出此事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讓你明瞭為何我不喜江湖血腥,卻不得不涉身於中。」
白琬珠便定下心來,輕聲道:「是擔了家中長輩的期盼嗎?」
「是,我二叔……這些年幫夏家擔著莊裡事務,我確是不能辜負他。」夏煦笑笑,突地換了一副語氣,「卻是我自己無事煩惱了,待日後真正繼承了家業,反而不需在江湖走動太多,我只要守住楓晚山莊便好……江湖不見得定要有這一個莊子,冷兄在我們之中最有能力,日後有他的傲天堡領著中原江湖,想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白琬珠知他是不願讓她跟著沉鬱,便也笑笑,「其實江湖讓夏兄領著又有什麼不好?」
「白姑娘莫取笑。」
「不是取笑,夏兄仍知殺戮不好,江湖由你這般人領著,至少能少些血腥。」
夏煦微怔,凝視她認真的神色,突覺氣息微亂,忙笑了掩飾過去,「幸好我沒這般大的野心,如今所願只不過是日後能有空暇之時,也學白姑娘的樣,一人一馬浪跡天涯去。」
這卻是真正的說笑了,白琬珠便順了他的話頭,一本正經地道:「那敢情好,到時夏兄可別忘了知會我一聲,便算咱倆已白髮蒼蒼,齒殘不全,路上正好相互照應。」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笑出聲來。
只覺江湖凶險身世沉重皆已拋在腦後,明日煩惱且明日再愁,今夜有這一燈一壺,一個相識不久卻甚為投緣的談伴,便再無所求。
笑得一陣,白琬珠突道:「有了。」
「嗯?」
「夏兄想早日擺脫江湖煩事也不是沒有辦法的,你便早日成家,多得幾個孩子,把家業給了他們中喜愛混跡江湖者,夏兄不就脫了身?」那語氣,便如大漠回民談論「今年母羊又下了多少崽」般,白琬珠半真半假地說,「不過夏兄得早早覓個良妻,我瞧柳姑娘卻是不錯的。」明日那幾人便要回來,一時興起,順道幫溫芙衣撮合她的「煦哥哥和柳姐姐」。
夏煦聞言又怔,笑顏突地淡了下來,「白姑娘又取笑了。」
「咦,這也算取笑嗎,柳姑娘確是好得很呀!」
「……」夏煦默一下,淡淡道:「也是,難怪姑娘會這般想,日後家中叔伯若真生了此意,在下興許也不會逆長輩意思吧。」
卻不再說下去,草草一拱手,「明日還要早起,卻讓白姑娘陪著說了這些話,在下不好再叨擾,先回房了,白姑娘也早點睡吧。」說著竟自行離了座。
白琬珠大為意外,不明白正談在興頭上,夏煦卻為何突兀離去?似乎……還有些不開心哪。
她又說錯什麼了嗎?
她搖搖頭,喃喃:「言多必失,言多必失。」這夏煦瞧來似乎甚好相處,沒半點公子哥們脾氣,可誰知呢?別踩了人家痛腳還不自知才好。
邊思忖邊去摸那桌上酒壺,舉起卻已空了大半。
這……她明明才喝了兩盅……
白琬珠放下青壺,若有所思地望向桌上另一個杯子。那杯子在夏煦手中握了這會,似乎仍存有淡淡溫熱。
「不是說自己酒量不好嗎,卻喝了這麼多。」她又搖頭。
是醉了吧,莫怪今夜這般失常。
夏煦卻知自己沒醉,在樓道轉角回頭望去,樓下燭光隱隱閃爍,那女子顯是仍無睡意。他歎一聲,察出方才確是在發脾氣,便連現下,胸中仍是滾著隱隱惱意的。
可又惱什麼?縱是不喜他人將柳青與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對,可何必生這女子的氣,她也是好意……
思及白琬珠的「好意」,卻又更惱了。
她平素話不多,為人卻爽利,他人主動攀談時也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些日子有她伴著東奔西走,每每回首時都有這一個人在,心裡便對她添了幾分親近。
今夜她主動關心,該是好事才對,可偏又談到柳青……
夏煦只覺心裡頭像打了數個結,無關大礙卻讓人好生氣悶。
這喜怒不動的功夫,他果真還是沒修到家呀……罷罷,明日再尋個空隙向她賠個不是,現下是沒這心情了。
便又歎氣舉步,將那寂寥燭光拋了身後。
第五章剎血主人魔君(1)
次日一大早,白琬珠尚未睜眼,便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她精神一振,不由也跟著勾唇:這笑聲,也只會是溫芙衣這心無煩憂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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