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蕭晴很早就來到醫院進行一系列檢查。在確定腎臟配型合適後,她躺在移動的病床上被推進了手術室。仰面看著醫院走廊的窗外,陽光難得的明媚。是個好兆頭,蕭晴如此想著。
從手術技巧上考慮,進行活體腎移植的手術難度比異體腎臟移植更為複雜,一方面要保證供體的完整,同時要確保供體的安全。而且是兩台手術共同進行,對上台醫生間的配合及手術時間的把握都要求很高。
因此,她的主刀醫生是陽南醫院的首席腎病專家;而蘇雲君則是由蕭翟瑞主刀。躺在手術室裡,她在睡著前看見了那醫生從容的笑臉。
蕭晴進行了全部麻醉,於是這一覺睡得安穩。
而在她做手術的前一天,蘇雲君已經進行了多項術前檢查和準備工作——做了一次血液透析,進行了腸道固體廢物清除並做了局部皮膚清潔等。不能進食任何東西,包括開水。
這一系列準備讓蘇雲君不免有些緊張。她懷著幾分忐忑看著蕭晴進入手術室,在手術室大門關上之前,她看見蕭晴微微抬起腦袋衝她微笑。
那笑容坦然得令蘇雲君微微放下心。
她回到自己的病房,走到窗前想要平復內心的緊張。低下頭,她看見空曠的庭院裡有一個人。
那人獨自坐在草坪上,身上灰色的毛衣在枯黃的草地映襯下更顯蒼涼。一件黑色外套放在他身邊的地上,似乎毫不在意會弄髒。他沒有抬頭,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從這個角度看下去,看不出他臉上的神色。
蘇雲君笑了笑,然後離開窗邊。
兩個小時後,她被推入手術室。
麻醉醫師在蘇雲君的背後注入麻醉藥劑,片刻後她的下半身便失去知覺。她看著蕭翟瑞的眼,輕聲問道:「蕭晴呢?」
「放心,她沒事。睡幾個小時就會醒。你也睡一下吧。」
蘇雲君在藥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臉上已看不出絲毫緊張。
兩年多了……她能等到這一刻,即使手術失敗也沒什麼遺憾。所有人都盡力了……包括她那個陌生而親切的妹妹,以及一直在外默默等待的陸川……
下午一點多,持續了四個小時的手術結束了。進入她身體的腎臟通血後,一切都正常。這表明兩腎臟之間的融合性非常好。
重症監護室裡的蕭晴和蘇雲君,兩張蒼白的臉上都露出舒心的笑容。
終於結束了,也終於有了一個新的開始——這是她們共有的一個念頭。
在確定一切生理機能正常後,蕭晴於五日後出院了。
她獨自一人拎著行李回到家,家裡無人。她和老爸一起串謀,騙她老媽說她要去同學家住幾天。
蕭晴一直知道她老媽是個很單純的人,對於親人尤其不會心存疑慮。鄧卓顏如果爆發,自然會以最直接的方式,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都不會有。但她還是想要找個契機,一個能穩住老媽避免她對著老爸動刀子的契機。至於她嘛,受點委屈難免。
這是個讓人頭疼的任務,要避開最直接的厲害關係人——她老爸,又要保住自己身為共犯的小命,還要盡量使蘇雲君不受牽連。
蕭晴這幾日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大腦始終圍著這件事轉……忘記了陸川。
因此,他們再次見面的時候,蕭晴全無任何心裡準備。
就這樣,在傍晚的街上相遇。
兩人皆怔怔地站在原地,隔著一條街道看著彼此。少人的道路上,偶爾有車輛經過他們中間,將路面照出短暫的明亮。
蕭晴呆呆地看著前方的陸川,然後呆呆地走近他身邊。路燈照在身上,使陸川的眼看起來格外明亮。
「你的臉怎麼了?」
這是陸川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將呆愣中的蕭晴驚醒。
她眨眨眼,咧嘴笑起來。
「被老媽打的。嘿嘿……」
暴龍在得知一切後終於還是噴火了,對象是她。
陸川深深皺眉,「你動了手術才幾天,她真下得去手。你確定她是你親媽?」
「受刺激太大,只是一耳光已經很輕了。如果我不是她親生的,估計她會動刀子。」蕭晴笑得開懷。聽出陸川語氣中的惱火,以及不再雲淡風輕的言談,這讓她心情很好。
「你把一切都告訴她了?」
「是啊,不過隱瞞了你的事。因為無法揍老爸,她按就近原則選擇動手揍我。」她撫著後腦勺說道。
「為什麼?」陸川苦笑著看她紅腫的一邊臉頰。
「我讓老爸吃了過期罐頭,他因食物中毒住院了。」蕭晴一臉認真嚴肅地說道。
陸川睜大眼睛看她有些得意的臉,片刻後,他仰起頭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是……只有你才能想出這麼荒唐的法子,你果然是蕭翟瑞的女兒。哈哈……」
「嘿嘿……」蕭晴跟著笑起來。
其實她是被老媽趕出家門的,在打了她一耳光後。
這幾天,在老媽接受事實之前,她得將皮繃緊一點。一切都和她預料的一樣,包括這一耳光。接下來,估計她老媽會離家出走幾天,但最終會因為考慮到女兒剛動了手術和丈夫進了醫院而放心不下,然後回家照顧准病號和病號。
雖然一切都如她安排,但終究因臉頰的痛而不舒服得很。在清冷的街道上獨自走著的時候,她想起陸川曾經挨過的那耳光。這才發現他已經離開她的生活很久了,久到這樣突然想起的時候,已不會再心痛。
不知是因蘇雲君的那句「他對你是真心的」,還是因為真的遺忘。
如此突兀地相遇,除了意外,她還感到濃濃的懷念。
他的笑容,近在咫尺,帶著她記憶中的俊朗和溫柔……
「……你做什麼?」
陸川低頭看著猛撲過來抱住他腰際的蕭晴。
她將臉深深埋入他的衣襟,聞到熟悉的味道。毛衣柔軟地貼在臉上,溫暖了她冰涼的臉頰和鼻樑。
蕭晴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他。
陸川淺淺地笑了,雙手環住她的背。他的手中還拎著剛從便利商店裡買的東西。他低下頭,在她耳際低聲說道:「臉上痛不痛?」
「嗯。」蕭晴在他胸口悶悶地應了一聲,依然沒有離開這個溫暖懷抱的打算。
「我看看。」陸川一手輕撫上她的後腦,另一手捧起她的臉,令她抬頭。
蕭晴鬆開手臂,順著他的力道仰起頭。
輕柔的吻落在她唇邊,她睜大眼。路燈明亮的黃光逐漸氳上一層朦朧的光華,蕭晴緩緩閉上眼,感覺到心頭湧上濃濃的暖意。
蘇雲君說的沒錯——他是真心的。
否則,他的吻,怎會如此深情……
「不准!絕對不准!」蕭翟瑞的怒吼恨不得響徹整個醫院。
蕭晴立即將病房的門窗關嚴實,很想在門上掛個請勿打擾的牌子。蕭晴歎著氣回到剛割掉闌尾的老爸的床邊。她料到了,蕭翟瑞的這種反應,以及他會這樣極力反對她和陸川在一起的原因,她也知道了。
「我是不介意你吼遍整個醫院,反正在這裡工作的是你不是我。」蕭晴說著坐到椅子上,一派悠閒的樣子。
蕭翟瑞從牙縫裡擠出千篇一律的兩個字:「不——准!」
蕭晴無奈地笑了笑,「我不是在徵求你同意,我只是在通知你而已。」
「少廢話!只有陸川……別的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絕對不行。」蕭翟瑞堅持道。
「我又不是馬上和他結婚,你急什麼?」
「他不是理想的對象,連戀愛都不必和他談!」
蕭晴微微歪著頭,揚起嘴角笑道:「因為他殺過人?」
蕭翟瑞猛吸一口寒氣,然後慢慢鬆開一直緊握的雙拳。
「你既然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他的聲音低下去,疲憊瞬間爬上臉龐。這使得他看起來蒼老了很多。
經歷了這些事,蕭翟瑞的精神已經相當疲倦了。計劃了兩年多,隱瞞了兩年多……獨自一人背負背叛和救贖的重量,品嚐親情中不斷交織的舊悔恨與新煎熬。他的背,在不知不覺間已有些彎了。
他唯一可以恨的人,就是陸川。
這些,她都明白。所以面對他的激動和堅決,蕭晴只能回以淡淡的苦笑。
「爸……」她起身坐在床沿上,輕聲說道,「恨一個人,不會比原諒一個人好過。而且,你恨陸川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對嗎?」
蕭晴握住他的手,接著說道:「我問過陸川了。無論你信不信,我還是要把他告訴我的轉告給你。」
看到蕭翟瑞看向自己,蕭晴頓了頓,然後說道:「那夜,他看到她躺在公園的草叢裡,然後就想立刻離開。但卻被她抓著褲腳,讓他殺了她。陸川只想脫身,於是隨意扔下身上的小匕首後就走了。他沒有想到……那個女人會真的自殺。更沒想到,她是自己同桌的母親。」
「呵,這種鬼話,只有你才會信!」蕭翟瑞的眼中似乎開始充血,滿是血絲。
「蘇雲君也相信。她聽完這些後,流著淚說『原來如此……』。連她都相信,為何你不信?」
「這些……這些是雲君安慰自己的借口,你當我和她一樣傻嗎?!」蕭翟瑞的聲音變得沙啞。
「雖然那時的陸川的確很混,到處打架鬧事甚至偷竊搶劫。但作為一個孩子,怎會輕易結束一個陌生人的生命?」
「不要和我說這些!」蕭翟瑞大聲說道,「不管當時的情況怎樣,有人因他而死的事實不會改變。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蕭晴垂下眼,看著他的手——已經長了老人斑的手,皮膚粗糙。
「爸……如果留下刀子就算殺人。那麼你不也殺過人嗎?」
蕭翟瑞頓時身子一僵,好似被雷擊中。
「作為院長的你,在面對要求安樂死的病人時……你曾經不也選擇過結束他的痛苦嗎?你做的和陸川做的,又有什麼分別?那次,你掙扎了很久。我依然記得你在簽字時的痛苦神情,陸川又何嘗不是在痛苦著……」
「你閉嘴!」蕭翟瑞大吼一聲打斷蕭晴的話,用力揮開她的手。
蕭晴的話好似鞭子,狠狠抽擊他的心。讓他啞口無言……
「爸,你可以繼續恨他,只要你覺得心裡會舒服一點。但我……無法繼承你的恨啊。」蕭晴的眼中帶著的悲傷,幾乎哀求著他的理解。
蕭翟瑞緩緩閉上眼,但眼淚終還是滑出眼眶,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落下。
「因為他……我失去補償她的機會了,永遠沒有機會……」
蕭晴低下身子,將頭埋在他的肩頭,不再說話。她知道,他的自責和恨意是相輔相成的,恨別人總比恨自己要容易接受得多。所以,他無法原諒陸川。
但,他們還有時間……有很多時間來恨,或者原諒。
蕭晴閉上眼,唇邊露出淡淡的苦笑。
未來,會「精彩」得讓人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