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惜鈺出神地撫著香香的睡顏,耳邊聽到一絲動靜,他徐緩側身瞧向門口。半晌,有人推門而入,月光射進屋內,照亮了段妖嬈的身形。
「妖嬈?」段惜鈺及時封住香香的睡穴,不讓雜音影響她的安眠。
「師兄……你們?」段妖嬈見兩人共處一室,狀似親暱,不禁心生訝異。
「別誤會。我只是與她談起各種機關入了迷,忘了時辰,她聽到睡著了。」
段妖嬈神色閃爍,掃視段惜鈺關切問:「你的傷有無大礙?」
司寇家以香香的命令為由不讓他見師兄,原來是在拖延她與師兄的相處時間。段妖嬈猶豫著,該不該幫香香留下師兄?
「我沒事了。妖嬈,我問你──」
一聽師兄發問,段妖嬈心裡馬上想好如何回答:先說明攻佔太極會的情況,再敘述段嫣然如何落入他手中……
只是,他沒想到師兄開口問的,居然是毫不相關的事。
「她是誰?」段惜鈺從椅上抱起香香,輕柔地將她放到床榻上。
「師兄不曉得她是誰?」師兄不先問太極會與段嫣然的情況嗎?段妖嬈心中疑惑,司寇香香向師兄隱瞞了她的身份?
「妖嬈,你害我糊塗了。」輕輕的為香香蓋上薄被,段惜鈺的目光在她的睡顏上流連許久。「我給你的人手充足、計劃也完整,夠你獨自帶我離開太極會,為何你會突然扯上司寇一門?」
他其實有能力對抗段嫣然,會落得今日的慘狀,除了一時大意外,就是對段嫣然的信任與縱容。
「師兄……」段妖嬈沉吟,他找香香出面自然有他的私心。
段惜鈺受困之前曾與段妖嬈聯繫,並派人傳達消息。只是為了給段嫣然最後的贖罪機會,他沒主動離去,為此受了一身的傷。
「妖嬈?」他重問了-遍。「可否告訴我你的理由?」
段妖嬈看了床上的香香一眼。
他的摯友是香香的知己。他早知道香香戀慕著師兄,找她出面是希望……她在師兄受傷的期間趁虛而入,贏得師兄的信任及感情。
他不願師兄再被段嫣然束縛!
「師兄,我與司寇小姐早就相識,她聽說你有難,硬是要參與此次行動。」妖嬈決定推卸責任,手指向床榻的人問:「你不曉得她的身份嗎?」
「她說她是司寇香香的婢女。」段惜鈺探詢的眼直視師弟。
婢女?司寇香香倒是滿瞭解師兄的,明白她一旦表露身份,師兄必會拉開距離甚至避不相見。
「……沒錯,正是如此。」思索過後,段妖嬈選擇站在香香這邊。
她比段嫣然那殘害師兄的妖婆善良千萬倍,是師兄此時的最佳良藥。師兄這麼好的人,絕不能讓段嫣然拖累!
段惜鈺得到師弟的回答,頷首道:「妖嬈你從來不會騙我。司寇香香主動找你合作,又派這小婢女來軟化我?司寇小姐真是用心良苦!」
一句「妖嬈你不會騙我」在段妖嬈心上壓了一塊巨石。
「師兄!」他急忙轉移話題。「我已捉拿了段嫣然,並對外澄清她誣陷你之事全是她一人所為。此事將由武林盟主裁決,他定了月底在玄武湖召開武林大會,進行公審。」
「我若不出面……你是否會拿出我收集的證據將她定罪?」
段惜鈺與段妖嬈走出門外,望著夜空。
段妖嬈毫不遲疑的點頭。「公審就是段嫣然斃命之日!師兄你容易心軟,最好不要出面,此事交給我處理就好!」
「但我必須去,過兩天就是月末了。」段惜鈺近乎貪婪的環視周圍的景象,並將-切印在腦中,免得萬-回不來,沒有了可供懷念的依據。
「師兄,我找你是為了看你傷勢復原了幾成,不是通知你去……」
「有些事還需解決,有的人一生都忘不掉。」段惜鈺想起以往與段嫣然相處的時光,有痛苦卻也有歡樂……
忽地回憶中斷,一張笑顏浮現腦海──
那笑著的人兒,說她的名與桃花和傘有關。
「雖然有時候很淘氣,但她真是個可人兒。」無心念頭閃過,段惜鈺脫口說溜了嘴。
「師兄,你說什麼?」段妖嬈疑問,沒聽清楚。
「沒。」他悲哀的笑。
人是不是總學不乖?不久前的情傷讓他疲憊至極,怎麼才放下,轉眼,心又浮動了?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晨風吹起,門扉開啟。
段惜鈺抬起眼,看見香香從門後露出臉,焦急的張望。當她發現了他佇立在不遠的樹下,安心隨即取代了慌張。
「段公子……你怎麼不在屋內待著?」香香衝出門,有些激動的奔向他。
「我起得早。」段惜鈺有些想……抱住她嬌小的身軀。
「你……沒走?」她的問題暗藏著喜悅。他沒有趁她入睡時不告而別,是否表示他對她有些留戀?
「我走之時,一定先告訴妳。」順著風勢,段惜鈺的衣袖飄揚,整個人猶如搖曳的水仙花。
香香注視他的目光漸漸深濃。「回房吧,你餓不餓?」她勾住他的袖口。「我幫你做早膳!」
女兒家的親暱口吻,彷彿她與他從來就是這麼融洽。
「我想吃梨。」段惜鈺稍稍忘形,無法再當她是外人。
「好,我去準備!」香香高興的跳著。他是第一次開口向她要求呢!
「另外──」段惜鈺走過她身邊,小心藏起眉間的憂傷。「我想見妳家小姐一面,請妳幫我安排一下。」
「為什麼?」香香愣住。
「……多過一天就多負她一天,我必須盡快勸她放棄我。」
他的背影,在她眼中突然變得遙遠。
他不察她的神色驟冷,繼續說:「我不能繼續耽誤她。」
陽光破出濃雲散發熱力,揭開了一天的序幕,香香卻覺得自己還在黑夜裡。
他終於不耐煩了?要親自拒絕她了?
段惜鈺走到門口,沒聽見香香的動靜,回首發現她仍站在原地。
香香取出繡有桃花的手絹,一步一步走到段惜鈺面前。「你看這朵桃花,你有印象嗎?」
段惜鈺俯視她恍惚的臉,心底浮上痛楚的感覺。「我不會收的,妳家小姐的東西,我不要。」
他不願聽到她再為司寇香香請命了。即使拒絕她家小姐的東西會令她甜美的臉黯然失色,同時也讓他心神不寧,但他必須不留餘地!
他與她之間,不能沒有司寇香香的存在嗎?
香香進門拿出傘遞給他。「你也不記得這把傘了?」她握住傘柄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這是你送她的呀!當時在槐樹下只有你和她,你說了許多話,她一字都沒忘!」
段惜鈺幽幽喟歎。「我見過太多人沒傘遮雨,因此常送人傘。」
從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陽光燦爛,香香卻無法感覺到夏日的活力;她是否該責怪天氣太好,使她無法悲傷到底?
「……我懂了。」她,到底只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過客。
她的夢……情投意合,難道沒有實現的機會了麼?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在午後的清風中,她獨自走上離開後山的路。
段惜鈺眺望著香香遠去的身影,再三思量,決定跟蹤她,主動拜訪司寇飛煙。
儘管不必司寇家出手,他自有能耐處理此次危機;但自己受惠於人卻是不爭的事實,為此他必須見司寇飛煙一面,表達應有的謝意。
通過一道又一道的機關,香香走出後山進入府中。
段惜鈺小心隱藏自身的氣息沒讓香香發覺。在她轉彎上了廊道後,他選擇往另一條路走。
剛邁步,他便瞧見前方走近一名丫鬟。
「借問姑娘,可知你們當家現在何處?」段惜鈺隔著一段距離問。
小丫頭一愣,看見段惜鈺的容貌竟嚇呆了。「你的臉……」
他依言摸了摸臉上傷痕,遭毀損的容貌變得如此可怕麼?
這些日子接觸的人只有香香,她從未介意過他滿是傷痕的臉,使段惜鈺一時忘了自身的殘缺。
「你是誰?」年輕的丫頭戒備的瞪著段惜鈺,腳步不斷後退。
對方一定以為他不是什麼善類,段惜鈺無奈一笑。
「姑娘,我──」正欲表明身份,小丫頭身後走出一人截斷了段惜鈺的話。
「段惜鈺,你為何在此?」司寇飛煙在十步之外發現了段惜鈺,立即上前。
「閣下是?」段惜鈺瞄他一眼,並不認識司寇飛煙。
「司寇飛煙!」他顯得不太耐煩。「香香怎麼沒看住你?」
「我是自己離開後山的,與司寇小姐無關。」段惜鈺解釋道。「我正欲拜訪閣下--」
「找我?」司寇飛煙皺眉。莫非妹妹與段惜鈺有結果了?
司寇飛煙打量段惜鈺,溫潤柔和的神態沒有傷心的跡象,明顯是受到細心的呵護。
這都是他妹妹的功勞!
「先別說你的事。我得到消息,昨夜段妖嬈找過你?」
「擅闖府上,請莫見怪。」段惜鈺代為道歉。
「他有告訴你武林公審之事吧?你有何打算?」牽涉到妹妹的幸福,司寇飛煙不得不在意。
段惜鈺沒來得及回答,-邊的丫鬟忽然叫了起來。
「小姐,我在這!」
丫鬟眼尖的瞧見了前方走過的身影,急忙提起嗓門喊道:「主子也在呢!小姐交代的衣裳已經做好送來了!」
「香香?」面向路口的司寇飛煙看了段惜鈺一眼,再看看妹妹,仍不確定這兩人是否已互通心意?
段惜鈺聽了主僕提起的人名,知道躲避已久的人正在身後。他滿腹的話說不出口,只徐緩轉身。
司寇香香—-
早有準備面對傳說中愛慕他而有些癡狂的姑娘,然而映人眼簾的人,卻是這段日子以來時刻伴在身邊的--
「是妳……」他平靜無波的面容不暗潮洶湧。
香香定在十步之外,看他,又看司寇飛煙,再看無關的丫鬟。她不明白為何這三人會聚在一塊?
「司寇香香?」段惜鈺無意識念著她的名,所有的猜疑和迷惘都有了答案。
她就是司寇香香,說著桃花與傘的姑娘。
他竟然沒想到……望著她慌亂的眼,他像是沉進無底深淵,無法起身。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夜風悠揚,移居到主宅客房的段惜鈺點起滿屋燈火。他才走到窗邊,便響起了敲門聲。
「門沒關。」他移動腳步坐到桌旁。
香香走入,不發一語,在桌前擺弄了一會兒。
段惜鈺等她開口,卻久等不著,於是拾眼正視站著的她。
一看,她正拿刀削梨,果皮在她手邊堆成高高一迭。
他奇怪她為何特意到他面前吃果子,轉眼發現自己手邊有個盤子,放滿了晶瑩的果肉,不帶皮。
段惜鈺震了震,說不出話的嘴又閉不上。回想連日裡的相處,兩人簡直比親人更親,彷彿對方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胸口湧起甘苦交雜的滋味,讓他皺眉。
「妳一直瞞著我。」而且還聯合他的師弟。
「我沒有。」香香放下刀與梨,背對著他坐下。「我答應過哥哥不說自己的身份,可我一直在暗示你。」
「我感覺不到!」什麼暗示?她只是不停的逼他注意司寇香香,又不告訴他,他拒絕的人原來是她!
「我十歲那年你送我的桃花。」香香再次取出珍藏的手絹。「我特別曬乾了織人手絹,使它能永遠芬芳,你說你沒印象。」
段惜鈺抿唇不答,怕說錯了一個字會惹她傷心。
香香晃著小腳,語調輕鬆續道:「我十三歲那年你送我的傘,仍和你給我的時候一樣。我收在身邊,你出現了我才取出來,想讓你多看幾遍,或許就會想起來。」
段惜鈺透不過氣來,濃重的情感包圍了他。
他勉強開口:「無論是桃花或傘,只是我隨手給妳的而已,不代表什麼。」
香香把一張紙放在桌上。「這是我十五歲那年,你回絕我的信。」幾行冷淡的拒絕,她反覆看了無數遍。
「香香……我或許見過妳,但不瞭解妳。妳不能憑著幾眼的印象便以為我是個能托付終生的人,這樣的想法太幼稚。」
他無情的話讓她奇異地想笑。
她明白,自己的一廂情願有些傻。只是他對她而言,就似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她總是忍不住幻想有朝一日與他情投意合,屆時他會對她多好?
「你不氣我隱瞞你?」香香甜聲問。
「我當然生氣!」
她低頭喃喃自語:「我的暗示你從沒注意,我連當時的心情都告訴你了,你還以為我是在幫別人說話。別人的感受我怎能那麼清楚,你難道從未懷疑過?」
「有。」段惜鈺迴避她充滿情意的眼波。「可妳隱瞞我的行為……」
「你先把我忘了,是你給我隱瞞的理由。我倒希望你一眼認出我。」
段惜鈺聽著她的話,止不住憐惜滋長。她純淨的笑容下不知藏了多少憂愁?
他怪她嗎?
不,他怪不了她!
「吃一口吧,我削得很辛苦呢。」香香推了推堆滿梨的圓盤。
段惜鈺垂眼,注視著她柔嫩的手。十指潔白,不像做過粗重之事的人,他怎會忽略,真以為她是奴婢?
「司寇小姐……」他悲哀的笑,無法責怪她。
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自願照顧他,只能假借另一個身份對他訴衷情。他怎能怪她不夠坦白?
段惜鈺越是深思,越是替她不值。為何有人如此愛著自己?
香香凝視他的臉,止不住心悸。猜不出他在悲哀什麼,也看不出他是否願意接受她?
可能沒希望了吧?她盼望的情投意合,她盼望的能與他攜手天涯的夢想。他討厭她了嗎?
香香鼻子一酸,意志消沉,猶如大敗一場再翻不了身。
「你跟我來。」她忍住哭泣的衝動抓起他的衣袖。
段惜鈺隨她起身出門,沒問她要去哪。
入夜的宅院一片沉靜安詳。
兩人踏過蜿蜒小徑,路旁花香暗湧,一路上兩人只沉默的聽著對方的腳步聲。
她要帶他回後山的屋子嗎?
段惜鈺跟著香香入山,半路上轉向,領他走進一片樹叢內的亭子裡。
他聽見附近有細細的溪水聲。
「段惜鈺。」香香抬頭仰看他,說:「你瞧。」
他順著她指示的方向望去──
亭外一旁,小溪與樹木交會處,有無數繁星似的綠光閃爍。
「你稍等片刻。」香香拾起幾塊小碎石擲向發光之處。
霎時間,停在葉上或花草中的流螢騷動,一同飛起。
眼前的黑夜、幽深的綠林、耳邊的蟲鳴及潺潺的流水,還有亮光閃耀的流螢,震住了段惜鈺。
「這景色是不是很漂亮?」香香給他一個會心的笑。
他不知她笑容裡為何有種滿足感?
「你別擔心,我沒別的意思。」香香沒看見他疑惑的目光,解釋道:「我僅僅是想和你一起看這風景。」
山風柔情萬種的吹開她臉上的發,使她欣慰的笑顏完整印在他心上。
「當我發現夏夜的山林裡流螢飛舞的美麗景致,我就盼著,有一天能帶你來看一次。」她入神的凝望前方的螢光。「你陪在我身邊……」
這一瞬間,值得她十多年的付出。縱使他生氣離開了,她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只是淚水頑固地滑落眼眶,她無法阻止。
段惜鈺忘形的伸手抱過脆弱的人兒,她臉龐滾落的淚珠像燙過他的靈魂,揪緊了他的五臟六腑。
「對不起。」他呢喃般的在她耳邊細語,不願她哭泣。
「你沒有錯。」香香哽咽著。他無法接受她,她早知道了,他的心仍記掛著段嫣然。
她早知道的,感情,沒有誰可以逼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