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自製到沒有去買醉,連失眠都不讓的話,也太殘酷了。回來坐在桌邊,翻一會兒書,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後來便關了燈坐在窗前發呆,也不知坐了多久。
感覺很不舒服,說是痛不欲生稍嫌誇張,這個時候他只是心裡紛紛攘攘亂得很,一忽想到安寧,一忽想到忻柏,連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影像都開始在腦海裡浮現,鏡頭切換太快太雜,晃得忻楠意識有些遲鈍起來,覺得難受,記憶裡悅耳的聲音開始嘈雜,彩色的畫面也逐漸蒙塵,一切開始變成灰禿禿,荒涼起來……
突然就覺得沒了力氣,沒了希望,以後呢?
還可以做些什麼呢?
從前那樣努力,雖然不說,心裡是知道的,開始是為了有能力照顧忻柏,後來,後來見到安寧,心就定了。他們家裡的人都是長情的,一個人就是一輩子的事,再不變心的。
那麼多年,怎麼就可以那麼輕易放下了呢?
……居然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眼睜睜看著她走……
忻楠到現在也沒有怪安寧,他只是,想不通……
至於痛,那是另一回事。
只有自己知道的另一回事。
忻楠在臉上努力扯出一個招牌的很陽光的笑來,倒映在玻璃窗上,看著難看極了,怔一怔,他自己又苦笑起來,這種時候,還想騙誰?自己嗎?
風已經停了,安靜的冬夜,雪也止了。
腦袋裡潮水一樣的轟鳴過去之後,就顯得房子裡太過安靜,心跳聲都清清楚楚、空空洞洞、無著無落,跳得淒惶不安,像是有什麼禍事要發生似的。
忻楠嗤笑,還能有什麼更糟的事呢?
這時候他聽到門口若有若無的細碎的聲音,響了幾下,又沒有了。又細聽了一會兒,黑暗的房間裡很靜,不再有動靜,可是心跳卻更急劇,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忻楠終於悄悄站起來靠近門口,然後猛地拉開門。
一團黑影無聲無息順著門板仆倒進來。
饒是忻楠大膽,也嚇得向後一跳,重重抽了口氣,鼻端立刻嗅到一種可疑不祥的氣味。
「誰?」喝問,撲過去按牆壁上的開關,頂燈大明,照亮蜷在地板上的人,忻楠一瞬間失去所有意識,驚得手足冰涼。
「……筱年?」
面目模糊的少年頭向這一方動了動,似乎是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來。
忻楠跪倒,整個人如墜冰窟,幾乎不敢伸手去碰他。
我的天!
到底發生什麼?
***
季雅澤被忻楠吵醒的時候還不到六點,他沒有習慣這麼早起,頭痛又煩躁,可是忻楠不是那種無聊的人,再聽到「醫院」兩個字,季雅澤的神志就徹底清醒了。
趕到醫院,雖然有預感不會是什麼好事,但雅澤還是被忻楠的模樣嚇了一跳,那陽光青年面色蒼白髮青,眼睛裡全是紅血絲,只穿件毛衣坐在醫院長椅上。
雅澤擔心地過去,發現忻楠的兩隻手緊緊扣著椅子邊,在輕微發抖。
「忻楠?」雅澤嚇壞了,他從沒有見忻楠這樣失控過,「誰出事了?」
忻楠抬起頭,半天才反應過來,「你來啦?」
雅澤皺起眉,努力忽略忻楠毛衣上的一些紅褐色塊狀物,「嗯,你要的衣服我拿過來了。是誰受了傷?你沒事吧?也不講清楚就掛電話,到底怎麼回事?」
忻楠深吸氣,看起來鎮定了一些,表情卻依然陰沉,「是林筱年。」
「筱年?他怎麼了?」
「……看來是被打的,傷得很重。」
「打的?」雅澤略微皺了皺眉,「他又去打架啦?」
忻楠迅速抬起頭,「什麼又去打架?你知道什麼?」
雅澤撇撇嘴:「他經常跟人打架啊,你不知道麼?這種年紀的孩子!——老是讓人捧的鼻青臉腫的,我跟他說你不會打就不要打嘛……」
「……筱年不可能跟人打架的!」忻楠低聲打斷他。
雅澤瞪著他。
忻楠搖搖頭,眼睛裡的不安開始濃厚,「不可能是打架!……他凌晨一點跑到我門口,赤著腳,穿著睡衣睡褲,渾身都是傷……」也不敲門,若他沒聽見,他大概就倒在他門口直到天明!
雅澤的鳳眼幾乎瞪圓。
「……送到醫院,已經休克了,」忻楠到現在還在後怕,「……左手臂骨折,左邊肋骨也斷了兩根,醫生說他身上還有不少舊傷……」
忻楠這個時候已經想起了他曾經看到過的筱年臉上的瘀青,雅澤也慢慢領會了其中的意思,兩個人面面相覷。不是打架,是挨打!筱年一直在挨打!
「……還有……」忻楠臉色古怪。
「還有?」雅澤瞠目。
忻楠抬起頭來,「……醫生說,說他……他下面有撕裂傷……」
雅澤一時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下面有……有……」他突然變了色,「你是說……」
忻楠看著他,沒說話。兩個人從對方的表情可以看心裡所想。
「雖然醫生說只是撕裂傷裡面沒有……沒有……」忻楠沒辦法說出口。
雅澤看他一眼,替他補充,「沒有做完!」
「……可能是因為他拚命掙扎……所以才被打得這麼慘。」
「就是說……」雅澤發了一會兒呆,悶頭坐下來,「這個人以前還不過是常常打林筱年,昨天晚上突然想要強暴他,所以林筱年拚命掙扎,逃了出去。」
忻楠默默點頭。
「是誰?你猜得出來嗎?」雅澤問。
忻楠扣緊椅背,緊的手指發白,過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不確定。」他抬起頭,對雅澤說:「所以我要出去一下,你幫我陪他,我不想……找別人。筱年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的。」
雅澤點點頭,「要找我爸幫忙嗎?」
「不!」忻楠搖頭,「現在不要,我還想確定一些事,另外……我想等筱年醒來再說。」
「嗯。」也對,筱年醒過來,可能會說些什麼,這種事……雅澤抬頭看忻楠走,忽然想起來,急忙叫住他,「穿上我的外套再出去,你自己的忘了拿吧?把毛衣上的血擋擋,挺驚人的。」
忻楠套上季雅澤的外套,匆匆向外走,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筱年昏迷之前說出來的含糊不清的話,「……我……殺人……了……殺了……姨夫……」
***
陳碧瑤夫婦的新家忻楠去過一次,是銀行分配的員工宿舍,因為是頭一年過冬,所以住的人還少。走到樓下忻楠先看四周,冷冷清清,既沒有警車也沒有警察,樓前昨夜落下的薄雪上連個腳印都還沒印上。
他站在那裡定定神,繼續向上走。
他不相信筱年能殺人!不是不會,是不能。忻楠小時候被兔子咬過,忻柏抱了鄰居家的兔子來玩,逗弄個不停,忻楠看不過去,把小兔子抱起來預備還回去,一伸手恰巧被急紅了眼的小兔子狠狠咬了一口,指頭上一個清晰的印,可是連皮都沒破——這種小動物,天生不具備攻擊力。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
忻楠心跳如鼓,舌頭發苦,手心裡全是冷汗,緊緊盯著那扇門,想像裡已經浮現出伸手開門後見到的血淋淋一幕……男人倒臥在血泊中……那他怎麼辦?
呆了半天,忻楠才意識到一件事:門是關著的——鐵欄杆的防盜門關得好好的,連裡面的木門也關的好好的……
這不合理……一瞬間忻楠腦子裡已轉了無數個念頭,思路突然清明起來。
他去按門鈴,沒人應,再按,按住不停。
過半晌聽到有人拖拖拉拉來開門。門只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張臉,忻楠剎那間怔了一下,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來開門的人是陳碧瑤,滿臉戒慎的陳碧瑤!
見到忻楠,那女人的表情變成不耐煩,「你幹什麼,林筱年不在!」
忻楠這時候還沒有意識到胃裡的那股不適是什麼意思,他冷靜地說:「我知道他不在,我來找你丈夫!」
陳碧瑤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你找他幹嘛?有什麼事?」
忻楠鎮定地看著她,「你最好打開門讓我進去說。」
陳碧瑤蒼白的面孔上陰晴不定,猶豫半晌才打開防盜門。
忻楠走進去,目光很迅速地掃過整個房間,連最角落的地方也沒有放過。沙發上癱坐著那個男人,模樣狼狽,但是是活著的,臉色青白、眼窩深陷、鬍子拉碴,半邊額頭敷裹著一大塊紗布,邊邊角角還有些紅色的跡子。那男人皺著眉頭,目光還有渙散,皺皺巴巴的襯衫吊在褲子外面,渾身的酒氣刺鼻,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客廳裡一覽無遺,沒有任何行李箱之類的東西,忻楠把視線轉回陳碧瑤身上,她身上也還穿著睡衣褲,外面罩了一件毛衣外套。
——她不是剛回來!忻楠覺得有點噁心,幾乎要吐出來,渾身氣得輕輕顫抖著,有什麼熱辣辣的東西拚命想要奪眶而出——那女人昨晚在家裡!
大概他的表情太過嚇人,陳碧瑤後退一步,有些變色,強作鎮定地開口:「你一大早跑來想幹什麼?」
忻楠努力吸一口氣,「林筱年,現在在醫院裡。」
陳碧瑤明顯的變了臉色,不安地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人,她丈夫也聽到了這句話,有愣怔地抬起頭來。
忻楠盯著他,「是你打的吧?」
王哲民露出一種委屈迷惘的表情,吶吶地解釋:「我……我昨晚喝多了……我也不知道……」
陳碧瑤斷然開口:「那小子不聽話,他姨夫只不過輕輕打他兩下教訓一下,他就鬧離家出走,鬧到醫院去?想幹什麼?威脅我們嗎?你告訴他,讓他馬上回來!還有你,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一個外人少摻和!」
「輕輕打兩下?」忻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三處骨折,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地躺在醫院裡,你說只是輕輕打兩下?你知不知道這是故意傷害?我可以告到你們坐牢的?」
那兩夫妻明顯震動了一下,王哲民驚慌失措地努力爬了起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只是輕輕碰了他幾下,不會很嚴……」
「你閉嘴!」陳碧瑤尖聲喝止他,又轉過頭來面對忻楠,「你不要在這裡瞎咋呼,你告我們?你算什麼人?而且誰知道林筱年自己跑出去幹什麼去了?那小子天天在外面打架鬧事,說不定是跑出去在外面讓別人揍的呢,他嫌我們管得嚴想往我們身上推,證據呢?」
忻楠瞪著陳碧瑤,根根頭髮都恐怖地豎了起來,不停地搖著頭,「你……」他是知道這女人無情,卻從未曾想過她會這樣的不堪,簡直可怕!無論如何不喜歡,那也是她血肉相連的親外甥,不是嗎?
忻楠開始後悔!後悔得心都絞成一團……他無數次地在寂寞中把筱年帶到自己身邊……又無數次毫無所察地把他送回這裡……以為事情沒有那樣糟……那孩子昨夜該如何絕望?被毆打……差一點就被強暴……唯一的血親就在隔壁他卻求救無門……那種事甚至是被縱容被默許的吧?
忻楠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夾雜著一種難以克制的暴力的慾望,像蛇一樣沿著脊椎骨向上升,他努力抑制住情緒,冷冷看陳碧瑤,「昨天晚上你也在場,你丈夫不但歐打林筱年,還試圖強暴他,你在場卻不阻止,你是共犯!你說我告不了你?你就試試看!」他不再看陳碧瑤鐵青的面孔,轉身推門離去。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忻楠覺得窒息,他不想再待在那間屋子裡。
門關上的剎那,他聽到背後王哲民哀叫出來,「我沒有……我只不過喝醉了……」
忻楠咬咬牙,手捏成拳頭又張開。
走到樓下,忻楠拿出手機撥電話,「雅澤?筱年怎麼樣了?……嗯,我剛從他阿姨家出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恐怕要你爸幫忙了,你聽我說……」
***
筱年是疼醒的,意識朦朧中總覺得有無數腳落在身上,說不出的疼,掙扎中疼醒了,所有惡夢退去,有一刻的恍惚。
身邊很安靜,入眼的是白的屋頂角落,鼻子裡有一股藥水味道。
死了能去的大概也就是這麼寧靜美好的地方了吧?
可是馬上知道自己沒死,因為身體還在痛,一時竟有困惑,但轉瞬間所有事情便回到眼前來,清晰得不像記憶。
筱年驚喘一聲,警惕又慌亂地轉頭四下望。眼睛需要特別用力才睜得開,視線模糊,勉強看到不遠處半開的房門,一個人站在那裡,正低頭同房間外面的人說話,聲音很熟悉。
大腦沒想清楚,筱年已經反射性叫出來,「忻楠哥。」
聲音又輕又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出聲了還是只在喉嚨裡嗚咽了一下,但是忻楠立刻聽到了,急速地轉過身走到床前,臉上又驚又喜:「筱年?你總算醒了!」一邊說一邊緊緊握住筱年露在被單外的一隻手。
溫熱的觸覺很真實。
筱年無力地吁出一口氣,放鬆了繃緊的肌肉,沒有察覺自己身上己經出了一層冷汗。
原本站在房間外面的人這時候也已經進來站在床邊,筱年認出是季雅澤,表情淡淡地看著自己。忻楠也在看自己,神情目光都奇怪,似哭似笑,酸酸的有些內疚有些憐惜,複雜得令他看不懂,落在身上卻很暖和。
「你早該醒了,我都擔心你出了什麼事兒!」忻楠喃喃抱怨,語氣卻很溫柔。
「我睡好久了?」筱年眼神有些迷惘。
「三天而已。」插話的是季雅澤,「你忻楠哥急得好像你已經睡了三百年一樣,差點當你是睡美人吻醒你!」
「就算睡了三百年也不過是只小睡豬而已!」忻楠明顯的神經放鬆下來,笑,「吻醒?咬醒還差不多。」
筱年樣子有些癡呆,反過來抓著忻楠的手,抓得很緊,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氣。季雅澤使個眼色給忻楠,後者卻有點猶豫,季雅澤乾乾脆脆踢了他一腳,踢得他晃一下,震動傳到手上,筱年略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一眼而已,筱年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忻楠,捉著他的手,看著他在自己面前,那孩子臉上有一種總算安全了的表情,看別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副驚惶防備的神態。
季雅澤看在眼裡,心裡木木的,很不好的回憶刺破心防鑽進來,他甩甩頭把它們甩掉。
忻楠終於小心翼翼開口:「筱年?你還記得發生的事嗎?」
筱年迷惘地看著他。
「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他們看著那少年的身體忽然僵硬,下意識的想要蜷縮起來,臉上也浮現出恐懼的樣子,忻楠心痛萬分,急忙伏下去輕輕摟著他,臉對臉鼻尖對鼻尖哄勸:「別怕!筱年別怕,我在這裡沒人能傷你……」
少年死死瞪著他,嘴唇顫抖著,半天才發出一聲破碎的鳴咽。
「聽我說,」忻楠努力安撫若懷裡的小東西,「別害怕!我是要告訴你你沒殺人!那個人也不能再打你!聽到嗎?沒什麼值得害怕的…」他一遍一遍地反覆低語著,不停地勸慰,恐怖的事沒有發生……
該害怕的事以後也不存在了……別再害怕了孩子……有我呢有我呢……
一句一句有如魔咒,筱年慢慢安靜下來,沒有腫起來的那隻眼睛裡逐漸露出一絲清明的意識。
「我們可以告他們,起訴他們,」忻楠專注地望著他,說,「讓他們坐牢,得到懲罰!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讓他們受你受的苦,揍到他們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還可以讓他們身敗名裂,在單位混不下去……怎樣都可以,只要你願意……」
季雅澤嘴角扯起一絲笑,聽忻楠用溫柔的語氣說著可怕的話,局外人大概很難想像。
筱年青青紫紫的面孔顯得脆弱而疲憊,他仍然死死抓著忻楠的手不肯放開,在忻楠的低語告一段落後,他困頓地開口:「……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永遠也不用再看到那些人……」
忻楠靜靜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說:「好,我答應你,你永遠也不用再看到那人……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筱年側過一點頭,依著他,眼皮不安地掙扎了一會兒,重新睡著了。
忻楠跟一直等在旁邊的季雅澤離開房間到走廊裡去,沉默了一會兒:「你猜得對,他不願再想到那些事。」
季雅澤平靜地說:「通常……是這樣的。」
忻楠深深看他一眼。
季雅澤淡笑著扯開話題,「你打算怎麼辦?」
「要徹底斷絕關係,」忻楠說,「當然是……徹底剝奪監護權。」
季雅澤爽快地點點頭,「對!這回輪到我媽幫忙了。」
忻楠忍了一會兒,還是笑出來,「老爸是公安局長,舅舅是中院院長,媽媽當律師,連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律師,一家正正經經的人,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怪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