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以南投地區最為慘烈。葉秋本就有意繼續參與兒童資助計劃,經過王娟進一步的解說之後,她評估自己的能力,決定再多認捐兩名小朋友。
辦完必要的手續離開展望會,才剛步出大樓,就看見孟暘谷等在外頭。
難不成是剛在娟姨面前不能放肆囂張,所以專程在這等著逮她?
等了十幾分鐘的孟暘谷偶然回頭,看見葉秋站在騎樓口看著自己。
「妳總算下來了。」迎向前,葉秋直覺握拳橫在胸口的戰鬥狀態讓人噴飯。「妳這是幹什麼?」
「我才想問你,站在這幹嘛?難不成你律師生涯已如西山落日,閒閒沒事幹、沒案子接了?」
事實上,他一堆事,雖然沒有排任何庭期,但有一迭檔案數據待查閱。
只是突然有股衝動--或者說是好奇,迫使自己在這等她。
「妳怎麼來的?」
沒頭沒腦的問話讓葉秋沾了滿頭霧水。「問這個作啥?」
「我開車來的,可以送妳。」
「沒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葉秋的防護罩再加一層。
面對來自於她的挑釁,怎能錯放?「葉小姐指的是哪個ㄐㄧㄢ字?」
「喝!」不料有此反問,葉秋倒抽一口氣。
敢情他老兄鬥嘴的級數已經從「牙尖嘴利」到「腥膻黃色」了?
「妳說啊。」
「當、當然是狼狽為好的『奸』、奸詐狡猾的『奸』、奸臣當道的『奸』,要不然還有什麼ㄐㄧㄢ?!」
「我想也是。」孟暘谷一臉「純潔」地說。「如果有人想岔了妳的意思,一定是他思想有問題。套個過時的流行語叫--滿腦子的小玉西瓜,對吧?」
哇咧!「當、當然,沒錯,就是那樣。」給她記住,可惡!
被倒打一記回馬槍又不能當場吐血,葉秋憋得很內傷。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啥?」
「我剛問妳是怎麼過來的。」他耐心重複道。
「坐捷運啦!」好女不與男鬥,今天天氣好,她不想跟他吵一鼻子灰:心情慘淡地回家。「今天休兵,改日再戰。」
她揮手,同時往民權西路捷運站的方向走。
「我說過要送妳。」他從不食言。
葉秋回頭,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施主,多走幾步路,少開幾趟車,有利環境保育,老尼告辭。」
「哈!」
不行了……往事歷歷加上現今種種,他真的再也忍不住。「哈哈哈……」
累積許久的笑氣最終還是撐破肚皮,嗆得喉嚨泛疼。
第一次見他大笑,饒是膽大包天如葉秋,也不免嚇了跳。
他該不會被她氣瘋了吧?
小說裡不也常說嗎?某某人氣得極點,不怒反笑--她也這麼用過。
而緊接在後的橋段,不是主角們準備開始倒霉,就是某某配角將遭暗算,非死即殘,下場通常不會好到哪裡去。
「孟暘谷?」她站在原地試探地喚了喚。別怪她膽小怕狗咬,反正她就是覺得自己太接近他準沒好事。
「哈哈哈哈……」孟暘谷笑聲沒有因此停住,反而誇張到非倚牆不能站。
會不會太扯了?足下雙履不由自主朝他移近兩三步。「孟暘谷?」
偌大的虎口突然準確扣住她試探往前伸的皓腕。「啊!」
就說接近他沒好事嘛!「放開我啦,你發你的神經關我什麼事?放手啦!」
孟暘谷逼自己收斂笑氣,正經地看著她。「請讓我有這個榮幸送妳一程好嗎?」
面對這麼溫文有禮的詢問,葉秋只有一個結論:他氣得不輕。
這種人,還是離得愈遠愈好。「我只想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不想坐車。」
孟暘谷也很乾脆。
「我陪妳。」
啥?!葉秋詫異的銅鈴眼盯住此刻笑涎一張臉的孟暘谷。
搞不懂,這惡鄰又在擺什麼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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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碗口朝天的台北盆地,上空向來都是慘淡的灰蒙;在今天,例外地出現萬里無雲的澄藍晴空,只有幾許如絲似絮的透白殘雲還捨不得離開,硬是要留在蔚藍天幕刷上幾筆突兀的淺白。
難得的好天氣,葉秋卻覺得烏雲罩頂、世界異象來臨、人類即將滅亡。
原因並非來自天外殞石,而是她身邊緊跟不捨的男人。
搞不懂他,不,她從來沒有搞懂過他。
重踱三步,葉秋索性走進路旁的小公園,正要坐下歇腳,身邊的跟屁蟲拉住她。
「幹嘛?」
「妳使用公共設施之前都不看的嗎?」
「看什--呃……」一盒廢棄的便當倒掛在行人座椅上,殘渣污了整張椅子。
「換個位子吧。」這一次,孟暘谷沒有嘲弄,牽她到乾淨的座椅前。「這裡安全多了,至少沒有看得見的危機。」至於肉眼看不見的細菌,他無能為力。
對方身段都放得這麼軟了,她也不好再拿喬,這麼好的天氣用來吵架實在浪費。「你也坐,如果不在乎你的名牌西裝沾上一堆細菌灰塵的話。」
孟暘谷想也不想就坐下,乾脆得讓葉秋訝異不已。「你真坐啦?」
「妳的邀請我怎敢不從。」
「又想跟我吵架?」
「不,只是跟妳難得和平相處,我很珍惜;至於這個--」他比比身上的西裝。「只是必要的門面,畢竟沒有委託人敢把關乎自身權益的案子交給一個穿T恤、牛仔褲的律師處理。」
「的確。」
「很高興妳認同我的說法。」
「你在諷刺我?」暗譏她沒見過世面嗎?
「才說今天要休兵--」孟暘谷不禁歎笑和平的日子總是短暫。「妳何必曲解我的話,豎起全身的刺來防我?」
葉秋楞了楞,先是抬頭看看天空,才又將視線調回他臉上,釋然笑開。
「是我太草木皆兵,誰教你跟我不對盤。」她在兩人中間劃出一道無形的線。「一邊一個世界,完全不同,沒有交集。」
「但是此刻我們都在同一座公園,」他學她,但動作的含意不同--他以指腹抹去她剛劃下的透明界線。「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我只是孟暘谷,妳也只是葉秋。」
「真看不出來,你竟然說得出這麼有哲理的話。」驚為天人哪。
「葉秋……」
「OK。」雙手作出投降狀。「休戰休戰,今天是和平紀念日,OK?」
不OK的一直是她吧?「我附議。」
「那麼解釋一下,你為什麼堅持送我,甚至跟我坐在這邊閒晃,難道你真的沒事做?」
「有急事,我的助理會來電通知。」
「那就隨你了。」每個人都有蹺班的自由,她管不著。
降臨在兩人之間的沉默沒多久,便教孟暘谷打斷:
「妳怎麼認識娟姨的?」
「和你一樣嘍。」決定休兵,葉秋卸下諸多防備。「我想只要參與兒童資助計劃多年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認識娟姨,更何況我很早以前就開始當資助人了。」
「不一樣。」
「啊?」觀天的眸子轉向身旁。「什麼東西不一樣?」說著,又回頭看藍天。
「我指的是認識娟姨的經過。」
「那你倒說說你是怎麼跟娟姨認識的。」她問,姿勢不變。
「我曾經是受助童。民國七十一年一月在花蓮的那場大地震,就像之前的九二一,毀了很多家庭。」說出口並沒有什麼困難,他從來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隱瞞;真正麻煩的,反而是聽者的反應。
反應通常有兩種--一種是雙眼一反對他律師身份的推崇,轉而流露出同情,另一種就是說出一堆刻苦耐勞、艱苦自立等讚美奉承的話,讓他直呼吃不消。
在孟暘谷的想法裡,遲來的同情沒有意義,過度的錦上添花更無助益,那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過往經歷。
所以,他很久沒有跟人談及關於自己的話題;只是不知為什麼,今天卻跟葉秋提起這段往事。
或許是因為鳴金收兵的和平氣氛使然,讓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不過,這妮子會不會安靜太久了?
他轉頭,發現她仍然伸長脖子看著天空。「葉秋?」
「啊?」
「妳沒聽見我剛說什麼嗎?」
「有啊。」哇,飛機!
「為什麼沒有反應?」
「又不是死了怎麼可能沒反應。」她終於收回視線,放在旁邊的人身上。「我還在呼吸的好不好。」
一時之間,孟暘谷還真不知道是該為她令人意想不到的平淡反應覺得驚喜,還是要為自己的事提不起她任何興趣感到失望。
葉秋不笨,從孟暘谷的追問裡不難猜出他的心思。
「還是你希望我說些什麼?比如像是……原來你是這麼苦過來的,真是難為你了;或者是,哎呀呀,真是個矢勤矢勇、刻苦耐勞的青年才俊,中華民國的救星,台灣兩千三百多萬人的燈塔……你想聽這些話嗎?」葉秋瞟視他,唇邊蕩漾似諷似笑的挑釁,彷彿孟暘谷若是點頭,她葉姑娘馬上走人,不屑與凡夫俗子、沽名釣譽之徒為伍。
孟暘谷忍俊不住,哧笑出聲。
他早就知道她與眾不同,卻仍執意試探,根本就是自找苦吃。
但對於結果,他很滿意,不後悔。「妳說得太誇張了,葉秋。」
「我相信更多充滿同情憐憫的話、更多更狗腿的馬屁你都聽過,不差我一個。而我呢,是一點也不想說這種話--你是你,受助童又怎樣?誰活在這世上沒有接受過別人幫助的?不管是錢、物品,甚至只是一句話、一份心意,它都是一種幫助,最基本的意義都是相同的,除非是你自己對這段經歷引以為恥。」如果是那樣,她也無話可說。
「我為我自己感到驕傲。」孟暘谷不加思索道:「並非由於今天所握有的成就,而是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糟蹋資助人的善意;在我自認的範圍裡,我可以很堅定地說我沒有辜負他的心意。」雖然他一直不知道對方是誰。
她想她會對孟暘谷改觀的,從聽完他說這番話之後。葉秋暗忖道。
「娟姨說有不少受助童由於環境因素,雖然有專員從旁盡心輔導,最後還是誤入歧途,造成遺憾。困頓的環境確實會消磨一個人的意志和向上的決心;雖然我不怎麼欣賞律師,但我敢說,倘若今天我是你的資助人,知道當年伸出援手的對象沒有誤入歧途,還有這樣的成就,我會非常高興。」
「這算是妳對我的賞識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別想太多。」她認為有必要說清楚講明白。「別忘了,我說過我不欣賞律師。」
「不是每個律師都像豺狼虎豹。」
「但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不在少數。」
「我們又要開始打仗了嗎?」他問。
經他提醒,葉秋才感知到唇槍舌劍的火藥味漸濃,難為情地笑了笑。
「怪只怪天氣太好,容易讓人肝火上升……有了!」她想到個好主意。
「去吃冰吧,這附近有家冰店,特製的香蕉船非常好吃。」
不忍讓她失望,孟暘谷點頭同意。
儘管他個人並不偏好甜食,甚至可以說是聞「甜」色變。
尤其是軟趴趴、毫無咀嚼感的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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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球男人拳頭般大且口味各異的冰淇淋,依序排列在船艙形狀的高腳盤上,雕花的鳥羽蘋果片充當船首,草莓夾心酥則是船尾,離船尾約全長三分之一遠還有對半切的香蕉佯裝風帆,三根脆笛酥在後頭作船桅,蘋果片之後擠上一圈鮮奶油、灑了幾許七彩巧克力,最後以巧克力醬淋出縱橫交錯的黑網作結。
葉秋舀一口送進嘴裡,滿足地瞇上眼。「好好吃哦……」
孟暘谷光是聞到甜膩的香味,就如臨大敵般,抽身往後躺進椅背,免得敏感的腸胃翻騰抗議。
他不諳營養學,算不出卡路里,但很清楚這東西絕對不會受營養師青睞。
身為男人,又看見此殊鍾愛的食物如此驚人,孟暘谷開始打量葉秋的身材。
身高約莫一六三,體型也算勻稱,倘若此刻這吃法是她吃食的習慣,那她算是得天獨厚,擁有不易發胖的體質。
不過是幾分鐘的揣想,回過神時,葉秋已經吃掉三分之一的巨無霸香蕉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你不吃嗎?」耽溺於美食的她根本沒發現他的神情有異。
「妳自己用就好。」唯一慶幸的,是這家店還有熱咖啡可點,並非專賣冰品。
「愛吃甜食的男人很少是嗎?」
「跟嗜吃甜食的女人相比,的確是少數。」
「為什麼?」
「……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只是個律師。」孟暘谷放下咖啡杯,兩顆琥珀般的眼瞳閃動燦金的流光。「我以為吃冰能降低一個人挑起戰火的衝動。」
葉秋放下湯匙,兩根食指在唇前打上「X」字。「我的錯。」
面對這樣略帶俏皮的坦然,任誰也無法認真計較。
「原諒妳。」他說。
葉秋聞言,放心地繼續埋頭大啖眼前美食。
孟暘谷則是品嚐手中的Kono咖啡,目光投向它處,時而掃過店內客桌,或游移在外頭穿梭的人影。
可惜,習慣忙碌的人很難立刻適應忙裡偷閒的怡情,沒多久,孟暘谷便從公文包拿出之前王娟交給他的資料細讀,給自己找事做。
這樣各自成趣的兩方世界,直到葉秋解決大半冰品開口說話,才又拉攏成一個。
「你在看什麼?」
「受助童資料。」見葉秋聽他回答後的表情茫然,孟暘谷反問:「妳沒有嗎?」
側首想想--她搖頭。「沒有。娟姨以前是跟我說過,資助人可以調閱自己認捐的兒童相關資料,要求索取生活近照,不過我從沒這麼做過。」她一向只負責捐錢,從來不看資料,甚至連自己認捐的孩童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哦?為什麼?」
「換作是你,會喜歡在別的地方有個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一切嗎?」她問。「那種感覺有點像被人偷窺。」
「如果不看,又怎麼知道自己的捐款確實幫了人?」
「我相信娟姨,她會善用每一筆捐款,即便只是一筆小錢。」娟姨是她見過最懂得如何運用金錢的人。
聽了葉秋的話,孟暘谷突然覺得自己細閱兒童近況報告的作法很笨。「就只有這個理由?」
「還需要更多嗎?」真是奇怪。「幫人並不代表有權利介入對方的生活,我所作的,也只不過是每個月付出一點點錢,並不是什麼豐功偉業。」
「難道妳不覺得把錢丟了就跑的作法有點……不負責任?」
「我只是資助人,又不是輔導專員,愛心活動本來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沒力但有錢,雖然不多,卻也不無小補。」
「受助的兒童或許會想見見幫助他的人。」
聽出話中含意,葉秋反問:「你想見當年資助你的人?」
「我想當面向他道謝,謝謝他讓我有機會擁有不同的人生;只可惜娟姨堅決不讓我知道,她說需要對方同意。」
「也許對方只是單純的為善不欲人知,你又何必強求。」真奇怪。「知道資助你的人是誰很重要嗎?說不定你的道謝會給他帶來困擾,所以始終沒有同意與你見面。」很簡單的推理,難道他想不出來?
孟暘谷呆了呆,向來自信滿滿的黝容,難得的,竟雙頰淺紅。
「坦白說,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
太執著於道謝報恩,他疏忽了站在對方立場去考量的體貼。
「就是說嘛。」葉秋晃晃手中湯匙,扮起得道高僧繼續為凡夫俗子開釋:「倘若對方真的有所顧忌,或者一向施恩不望報,那你汲汲追問根本就是一廂情願,甚至有可能變成恩將仇報,給對方帶來麻煩。」
恩將仇報?此姝用辭恐有太過誇張之嫌。男人兩道濃眉彎成毛蟲狀。
能糾正赫赫有名的孟大律師,讓他低頭認錯的人不多,她得把握機會。「感謝我吧,要不是我提點你,你說不定還像只笨老鼠在死胡同裡轉,往牛角尖裡鑽。所以說,你要好好謝我。」
謝她?毛蟲進化成麻花,烙在眉心的刻痕足以夾死一隻蒼蠅。
給她三分顏色,她還當真開起染房來了。
「我承認自己思慮欠妥,但是妳說話非夾槍帶棍不可嗎?」他問,亂沒好氣。「明明今天掛上休戰牌,妳卻老是趁機暗算我。」
「欸……」被逮著的葉秋縮起肩,把臉藏在高腳盤後頭,不時抬眼偷覷對面神情微怒的男人。
「作賊心虛了,嗯?」
盤子後頭的葉秋尷尬一笑,像個孩子似的,輕吐粉舌,粉嫩桃紅的舌尖抵在微啟的雙唇之間,本意是想裝可愛好唬弄對方,卻在不經意間綻露小小一截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的俏艷風情。
然它帶給孟暘谷的,卻有如驚蟄時節的平地一聲雷,強而猛鷙的震撼力直達心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心臟遽然劇烈收縮的怦然躍動。
春雷轟然巨響之後,夾帶醒悟的滂沱大雨兜頭直下。
驀地,他想起章婕妤那句詭譎難測的餘韻--
也該是時候了……
是嗎?他自問。
面對這個小他六歲、說話經常不按正常邏輯、老是指東說西的女人,他竟然感到心動?!
哪怕只有一點,也是足以驚人的震撼。
毫不知情的葉秋以為皮皮一笑無大事,下一秒,陷入自己的苦思--
是要再來一客巨無霸香蕉船?還是改點以巧克力為主的黑金剛子母艦?
真是難以抉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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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英姿颯爽的男人。
立體的五官乍看之下,是平凡不起眼的尋常輪廓,但每當他稍露情緒,就立刻散發一股說不出的迷人魅力。
米色針織短衫緊貼在男人身上,呈現蘊藏堅實肌肉的雄性曲線,休閒風走向的改良西褲包裹住修長雙腿,一雙亮皮休閒皮鞋在桌下交迭,隨著餐廳燈光,時而閃爍皮製品經人細心保養後所能呈現的光澤。從整體打扮來看,此人品味十足。
這樣的一個極品,已然引發週遭女客爭相私語,但他渾然不覺,間或低頭看表,似乎是在等人。
是哪個女人這麼幸運,能與他在這個燈光氣氛堪稱一流的餐廳共進晚餐?
因為男人的出色,讓四周旁觀者忍不住期待一窺女主角真面目。
男的出類拔萃,女的也該高雅尊貴才是。
但,世事無絕對,一個T恤、牛仔褲外加籃球鞋打扮的女人,一聲「色仔」的招呼,粉碎了所有人的期望,免費奉送「哪會按呢」的震驚。
男人--色仔急忙迎上前,揚手謝絕服務生帶位,拉著葉秋往桌位走。
「大庭廣眾之下妳還這麼嚷,是故意給我難堪的嗎?」
「總比叫你陳金火強吧?」那更讓人絕倒好哏。
一見面就連踩他兩處痛腳,色仔決定報復。「今天晚上非吃垮妳不可!」就從她的荷包開始。
有稿費作後盾的葉秋相當「大氣」地揚起小拳頭。「怕你不成!」
色仔好氣又好笑地回瞅,握住她粉嫩小拳。
在男人如山壁的巨掌下,葉秋的拳不過是顆小石礫,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妳啊,鬼靈精怪,真不知道葉爸葉媽怎麼生出妳這個小鬼。」說話時,色仔不忘發揮紳士風度為她拉開座椅。
「不就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雷電劃開天際,一朵花瞬間凋零;要不就是紅燭帳暖度春宵,鮮紅色的床幔被人拉下,接著鏡頭往外移的畫面嗎?」遍觀台灣電視史,在處理親密畫面時,總不脫這兩種詮釋手法。
「這種話妳也說得出口。」色仔不禁為有女兒如斯的葉姓夫妻默哀三分鐘。「換作別的男人,聽見妳這番驚世駭俗的發言,恐怕已經嚇跑了。」
葉秋整個人傾向他,耍賴地靠在他身上涎笑。「你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才敢這麼死皮賴臉。」她也是會挑人耍賴的唄。
「真拿妳沒辦法。」色仔寵溺地拍拍小妹臉頰。
葉秋什麼都好,就是嘴壞;若非知她甚深,早被這妮子的蛇蠍毒嘴給震退千里,望之卻步。
隨後,兩人說說笑笑地共進晚餐,渾然不覺角落一道視線夾著灼熱烈焰狂燒他們這方桌位。
視線的主人恰恰巧姓孟名暘谷。
此刻的他無視近在咫尺的美艷嬌顏,猶似千年琥珀的赤褐眸子著火地定在那對不時交頭接耳,間或親暱摟抱的男女身上。
男方的挺拔出色,女方的嬌俏清麗--在在刺目。
「暘谷?」孫筱茵柔聲輕喚失神的男伴。
「嗯?」浮虛的對應也不見他拉回視線。
「什麼東西讓你看得目不轉睛?」她問,好奇地順著他目光巡視。「你認識的人嗎?」
「不,看錯了。」雙瞼掩去眼眸裡的介意,孟暘谷收心回到女伴身上。
「看錯的對象是男是女?」
繼章婕妤之後,孫筱茵是第二個提出類似質疑的人。
對前者,孟暘谷可以據實相告,但面對眼前這位商界精英分子,又是寰宇主持律師之一--孫長風掌上明珠的妙齡女郎,在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意圖之前,他得慎思應對。
並非企圖利用她作登天梯攀權附勢,只是純粹不想得罪她,造成工作上不必要的阻礙。能不犯人就不犯人,尤其對方是女人,而其背後還有一個愛女如命的老人撐腰,再加上這名老人恰巧是他的頂頭上司。
得罪女人的下場往往比跟男人挑釁的結果來得槽--這是他出社會後累積的經驗之一;今晚的共餐,也是礙於上司情面,不得不點頭的結果。
怎料,會再次撞見葉秋和男人有說有笑的畫面!
上一次,雖然當時只有匆匆一瞥,但從相差甚遠的身形判斷,他知道這個男人不是上回那一個。
而且這次她幾乎整個人賴在對方身上,模樣好不親密!
濃濃的醋意酸了滿嘴,任憑再怎麼色香味俱全的法式料理入口,孟暘谷也嘗不到一絲美味。
對她有點心動……這話拿去騙鬼吧。醋勁狂飆,他豈止是「有點」心動!
飄移的餘光抓住更讓他吃味的畫面,孟暘谷難掩介懷,眉頭深鎖。
她竟笑著讓那男人摸她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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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初靜,月明星轉沉。
將近兩點的半夜,正確來說,已經是隔天凌晨。
昨晚與美女的晚餐約會,在魂不守舍的狀態下草草結束,若不是理智在前充當煞車,表面功夫練得紮實,他恐怕會丟下對方,追上先行結帳離去的葉秋。
因為在意,孟暘谷沒有放過任何畫面,包括葉秋刷卡結帳那一幕。
回想到這點,憤怒的情緒添加懊惱,說是他男人沙文主義作祟也好,約會讓女方付費簡直是男人的奇恥大辱!
而葉秋付得開心的表情,與男人毫不在意的厚顏相互輝映,讓他為之氣結。
送孫筱茵回家之後,他直接驅車返家,想找她問個明白,偏偏抵達家門的時候發現隔壁葉宅竟然漆黑一片。
從十點多到現在,還是黑壓壓不見一絲燈光。
惱怒加乘之餘,還有抑止不住的擔憂。
社會上太多的實例可證,兩性約會時,如果一方存有異心,吃虧受害的絕大多數是女性。
倘若她今晚的男伴並非善類--
強光瞬間刺進他的眼,截斷孟暘谷愈往壞處鑽的揣想。
目巡燈光來源,一輛車緩緩停至葉宅門前,前座左右各步出一人。
萬籟俱寂的此刻,底下兩人交談的聲音清晰入耳,
「秋,今晚承蒙招待。」色仔越過車身,對拿鑰匙準備開門的葉秋道謝。
「是朋友就別說客套話。」平常吃他喝他削他,今天算是一點小回報。
用餐後,兩人到酒吧繼續第二攤,彼此身上都有點酒味,葉秋是肆無忌憚的濃烈,色仔因為要開車,只喝了一點啤酒。
「要進來坐坐嗎?」
「不,很晚了,有人在家等我。」
微醉的葉秋會意地呵呵直笑。「那就不耽誤老哥你的時間了,拜拜。」
在葉秋準備關門之際,色仔伸長手臂,及時扣住門扉。「秋。」
「幹嘛?」呃!威士忌的酒氣衝出口。
「妳還在暗戀『他』嗎?」觀察一整晚,他發現自己當初勸她以文抒情的建議並沒有得到最大的成效,這丫頭表面看來粗枝大葉,實則心很細。
易感纖細是大半寫作者的共通特質;不同的,只有程度高低之分而已。
「我?嘿嘿,哪有。」
「秋。」色仔的口氣轉趨嚴厲。
「好吧,」雙手舉高,投降。「我承認還有一點心痛,只有一點點。」
「秋!」
「是真的只有一點點啦。」葉秋朝好友一笑,社區淡黃的路燈襯出她自以為藏得極好的失落。「愛情不都是這樣?愛我的人我不愛,我愛的人不愛我,看得開的海闊天空,看不開的海底潛泳--我想我是前者吧。就算是後者也無妨,等哪天我氧氣筒裡的氧氣下足,為了活命,我會游上岸的。」
色仔一聽,又是笑又是心疼,忍不住抬手揉亂她一頭烏髮。
「哇……又把我弄成鳥窩頭。」明知道她自然卷還故意!
「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Tomorrowisanotherday--亂世佳人經典名句。』葉秋率性一笑,難脫落寞。「只是郝思嘉有白瑞德可以等,我卻沒有對象。」
色仔聞言哧笑。「原來小秋秋的春天來了。」
「去你的!」蓮足穿過門扉空隙,笑鬧地踹上好友小腿。
「哪個人失戀像妳這麼有精神的。」好痛!她下「腳」一點也不留情。
「我不會拿感情問題為難自己。」她保證。「我說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免得家中『那位』為你擔憂,到頭來吃苦的還是你啊,老兄。」
「晚安。」色仔揮手,轉身走回車內。
須臾,引擎啟動,重新上路。
葉秋等他走遠後,才轉身進屋。
孰料中途--
「葉秋。」
「哇啊!」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