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冷月,薄薄的空氣籠罩著常年雲霧繚繞的千丈峰。
普陀山是以山、水二美著稱的海中名山,它矗立在驚濤駭浪中,吞吐東海之氣,吸收朝陽之光。由於位於海中,山高水遠,這裡除了極虔誠的香客外,幾乎很少人來,是個學道參禪、習文練武的好地方。
靜心庵就建在千丈峰。庵前有一條清溪,四周古木蔥籠,環境幽美。
潔淨的榻上曲腿跪坐著更顯消瘦的薛惠心,她已換上了青色道服,重新修剪過的頭髮不再參差不齊,此刻她雙掌合十,低眉垂目默念著經文。
而她對面是年逾八旬,精神矍鑠的賢靜師太。
師太看著她美麗卻佈滿憂傷的面龐,歎了口氣道:「心兒,三天了,妳也不要再跪了,為師是不會答應讓妳剃度出家的。」
聽到師傅的話,薛惠心也不回答,只是靜靜地跪著。
師太明白徒兒的心情,也不忍處罰她,只得循循善誘地開導:「孩子,為師不准妳落髮,是因為妳本是紅塵中人。妳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情緣,如果今日師傅允妳落髮出家,那為師就犯了佛門戒律。就算為師不在意違犯戒律,但妳真能摒棄雜念、六根清淨,從此青燈孤影過一生嗎?」
薛惠心睜開雙眼,默默地看著師傅。
賢靜師太見她有了反應,便繼續說道:「佛門並非逃避紅塵的避難所,也不能捆住人心,為師不願看到妳錯失良緣,造成終生遺憾哪!」
薛惠心淒慘地想到自己三天來跪在這裡,一邊苦苦懇求師傅答應她削髮,另一邊卻時時難忘那折磨著自己的人和事。
「人生修行並非一定要出家。」見她目光迷惘,神情淒惶,賢靜師太自然明白她的苦楚。「要擺脫痛苦,妳有兩條路可選擇。」
薛惠心揚起了秀麗的眉,看著師太。
賢靜師太知道聰明的徒兒已在深思,便緩緩道:「一是削去這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但不要以為如此就不會再痛苦煩惱。而另一條路--」
師太頓了頓。「就是『饒恕』。為師希望妳學會饒恕。恕,正是佛的教誨,佛的捨己為人乃『大恕』。當妳饒恕別人的時候,妳也就釋放了自己的痛苦。」
薛惠心看著師傅慈祥的面容,明白師傅正說中了她的要害,她即使落發也難割捨俗世中的牽絆。無論怎麼失望,她仍然愛戀著天威;無論他做了什麼,她都無法忘記他在自己心裡所激起的熱烈情感,她願付出一切只為能與他相守。
而她也知道正是這些雜念,成為她靜心侍佛的魔障。
削髮真的能幫助她去除這些魔障嗎?她真的能夠放棄天威嗎?如果不能,那麼她能忘記過去,也就是「寬恕」他嗎?她能嗎?
賢靜師太見徒兒陷入了沉思,也不逼她,起身走出了精舍。
她的心再也難以平靜,她試著用背誦心經來平息思緒的紊亂。過去當她心煩意亂時,這招往往很靈驗。
然而今天在她試著平息自己奔湧不止的感情時,她的心頭卻浮現出天威溫柔的笑顏。她頓時明白,要忘記他真的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那樣深深地愛著他!一如從前地愛他……
「佛祖,我在作孽啊!」她止不住顫抖,腦海裡卻無法摒除他的容顏。
她拚命默念心經,甚至想他當年是如何羞辱了她親愛的爹娘相她自己,想他是如何信口雌黃地誣陷自己的清白,她希望自己能恨他……
可是……沒有用,這一切還是沒有用,她依然想念他!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呼喚,那呼喚彷彿由心底發出,擴散到她的全身,啟動了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
「天威?!」是他,他的呼喚清晰地在山間迴盪。
「心兒--心兒--」
眼淚毫無預警地傾洩而下,她猛地站起來往門口走,她想要回應他的呼喚,想要奔向他!
可是她的眼前出現了他發怒時的神情,出現了他宣稱要娶楊家小姐為妻,納她為妾的景象。
她的腳步遲疑了,此時此刻,她才更加深刻地感覺到,在他面前自己是多麼的脆弱!他的任何一句話都可以左右她的喜怒哀樂,他的任何一個眼神都可以掌握她的命運。
不,我不能再這樣受他控制!
無視眼淚的滾滾氾濫,她伏案疾書,然後用紙鎮壓住紙角,轉身往後面走去。
立於窗前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的師太無奈地搖搖頭,轉向山坡去引領那個迷路、聲音已喊得嘶啞的年輕人。
「師太,求妳讓我見見心兒!」一見到賢靜師太,面色憔悴的石天威便跪在她的面前哀求。
「石施主,老尼已引你來到心兒的寢室。她適才還在,此刻消失了自然表明不欲見你,施主莫要強求。」師太平靜地說道:「情緣孽債,何去何從?端看各人造化。石施主三年前既已捨她而去,今日何必再來呢?」
石天威一聽,知道師太也不能原諒自己,於是懷著愧疚的心情將自己與心兒的前前後後一併講出,最後懇求道:「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盲目聽信他人而傷了心兒,師太是心兒敬重的師傅,求師太讓我見見心兒吧!」
師太道:「心兒一心只想出家,石施主還是回去吧。」
一聽說心兒要出家,他的心碎了,他不顧一切地哀求師太:「求師太慈悲,別讓她出家,我愛她,她也愛我呀!」
見他癡心難收,師太一揚袖,將案幾上心兒留下的紙條捲到了他的面前,說:「我相信這就是心兒要對你講的話,石施主看過後還是早些回去吧!」
石天威展開紙條,只見上面用娟秀的字體寫了一段偈語: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何處惹塵埃……」這不正是那天他們在長江岸邊,心兒喃喃自語的偈語嗎?
石天威吟誦著這令人心碎的句子,滾燙的液體由心底直湧眼眶,他咬緊牙關,靠在門柱上,竭力緩解心頭的痛楚。
「師太,難道人一旦做錯了事就無法挽回了嗎?」他自責地問。
師太看著他,緩緩地搖搖頭說:「人若犯錯自然是可以有機會改正的,但施主有過太多次機會卻未能把握,仍是一錯再錯,此番要回頭談何容易?傷了的心要時間來修補,施主暫且回去,容老尼慢慢勸導她。」
看著師太充滿睿智和慈悲的眼睛,石天威知道她說得對,心兒給過自己機會,是自己錯失了良機,今天他是無法要求留下的。
他環顧著心兒這間小小的臥室,嗅著空氣中淡淡的熟悉味道:心裡有克制不住的衝動,他想搜索整個小島,找出那個被他傷透了心的女孩。
可是他不能一錯再錯……
「我何時可以來看她呢?」想到一定得離開,他心痛如絞地問。
賢靜師太淡然一笑,道:「此地山高水遠,風急浪險,施主不必再來,若心兒想明白了她自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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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對石天威來說實在灰暗已極,他根本沒有辦法專心聽任何人說的話。可是,爹娘卻傳信要他即刻回莊,他知道押送長毛回去的衛士和客棧管事一定已經將那日他與心兒之間發生的事情都報告給爹娘了,甚至那床單,也許也被他們帶回去了,因為他後來一直沒有再見到那條白床單。
他無法對那些多事的人生氣,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第二天,石雋峰又派總管來親自「接」他回莊,但他依然將總管打發了,他已經夠痛苦後悔的了,不想再去面對爹娘的指責和眼淚。
想起這短短時日來所發生的一切,他的心裡就充滿了對心兒難以克制的情感和難以解脫的罪惡感。
他很後悔自己那天竟然說出了要娶楊家小姐為妻,納心兒為妾的渾話。其實他早就回絕了楊家的提親,自從與心兒退婚後,他再也沒有想過要娶妻。
他很確定,自己真的是傷透了她的心,所以她才那麼絕情地躲避跋山涉水去見她、求她原諒的自己,甚至還要出家!
他不能讓她出家,可是他也不知道該怎樣阻止她。沒有心兒的這幾天,他的心空蕩蕩的,彷彿天地間所有一切都變了,他的生活也變了。
他不想見其它的人,也離不開京口,他要待在有心兒的氣息存在的地方,哪怕每天與啞伯呆呆望著,他也願意。
於是他不管啞伯如何反對,他住進了瓏玉園,睡在心兒曾睡過的床上,靜靜地呼吸著留有她餘味的空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撫他空虛的心靈。後來,不知為什麼,啞伯竟然不再對他橫眉豎眼,反而一見到他就淚眼汪汪,讓他的心更加痛苦,也時時有了哭的衝動。
這天,為了避開啞伯哀怨的眼光,他離開瓏玉園到外邊走走,卻遇到了趙鐸潤正帶著一個夥計走來。後者因兇手被抓,案子了結而心情格外愉快,得知他無事在京口小住時,便熱情地說:「今天有個客戶邀我去看件寶物,少莊主隨趙某同去,沿路還可觀賞寶華山美景,可好?」
石天威心想自己也無事,便應諾了。
當他們走到遠離市區的西郊時,一個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從路旁那座紅色小樓傳出,引起了石天威的注意,他依稀記得以前這裡並沒有這幢宅院啊?
「此處何人所居?」石天威詫異地問。
他身邊的趙鐸潤低聲說:「那院子的主人是個暴發戶,移居到京口不過四、五年時間,做點茶葉、香料小買賣。方才是他們家的二小姐,少莊主可得小心囉,如果那位二小姐見到你,你準是她的下一隻肥羊!」
「肥羊?什麼意思?」石天威不解地問。
「就是身上可以搾出油水的貴公子啊!」趙鐸潤看了看石天威的打扮,道:「那女人長得美麗動人,對男人挺有一套,可這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隆裕源二小姐是不要窮光蛋的……」
「什、什麼?!『瓏玉園』二小姐?」石天威的心宛若被冰涼的鐵鉤吊住似的又冷又痛,他一把抓住趙鐸潤。
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的趙鐸潤,瞬間明白他何以如此吃驚,他拍拍石天威緊抓著他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薛家。可是此『隆裕源』非彼『瓏玉園』也,此二者是一俗一雅,不可同日而語。
當時這許姓兄妹取這店名時,也有人要他們換名,可那暴發戶生性倔扭,就是不改。而那二小姐也很有一套,很快安撫了大家,加上薛老爺寬厚容人,且薛家二小姐常年在普陀山,就是回來也極少出門,故將他們混淆的事倒也沒發生過。」
天哪,可是卻在我的身上發生了!
石天威心裡暗自叫苦不迭,當即對趙老闆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得先辦點事去。」
說完就返身往那座紅色樓院走去。
趙鐸潤不明就裡地看著他的背影,也不敢多問,只好帶著小夥計走了。
石天威來到院門口,果真見牌坊上大大地寫著「隆裕源」三個大字。
守門人一看上門的是個貴公子,立即和氣地將他引進客廳。
很快,輕盈的腳步聲在門邊響起,一個年過二十的亮眼女子出現在門口。
當看到石天威俊雅出眾的相貌和身上不俗的穿著打扮後,那女人立刻笑著向他走來,那笑聲正是剛才在院牆外聽到的銀鈴般悅耳之聲。
石天威見她果真長相美艷,身材豐滿動人,那種嬌慵的丰姿,帶有一種成熟嫵媚的風情,但她眼裡赤裸裸的挑逗和媚態將她的氣質破壞殆盡。
見這位挺拔英俊的公子光是看著自己,既不笑也不說話,姑娘耐不住了,她緩步向前,將纖纖玉手搭在石天威的胳膊上,嬌嗲地說:「這位公子很面生,不知來此地有何貴幹?」
石天威渾身竄過不舒服的電流,他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脫離她的手。拱手一拜,自我介紹道:「在下石天威,欲拜見貴府當家的,請問姑娘是--」
一聽俊美公子自報家門,姑娘立即兩眼發光,羞答答地一福,道:「久聞青鶴莊少莊主丰神俊朗,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小女子姓言午許,單名一個嬋字。本府當家的是家兄許富,可惜今日不知公子前來,家兄一早出門了,要三五日後方可返回,公子可留居寒舍等待家兄。」
石天威說:「不了,如果許當家不在,在下先告辭了。」說完起步欲走。
那許嬋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如何能放他走?只見她一步擋在他身前,媚眼頻傳地說:「石少莊主別急嘛!既然來了何不先飲杯茶再走?」
然後不等石天威響應立即喚人備茶。
石天威見她嬌媚地故意將身子靠近自己,心裡不由厭煩,便似無意地說:「『隆裕源』二小姐果然美艷,難怪揚州孫氏茶行的孫君、海朗坊少東家司馬公子等都對姑娘念念不忘。」
聽他猛地提起那幾個舊情人,許嬋怔了怔,原想否認,但看到石天威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以為他不過也是個和其它人一樣的花花公子,當即眉眼一彎,笑道:「若能遇公子在前,他們如何能入得了小女子的眼呢?」
夠了!毋需再試探,精明的石天威早已看出她的那點心思,暗歎這才是那個真正的蕩婦淫娃,只可惜自己竟張冠李戴,冤屈了心兒,毀了自己的好姻緣!
想到此,石天威不禁痛恨眼前這個風騷女人,更恨自己。
懷著恨意,他粗率地說了聲:「在下告辭了。」便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
「欸,喝了茶再走嘛……」許蟬徒勞地追出,惋惜地看著那偉岸的身軀消失在大門口。
離開「隆裕源」後,石天威一口氣奔往江邊,奔上江堤。
「心兒無過啊!心兒是清白的!是我、是我將那一盆盆的髒水往她純潔的身上倒,是我玷污了她!老天爺,你到底跟我開了個什麼樣的玩笑啊?!」
面對著滔滔不絕的長江,他大聲地狂叫著,仰首質問著老天。
多希望時間能夠回頭,多希望歲月不曾那樣走過!
眼淚在他臉上狂肆地流淌,他無意去擦它,眼前的景物是那樣熟悉。當日他曾與心兒並肩站在這裡觀賞由天而來的江水,那時的他是多麼瀟灑自得與豪情滿懷。
「惟山河之長存兮,寄蜉蝣於天地!」同樣的句子,不一樣的情懷,今天的他沒有了當日的豪情,只有對人生的感歎。
還記得就是在這裡,他曾問過傷心欲絕的心兒:「是誰令妳這麼悲傷?」
當時她無語,她如何能語?令她悲傷的人正是自己啊!
從懷裡取出那東被他細心收好的頭髮,和那塊在心兒頸上掛了十八年的玉珮,他的眼淚更加無法遏止。
「我的忠誠永遠都在,我沒有背叛過你,一絲一毫都沒有!」
「我想跟著你,一生一世都跟著你;我一直愛著你,一生一世只愛你。」
想起在被他傷害得遍體鱗傷時,心兒對他說的話,那時自己的耳朵聾了,心盲了,居然感覺不到她的真情!
她的悲傷、她的絕望、她的無奈,一一浮現在眼前,想到自己對她的傷害,石天威已經不知道該怎樣自處了。
做錯的事,說過的話都如同這奔騰咆哮的江水般無法收回,無法改變!
在他做盡一切傷害她的事情後,在他說了那麼多戕心剜肺的刻薄話語後,他還有何面目再去求心兒回來?又有何理由去求得心兒的寬恕?
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回到瓏玉園,因為那裡的每一處都引起他深沉的罪惡感,幾乎在心兒駐足的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他傷害她的痕跡,烙印著他今生今世無法挽回的悔恨……
「心兒!心兒!」他嘶聲狂喊,可是他的聲音即刻被滔滔巨浪吞噬。
內疚、痛苦和無助摧毀了一向躊躇滿志,神采飛揚的他,他腳步顛躓地倒向大堤……
一雙結實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他。
「天雷?!」透過淚眼,石天威看到了扶著自己的男人,洶湧的淚水更似決堤的江水般直流而下。
石天雷沒有勸他,也不說話,只是讓這個一起長大的堂弟坐在大堤上盡情地痛哭,希望淚水能將他心頭壓抑已久的鬱悶和悲傷洗淨。
當晚,石天威在天雷的勸說下終於回到了青鶴莊。
見到僅短短數日便志氣消沉,憔悴落拓的兒子,再生氣傷心的石雋峰也無法發怒,而石夫人既心痛兒子,又掛念心兒,眼淚始終沒停過。
石天威看著三年來從未開心的爹娘,深重的自責壓得他無法喘息。
他一直標榜自己的忠誠與孝順,可是看看這幾年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他跪在爹娘面前道:「孩兒不孝,一時糊塗連累爹娘受苦,所有的錯誤今生難補,也無法求爹娘原諒。孩兒願出家為僧,從今往後吃齋念佛以贖今生之罪,爹娘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吧。」
說罷,俯首磕了三個響頭。
石天威的話令在場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天雷一把拉住他道:「萬萬不可啊!」
而石雋峰卻老淚縱橫地說:「去吧!或許也唯有如此,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薛老弟,才能對含冤蒙羞三年的心兒有個交代……讓我石家二房從此斷子絕孫,也算是天理報應!」
聽到丈夫悲憤的話語,石夫人哭倒在石天雷的妻子蕊兒的懷裡。
次日凌晨,當石天雷到天威的臥房找他時,只看到他留在桌上--那塊已經合而為一的龍鳳玉珮,還有心兒的那綹青絲,而他已經不知去向了。
「看來他是鐵了心要出家了。」看著那兩樣被主人遺棄、曾經被視為珍寶的東西,石天雷沉重地對跟在身後的妻子說。
「天威……」蕊兒傷心地看著那精美的玉珮,落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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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薛惠心站在岩石上眺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
她知道師傅正在山頂等她,但她卻捨不得離開這美麗的景致。
在她腳下,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依然崎嶇,山依然寂靜,海依然深沉,可她卻再也找不回往日的寧靜。
「薛姑娘?」一聲輕柔的呼喚自身後響起,她轉過身子,訝異地看到身後站著那天早晨在青鶴莊見過,曾與天威親密說話的女人,而她身邊站著一個與天威一樣高大俊挺並透著威嚴的男人。
「妳……你們?」薛惠心不知該說些什麼,特別是當她看到那女人眼裡淚光閃動時,只能茫然地問。
倒是那個男人先開口了。「薛姑娘,我叫石天雷,是天威的堂兄,這位是我的妻子蕊兒,聽說妳們已經見過面了。」
「對,我們見過。」她輕聲回答。
得知他就是石天威的堂兄,而那個漂亮的蕊兒正是他的堂嫂時,她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蕊兒在旁觀察著薛惠心的表情,忍不住開口道:「薛姑娘,妳真的不喜歡天威了嗎?」
對他們的到來,薛惠心已有所料,但沒想到她一開口就問如此難答的問題。心頭的傷口被觸動了,她默然地回頭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
「薛姑娘,妳難道連這個簡單的問題都不能回答嗎?」蕊兒著急地說。
然而,除了海浪的聲音,四周仍然一片寂靜。
「妳難道就不能設身處地站在天威的角度想想嗎?」見她始終不說話,蕊兒沉不住氣了,直截了當地說:「薛姑娘,我們都是女人,我理解妳的痛苦,三年前天威因為誤聽傳言,將另一個女人的事放到了妳身上。沒有給妳一個理由就逼他爹娘上妳家退了親,那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是那時候他實在太年輕,才會那麼輕率,造成了那麼多的傷害……如今,他發現自己犯了大錯,非常後悔和痛苦,妳如果還有點喜歡他的話,就原諒他吧!」
蕊兒的話揭開了她心頭難以癒合的傷口,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湧上心頭。
她閉上眼,眼前交雜出現他鄙視的眼神、惡毒的話語,還有他快樂的笑臉,溫柔的碰觸……每一樣都令她心痛。她既無法忘記對他的愛,也無法忘記因此所受到的傷害……
她張開迷濛的淚眼望著湛藍的大海,說:「海上風浪大,你們回去吧。」
聽到她不帶一絲情感的語氣,蕊兒怔住了,她從來沒遇過像薛惠心這麼年輕,卻又這麼冷漠的女孩。
她失望地看著眼前這個儘管道袍披身,但仍難掩其丰姿的女孩。
這時,石天雷說話了,口氣如同薛惠心一樣冷冽而不帶感情。「薛姑娘,聽妳的口氣,妳是真的不關心天威了,看來我們是來錯了。
不過在我們走以前,有一句話要告訴妳,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管妳還愛不愛天威,都希望妳能去救他,因為妳救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他的爹娘。話已說完,我們告辭了……」
「他怎麼了?」就在石天雷拉著蕊兒要走時,薛惠心開口了,語氣不再平靜。
石天雷暗暗吐了口氣,語氣稍緩地說:「天威因愧疚而不敢再來找妳,他決定到金山寺出家,要用餘生懺悔自己的罪過。二嬸傷心的病了,二叔則認為要用他那一門斷子絕孫來懲罰他們對薛家的背信。」
薛惠心沒有說話,但天雷看到她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他知道她仍然關心著天威,於是更加放柔了語氣道:「薛姑娘,請原諒天威吧!三年前,他畢竟只有二十歲,正當他歡天喜地,大張旗鼓地準備迎娶妳時,卻親耳聽到好友的風流韻事竟牽扯到他的新娘子!
想想看,有哪個男人在那樣的情況下能夠保持冷靜?因為愛妳,他才無法忍受妳的任何不忠,才不願意將原因說出來讓所有的人鄙視妳。這三年裡,他獨自忍受著嫉妒和憤怒的折磨,他和妳一樣不好過。妳知道嗎?這三年來,他拒絕了所有的說媒,甚至拒絕了楊大人家的親事。為什麼?因為他心裡一直都忘不了妳!」
薛惠心的眼淚將整張臉都浸濕了,海風拂面,面頰冰涼涼的,她卻毫無所覺,她的心在為石天威痛,為自己痛,也為那受兒子連累的石家二老而痛。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啊,請指引我一條路吧!她在心裡吶喊著。
一隻溫暖的手搭在她的肩頭,她回頭,看到蕊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的身邊,正用充滿關懷的眼睛看著她。
她馬上用衣袖抹去滿臉的淚水。
看到這個倔強女孩的淚水,蕊兒知道她仍然深愛著天威。於是她鼓勵道:「去吧,去找他吧!不要再讓自己、讓大家痛苦了!」
薛惠心沒說話,她無法開口,怕一開口就會失態大哭。她只是默默的用那雙充滿哀傷的眼睛看了看他們,然後沿著小路往山頂走去。
「她會去嗎?」蕊兒擔心地看著那個寂寞的背影問。
石天雷不語,過了良久才歎口氣道:「唉,為什麼相愛的兩個人總要受那麼多的痛苦呢?
這次在桂西,我滕師弟與瘋丫頭歷經磨難才成就了姻緣;而我貴為一國之君的南宮師兄和身為大將軍的藍師兄也都為愛情受盡折磨,就連我們也情路坎坷……」
蕊兒伸手輕柔地為他撫平眉宇間的皺紋,說:「因為七情六慾中,唯有愛情是要兩顆心完全地契合,心與心之間不能有一絲絲縫隙,所以在磨合的過程中就一定會有痛苦。可是當他們完成這個磨合後,就會完美幸福了。」
「就像我們一樣?」妻子的話讓他心頭的陰霾盡除。
「對,就像我們一樣!」蕊兒微笑著說。
石天雷俯下頭吻住她,抱起她往山下奔去,他們的笑聲飄蕩在空中久久不去。
站在山頂的薛惠心看著他們快樂的身影,眼裡滾落出更多的淚滴。
「他們很幸福。」師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是的,他們很幸福。」薛惠心說。
賢靜師太暗示道:「可他們今日的幸福也是經過努力才得到的。」
薛惠心無語,雙眼注視著寧靜湛藍的海面,心在風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