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長髮依然被穩當地綁在帕頭裡,厚實的羊皮背心也將她的胸部掩飾得很好,沒人知道她是女人!
剛才崔白化想摸的不會是這裡。她再次按按胸部,彷彿想將那裡的隆起壓平。她相信他那時是想摸羊皮背心胸前這朵繡花,而他淫穢的目光也不是針對自己,那是他那樣下作男人天生就帶著的邪氣!
沒錯,正是那樣的,她沒有必要害怕!
看著水裡的倒影,她再次為自己打氣。等出了臨渝關,距離安東府應該就不遠了,那時,她就不需要再跟著這伙商人走,她可以離開,也不必再時時刻刻提防著崔白化的髒手。想到這,她的情緒漸漸穩定。
一陣風吹來,又是幾片樹葉落下,她感覺到了寒冷,抬頭看著水流遲緩的大河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山巒,入秋不過半旬,在她的家鄉魯城,此刻哪會有這麼冷?摸摸身上的行頭,她抿嘴笑了,幸好弟弟們的衣服很多,讓她在「借用」的時候有充分的選擇。
她坐在圓石上拍去鞋面的草屑,伸直雙腿,在舒適的鞋子裡活動活動走乏的腳趾,再次為自己英明地穿走這雙好鞋感到高興。
這雙皮面絲裡的練鞋是她大弟最喜歡、平時都不捨得穿的一雙鞋,而羊皮背心則是二弟的心愛之物。可以想見,當他們發現衣物被她偷走時,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再想想後娘聞知她逃跑時會如何傷心,她更加高興了。
當然,她知道為人吝嗇刻薄的後娘絕對不是因為失去她這樣一個令人討厭的繼女而傷心,而是為了失去那眼見就要進家門的三頭毛驢。
哼,三頭毛驢就想賣了我?!
她對著河流投出一塊小石頭,河面上頓時掀起一陣浪花,激起層層漣漪。
她再次對著水花笑了,明晃晃的水光將她機靈的目光映襯得閃閃發亮,想著她那兩個恃寵而驕的弟弟終於被她小小的報復了一次,她剛才還有點不安的臉上盈滿笑意。她怎能不開心呢?這麼多年來,她如同婢女般伺候他們,被他們欺負得夠久了,如今她就是惹火了他們也沒什麼可怕的,反正她也不準備再回那個家,管他們要怎麼去鬧!
都怪她那勢利眼的爹爹和沒心少肺的後娘,要不是他們逼她嫁給那個城裡出了名的惡少,用三頭毛驢換她一生幸福的話,她又怎麼會流落在此,如今既要為前途擔憂,還要時時提防小人?!
她出身子滄州魯城一戶小康之家,家裡有莊生意不錯的布店,可是重男輕女的爹爹待她一向冷淡,娘活著時也因此對她多有不豫,在兩個弟弟出世後,她更是成了家裡多餘的人。
幾年前娘去世了,新進門的後娘對她更是如同鬥雞眼穿針線,怎看怎不順眼。
她敢以性命擔保,從進葉家那日起,後娘就一直在爹耳邊吹枕頭風,想把她嫁出去。她同樣相信,若非她尚未及笄,也沒有可以藉此撈點好處的女婿人選的話,她爹也一定巴不得將她一腳踹出門去,而絕非是為了信守對蕭家的婚約承諾。
思及此,她又恨起了那個自小與她定親,卻不如約迎娶她的蕭郎。
蕭郎原是魯城最大的鴻運鏢局鏢師,六年前押鏢出關,途遇強盜,從此失去了消息。對他,她雖說不出好壞,但自懂事起就知道那個胳膊粗粗、身子壯壯,對她很和氣的男人是她日後的郎君,會在她及笄之後來娶她……
「小葉兒在幹嘛?」
就在她想得出神時,一個讓她作嘔的聲音傳來,一隻手也搭上了她的肩。
當那隻手很不正經地在她肩上捏了捏時,葉兒瑟縮了一下,藉著站起來的動作微傾肩膀,抖落了那只毛手。
「沒幹嘛。」她簡單地回答,臉上帶著淺笑。
身後是個黑面暴牙、高額闊唇的男人,見葉兒晃落他的手,他臉上露出不快。「躲什麼躲?你是什麼矜貴身子不能碰?」
「崔爺您多心了,葉兒只是被您猛地嚇了一跳。」葉兒嬉笑著說。在布店幫忙多年,迎來送往中她可是見多了此類莽漢,知道對這種人不能來硬的。
「嚇你?少來了。」崔白化不信地看著她。「從在漁陽你找我問路起,我就知道你不是膽小的人,如今怎麼就變了?!」
「嘿嘿,那時候不正為迷路著急嗎?」葉兒應道,這是真話,那時她正為南北方向迷糊著。「而且看您大爺也不是壞人,所以才敢跟您問路呀!」
她的這番恭維,讓崔白化聽了很受用,臉色也好了幾分。「知道這點就行,想想當初是誰幫你跟掌櫃的說情,帶你出關的?」
「是是是!」葉兒連連點頭。「謝崔大爺替葉兒說情!」
「所以說,你得對大爺我好點兒!」崔白化臉上露出了笑容,毛手再次落在她的肩膀上,但這次稍微規矩了點,沒有捏摸她。「不過,你得給爺說個實話,你真是到安東府找你大哥?」
葉兒這次忍住了他的毛手,訕笑道:「當然是找我大哥,我幹嘛要說謊?」
「瞧這細皮嫩肉……」崔白化像含著口水說話般,用那種令她厭惡至極的目光在她的臉上來回地梭巡,再移到她的下巴、頸子、一路往下探索……
這下她無法忍受了,俯身提起木桶,藉此擺脫掉他的髒手。「崔爺,葉兒得給大家燒火熬粥去了。」
從第一眼見到她,崔白化就相信她是女孩,雖然她言行間很少女孩兒家的矜持柔媚,但那羊皮背心下的圓潤身段和明眸皓齒的俏模樣無不吸引著他。一路上若非她為人十分機靈,又有大掌櫃等人在場,他早就對她出手了。
此刻,見她再次躲避,他便悻悻地說:「去吧。」心裡卻在冷笑,看你躲得了幾天,反正到安東府還遠著呢!
葉兒暗自鬆了口氣,提著桶從河裡汲了水,沒再看他一眼就往停在遠處林子邊的兩輛馬車走去。
「葉兒,怎麼這麼慢?」一個身著青花夾袍的男人對著她抱怨。「大家走了幾十里地,都餓壞了,你還瞎磨蹭!」
「大掌櫃,對不住,是葉兒慢了。」她連忙道歉。
大掌櫃繼續教訓著她。「讓你隨行,我是在做善事,你得識趣,手腳勤快點。到了臨渝關,我找人替了你,營州你就不要跟著我們去了,自己找你大哥去吧!」
「是,掌櫃。」葉兒邊忙碌邊回應,心裡卻在駁斥他:哼,如果不是這一路上行人稀少,獨自行走不便的話,誰想跟著你們?善事?如果不是我主動提出做你的雜役不要酬勞的話,你會讓我跟隨嗎?勤快?呸!瞎眼老頭,難道你看不見這一路上你們歇了,我還在忙嗎?!
想趕她走?她走就是了,從他們一路上的議論,她已經知道出臨渝關後往北到營口,再去安東府就不遠了,她相信就是離開了他們,自己也不會再迷路。
自安史之亂後,不僅朝廷民生經濟受到重創,也動搖了唐王朝的根基。戰亂后土地荒蕪、滿目瘡痍,曾經繁華的沃土,在遭叛軍燒殺劫掠後,又遇平定叛亂的回紇與朝廷官兵洗劫,致使許多城鎮變為廢墟,百姓四處逃散,多遠走關外。
鳳凰山是關外起伏的崇山峻嶺中最險要的雄峰,它扼守關外要道,罄風幽泉,深谷密林,有豐富的奇珍異寶和各式各樣的野生果類、菌類植物。當山外早已葉落枝枯,大地蕭條時,這裡卻是片片紅葉,串串碩果,美得令人炫目。更有漫山遍野筆直高大的落葉松與岩石相錯,像一道道堅固的屏障護衛著它。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群又一群不堪官府欺壓、朝廷重稅之苦的人們走進大山,佔山為王,落草為寇,劫富濟貧,只為活命。
不知從何時起,官府一次又一次鼓號齊天,戟戈耀日地征伐鳳凰山草寇,可是每次都氣勢洶洶而來,倉皇零落而去。
隨著這樣的征伐與抵抗,一首歌謠在深山老林裡響起,悄悄傳入了百姓們的心頭。
乞兒哭,天爺助;男兒活,天爺路;失夫無嗣寡婦苦,鳳凰山中天爺顧。
天爺,成了貧苦人的希望,成了關外各都護府的眼中釘、奸商巨賈的心頭刺。
兩天後,他們出了臨渝關。不知是因為找不到人頂替,還是大掌櫃忘記了,反正沒人讓她離去,葉兒也就一直跟著,想到了營口再離去。
「出關,就不時聽到議論說這幾年鳳凰山強盜鬧得厲害,前去營州的路多不平靜。大掌櫃和崔白化等人都很緊張,也就不再夜宿野外,每日都清晨趕路,日落打尖。在客棧落腳,葉兒雖少了生火煮食的辛苦,但大掌櫃為了省銀子,拒絕客棧小廝打理車馬。於是,刷馬喂料的活兒就落在了葉兒身上,她的辛苦絲毫沒減少。
這天清晨,他們繼續趕路,護衛們騎馬在前頭開路,大掌櫃居中乘坐帶篷馬車,崔白化騎馬跟隨在大掌櫃前後,葉兒坐在敞頂大馬車壓後。
「大掌櫃,這裡雖然距離鳳凰山還遠,但聽說盜賊也曾在這一帶出沒。」近中午時,他們進入一處高巖聳崖的山道,崔白化湊到大掌櫃車邊提醒。
大掌櫃掀起車簾子看看,點頭道:「沒錯,大家留神點,加緊走!」
「是!」崔白化應著,頓時握緊腰間的刀提醒那些護衛警覺些,也招呼趕車的加快速度。
加速的車子顛簸得厲害,葉兒縮在車內堆放著皮毛和裝有奇珍異物的大口袋旁,看著四周荒涼的景色。
這還是她頭一次來關外,眼前景色讓她不由驚歎,以前聽到的傳言一點也不假,關外果真是絕塞荒原。現在不過是秋季,天就如此淒寒,那到了冬季會如何呢?想到蕭郎舉目無親地在這苦寒之地生活,也夠淒慘的,不由對他生出同情心。
他會知道我來找他嗎?一個念頭閃過心頭,她恍然驚悟,這還是她離家後第一次想到他。也是頭一次想到自己這樣倉促地來找他實在是有點冒失,萬一他已經把自己忘記了,那怎麼是好?萬一他早已另娶他人,她又該怎麼辦?
天哪,這個想法太讓她震驚了,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那些將蕭郎的消息傳給她的人也從未提起過他是否成親的事。因此當她聽到爹爹跟後娘因為那三頭毛驢而將她許配給丘老大時,她一心只想著要逃避,而「出關尋夫」似乎是唯一順理成章的決定,完全沒有想過她的那個「夫」是否還要她!
如今這樣一想,她才意識到從十二歲那年他告訴她要到關外送鏢起,他們已經整整六年沒見過面。六年可不是一個短日子,那時他二十歲,如今已經二十六了,他還會等著她、想著她嗎?
如果他已經忘記她,或者已經娶妻了話,她該怎麼辦?
啊,我是不是太冒失了?她為時已晚地想。可是此刻人都在關外了,她還能怎樣?再說,這也不能怪她行動冒失。
自從今年春天,聽人說在關外安東府見過蕭郎起,尋找他的念頭就一直在她心裡盤桓。倒不是她有多想嫁給他,而是想找他問個明白,問他為何不守婚約在她及笄後來迎娶她?問他為何這麼多年都不來看她?還要問他為何一去不返?
而爹爹和後娘將她另許他人,則是逼迫她立即成行的導因……
「站住——」
就在她思緒不絕,憂慮不斷時,忽然前方一陣人吼馬鳴,她連忙收住思緒挺身往前看,只見兩個護衛已經連人帶馬摔倒在地,一群黑衣人堵住了前頭的山路。
「大掌櫃,是強盜啊!」
崔白化驚恐的喊叫和持續從山坡上奔來的黑衣人,將葉兒的心揪得緊緊的。
很快,大掌櫃乘坐的馬車也被團團圍住,而那些人已經和護衛們交上了手。
「老天救命哪!」葉兒身前的車伕一聲驚呼,揚鞭打馬,馬車猛地調轉了頭,往來路奔去,而她只看到高騎在馬背上的崔白化被一個黑衣人打下了馬。
「大爺,我們不去幫他們嗎?」她焦慮地對著車伕喊。
雖然對這些同路多日的「夥伴」沒有什麼感情,但看到他們此刻被強盜打得滾的滾、爬的爬,她還是很不忍。
「幫什麼幫?你沒看見強盜來了嗎?」車伕大吼,更用力地打馬。
「可你們是同伴啊!」葉兒在劇烈顛簸的車上東倒西歪,但還是想說服他。
「閉嘴!再多話,強盜來了先砍你的頭!」車伕怒罵著用力趕車。
「先被砍的未必是他!」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眨眼間躍上馬車,落坐在車伕身邊,而車伕手中的馬鞭立刻易了主。
「唹!唹!」那男人一手抓住企圖反抗他的車伕,一手揮舞馬鞭,讓鞭梢輕輕地落在正瘋狂奔跑的馬背上,嘴裡發出與他面色完全相反的輕柔聲音。
得到撫慰的馬漸漸平靜,馬速減低了。
葉兒最初被他神速的動作鎮住,接著又被他對馬的溫柔吸引,直到馬速減低,車伕發出憤怒的低吼,她才醒悟過來,這男人是強盜,而他正抓著她的「同伴」。
出於本能,她立刻投入了拯救同伴的行動。
「放開他!」她高聲命令,跪起身子用拳頭擊打眼前的黑衣男人,但那個魁梧的身軀絲毫不為所動。
看我怎麼收拾你!她嘀咕著,抓起身邊的空麻袋,猛地往坐在前方的黑衣男人頭上套去,並用力勒住袋口把他往車下推。
男人根本沒想到身後那個比吃奶娃娃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會向他做出如此笨拙的攻擊,因此毫無防備的他被套了個正著。
為了自救,他不得不放開緊抓著車伕的手和馬鞭。
車伕趁機跳下了馬車,往路邊密林跑去。
「喂,回來!你這個怕死鬼!我幫你,你竟然跑掉!」葉兒一面忙著應付眼前高大的強盜,一面對著那個自私又怯懦的男人大喊。
可是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失望,因為黑衣人不但沒有被她推下車,反而還探手扣住了她的腰,將她扳倒在他身側。
「放開我!」無法與他強壯的胳膊抗衡,她只好死死抓著依然套在他頭上的口袋大罵,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失去撫慰的馬受到身後叫喊聲的刺激,再次狂奔起來。
葉兒的身子在顛簸中滑下了車板,嚇得她尖聲大叫,但仍不放開手中的口袋。
此刻,男人的頸子成了她唯一的支撐點。
「該死的臭小孩!」被口袋蒙住頭臉的男人怒不可遏地抓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將她仰面壓在腿上,再抓住她吊在自己頸子上的雙手一捏,一陣劇痛迫使她不得不放開了緊緊攥著的口袋角。
黑衣人一把扯掉套在頭上的口袋,將它拋下了車,並繼續輕聲安撫驚恐的馬,對被壓躺在他腿上的葉兒連看都沒看一眼。
葉兒愣了。不僅因為他此刻壓制她的方式——雖說他雙手控制著韁繩,但胳膊肘卻死死地壓在她的胸脯上,讓她十分驚駭和羞窘——還有他漲紅的臉也讓人害怕。
此刻,這張臉上的五官說不上是好看還是難看,可是紅得發紫,而他頸子上那兩道深紅色印子,應該就是她用口袋勒出來的?!
驚恐中,她掙扎著想直起身。
「不許動!」他厲聲命令。
「你壓痛我了啦!」她憤怒地說。
黑衣人不理她,但壓在她胸前的力量似乎更大了,她情不自禁地痛呼一聲。
「痛嗎?大姑娘混在男人堆裡,好玩嗎?」他邪氣地睨她一眼。
然後他繼續用與眼神截然不同的輕柔聲音安撫著驚恐的馬。
他知道她是女人!
葉兒震驚得無法動彈。他的語氣裡絲毫沒有像崔白化那樣的猶豫和試探,他是確實知道她是女人,還是只是在試探她?
「我不是女人!」她力圖掩飾,絕不能讓強盜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呿!想騙誰?只有那群白癡把你當男人……安分點,否則我料理了這兩匹畜生後,定給你點顏色看看!」
感受到他胳膊上傳來的力量和覆蓋在她全身的熱氣,她知道他很憤怒,也相信等安撫完馬後,她會是下一個他要「料理」的——女人!
否認沒用,葉兒想起以往聽過的那些有關強盜的傳聞,她明白自己如果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條,即便不被砍頭,要她被那些山賊蹂躪,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想到可怕的情景,她的心直往下沉,極度的緊張導致她奮不顧身地立刻展開反擊。
她舉起雙手往他臉上抓去,儘管動作很快,但他的反應一點都不慢。
被他躲過第一擊後,葉兒並沒有放棄,她手腳並用,又踢又抓,連嘴巴牙齒都用上了,在狹窄的車板上與他展開撕扯的搏鬥。
「停下!你這不要命的丫頭,再亂動,小心掉下車摔死你!」他一邊躲避她的進攻,一邊照顧著驚魂未定的馬,有點應接不暇。
「摔死也比被強盜糟蹋了強!」葉兒怒吼著,更加用力地踢抓掐打咬,外加不顧一切地掙扎。
俗話說,要命的怕不要命的。此刻這話用在他們兩人身上再合適不過。
葉兒不要命的反抗終於為她贏得了機會。
那強盜顧此失彼,在挨了她幾記頗為有力的粉拳、臉上也吃了她幾爪子後,不由怒火中燒,卻因在狹窄奔跑的馬車上而一時無法制伏她。
狂馬驚車,他只好先去顧馬。
當壓在她身上的力量略減時,葉兒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奮力直起身來,既不看此刻車道邊正是一個陡峭的大斜坡,也不管車速依然很快,閉著眼就往車外跳。
「回來,該死的你!」身後傳來一聲怒罵,身上背著的小包袱被抓落,可她仍然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身子撞在地面的剎那間,她覺得有點暈眩,也有疼痛感。一個人影隨著她落地並緊緊抱著她在山坡上翻滾,飛沙走石伴著他們直滾落坡底,跌進一片荊棘叢中。
天旋地轉間,她真想閉上眼睛永遠不要睜開。
可是不能,因為她感覺到來自身下的熱氣和耳邊「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葉兒慢慢地睜開眼,忍著那令人不舒服的暈眩感,最先看到的是黑色衣服,再抬頭,見到一張方正剛硬、傷痕纍纍的下巴,嘴唇正生氣地緊抿著,唇邊還有幾道抓痕,想起那是自己的傑作,她趕緊轉開眼,看到那不再通紅、還顯得有點蒼白的臉,而那臉上也有數道傷痕,其中有她留下的,也有被石子刮破的。
懷著說不清是快意還是歉疚的心情,她再抬起頭來,卻與對方的目光接上了。
那是雙黝黑深邃的瞳眸,此刻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因此她看清了他的相貌。他有著挺直完美的鼻樑,漆黑的睫毛下藏著銳利的眸子,眉毛又濃又黑,沿著眉梢,她看到他輪廓完美的額頭,和紅色的……血!
「啊,你受傷了?」她驚叫一聲,想起在滾落山坡時,是他的一雙手臂始終環抱著她,將她的臉護在懷裡……
頓時,她的臉頰發燙,帶著一絲羞愧,她想從那散發著熱氣的身子上爬起來,可是失去帕帽的秀髮蓬散,有一部分正被他壓在身下,讓她動彈不得。
「那是誰害的?」
「我沒有要你跳下來。」她急忙聲明,彷彿害怕他因受傷而遷怒於她。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找死嗎?」那雙深邃的眸子閃動著危險的光芒。
「不……我……」她急忙搖頭,可是被壓住的頭髮扯痛了她的頭皮。「你可以起來讓我把頭髮拉出來嗎?」
他沒有說話,而是抓著她一同站了起來。
看他動作如此利落,葉兒放心了,這說明他並沒有受到太大傷害,這樣他的脾氣應該不會太惡劣。只是看著站立起來更顯高大的男人,她心裡還是很惶恐。雖然他的衣服被碎石劃破,身上又髒又帶著傷,但魁梧的身軀散發出的力量依然灼熱逼人,他那雙肌肉結實的手臂強壯得好像能將身邊的樹木折斷……喔,她可不能再激怒他,否則也許會被他放在膝蓋上一拗為二!
她試圖掙脫被他抓著的手,整理一下頭髮,可是他不放手。
「你不要再想搞鬼!」他惡狠狠地說,拖著她走上山坡。今天連番栽在她的手裡,讓他很惱火。
那裡,大掌櫃和崔白化等人一個不少地站在那兩輛馬車邊。當看到她時,他們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葉兒知道那是因為她露出了女兒身,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狠狠瞪著那個丟下她逃跑的車伕,而那車伕立刻轉開了眼睛。
「爺!爺!」一群男人喊著往這裡跑來,領頭的那個身材高大,可是臉上的五官卻生得奇小,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一笑似乎全沒了,因為都擠在一塊兒了。
「爺,你沒事吧?」他沒看葉兒,關切的目光只落在抓住葉兒的男人臉上。
「沒事,不過是被野狸子撓了幾下。」抓著葉兒的男人用手摸摸臉上的傷,嘲弄地看著他的俘虜。
眾人的目光「唰」地都集中到了葉兒臉上,彷彿現在才發現她的存在。
「爺,她是女人?」那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驚呼。
「沒錯,她是女人。」
「喂,女人,你膽子可不小,竟敢用麵粉袋子蒙俺爺的腦袋瓜子?!」小眼睛衝著葉兒嚷了起來。
儘管他竭力瞪大雙眼以顯示自己的怒氣,可在葉兒看來,那眼睛再鼓大還是如同沒睡醒似的,絲毫沒有威力,倒是他高大的身材是個威脅。
「傻青,閉嘴!」
聽他揭了自己的短,抓著葉兒被稱為「爺」的男人很不自在,立即喝止他。被一個小女人用口袋勒住頸子套住頭,那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巴不得所有人都立刻忘掉,如何能讓人再提起?
可正在義憤填膺的男人不願罷休,繼續鼓著腮幫子跟葉兒比眼大。「女人,你是第一個敢跟我們爺過招的女人,快向咱爺賠禮道歉!」
「我不叫女人,我叫葉兒!」葉兒同樣氣勢不弱地吼道。這一輩子就因為「女人」這兩個字讓她受夠了歧視和欺侮,如今,在這幫強盜土匪面前,她可不願再忍受這種帶著輕蔑的稱呼。
沒想到聽了她的話後,那小鼻子小眼睛竟尖叫起來。「『爺兒』?你竟敢在咱天爺面前稱『爺兒』,爺兒也是你能做的嗎?」他的山東方言把「葉」同「爺」弄混了。
天爺?他就是天爺?!
葉兒愣了,沒在意小鼻子小眼睛誤會了她名字的發音,只是瞅著眼前抓著她雙手的男人瞧。這兩天一直聽人議論天爺和他的鳳凰山山寨,難道這男人就是那個天爺、那個讓官府頭痛不已的強盜?!
那男人看出她的震驚,對還在喋喋不休的小眼睛說:「閉嘴,青山,你可叫她好幾聲爺了,等弄明白是公是母再叫喚吧。」
眾人一聽都笑了,也更加有趣地看著這個被青山喊了「爺兒」的女孩。
面對大家的笑聲,葉兒很氣憤也很窘迫,覺得自己就像被人圍觀的猴兒。她想抽回一直被抓住的手,可是那位「天爺」抓得死緊,她抽不回。
悄悄抬頭,又與他隱藏在睫毛後的目光碰在了一起,讓她一陣慌亂。
「你就是天爺?鳳凰山山大王?」她唐突地問,為了掩飾羞窘。
男人沒馬上回答她,而是轉頭對一個粗壯矮小的男人說:「取繩子來!」
那男人立刻遞過一截繩子,在接過繩子後,他才抓起她的雙手冷酷地笑道:「身為女人,你的見聞還不少嘛。」
「讓我走!」看到他正把她的雙手捏攏捆綁起來時,她猛烈地掙扎。「人家都說天爺劫富濟貧,只搶富豪,我不過是個窮幫工的,你綁我幹嘛?」
「窮幫工的?」他輕鬆地制住了她的雙手,將它們綁在一起,再嘲弄地看看她和站在一邊的大掌櫃等人,意有所指地摸摸自己臉上的抓傷。「你這窮幫工的可真能替主人賣命!他們給你多少銀子?」
「沒有!」葉兒知道他指的是早先她在車上幫車伕對付他的事,於是用力回答著看向大掌櫃。
「葉兒,這一路上我可沒有虧待過你,快求天爺放了我吧。」大掌櫃一看她望來,就立刻抓住機會求情,害怕她說出不利他的話來。因為人人知道,天爺替天行道,專奪不義之財、殺惡毒之人。
而且憑借生意人精明的眼光和走南闖北的閱歷,他看出這個凶悍的強盜頭子對葉兒似乎很不一般,於是他急於要葉兒代為求情。
雖然討厭他,但葉兒還是不願意看到有人喪命,便對抓著她的男人說:「他們只是商人,沒做壞事,你不能殺他們。」
「你想救他們?」天爺搖搖頭,嘴角嘲弄的意味更深了。「你真好心!」
說完,也不待葉兒回答,就對身後的人喊了一句:「放他們走!」
黑衣人立刻散開,大掌櫃等人如同逃出囚籠的猴兒般往山下奔去。
「喂,大掌櫃,你們怎麼可以不管我就這樣跑了呢?」葉兒見狀著急地大喊,在她看來,她替他們求了情,他們理該帶她一起走,怎能連謝字都沒有就只顧自己逃跑呢?
「別喊了,你的同伴可沒有你這麼好心。」天爺冷笑。
葉兒一聽,又氣又恨地踢他一腳。「你放開我!」
對那些重利輕義的商人她根本沒什麼好感,想跟他們走只不過是擔心自己的命運,如今獨自落在這群強盜手裡,不知會怎麼樣?
被她猛踹一腳的天爺低聲咒罵了一句,在小鼻子小眼睛的青山動手前,先扭住她的胳膊將她拉進懷裡。「很好,爺就喜歡難馴的野狸子!」
接著沒等她抗議,一塊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