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慢慢亮起,人們開始從各處冒了出來,忽然間她感覺到有個獵人朝她走來。她沒有轉頭去看,但她知道那人就是獵人,他有一種狩獵者的味道,那種虎視眈眈的飢渴,彷彿餓了好幾年的野獸突然被放到街上。
握著筷子的手無法控制的抖了起來,她用盡所有力氣讓自己保持正常,放鬆吃麵,不要透出恐懼的痕跡,不要露出害怕的模樣。
獵人們總是能認出恐懼,就像獵物總能辨識獵人。
她清楚要躲避狩獵者的另一個要訣,就是不要害怕,要融入背景,要成為理所當然的存在。
她強迫自己放鬆,讓自己想著阿峰,想著他正坐在身邊,和她一起吃麵。她和阿峰很少上街吃飯,但偶爾還是會外食,他喜歡吃家裡附近的一家面,他會叫一些嘴邊肉、豬尾巴、油豆腐,配著姜絲一起吃,她則會叫一盤燙青菜,吃幾口之後就會放著,讓他幫忙收拾殘局,就連她的麵湯都會幫著喝完。
恍惚中,她幾乎看見他伸出大手,握住了她顫抖的手。
那一秒,她停止了顫抖。
那獵人沒有多看坐在街邊吃麵的她一眼,就只是這樣走了過去。
她繼續吃,強迫自己把面吃得一乾二淨,掏錢付賬。
幾分鐘後,她在捷運的廁所裡,把剛剛那晚吞下肚的面全都吐了出來。
夏日炎炎。
她從五天前出事後就沒有真的睡著過,身體因為沒有好好休息更加疼痛和沉重,她幾乎忘了這種感覺有多難受。
可即便疲倦,她知道她必須保持移動,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在城市裡,落單的女子在黑夜中獨行比白天更引人注目,白天她可以混在上下班的人群中,掩飾行跡,但入夜後她一定得找地方躲起來。
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裡,也許到香港或東南亞,或日本。
為了以防萬一,她另外準備了兩個假身份,她考慮直接用其中一個身份搭飛機離開,但也擔心她會曝光是因為幫她偽造證件的人被找到了,她想過要試著連絡那人,可很快打消了主意,對方的電話也許被監聽了。
反正追究原因也沒有用,她現在只能往前看。
雖然經過五天,她臉上的傷還是很明顯,即便她盡力用化妝品遮蓋,但被毆打過的痕跡依然清楚,到頭來,她還是只能選擇戴上棒球帽,幸好現在是夏天,戴個帽子遮陽並不會太奇怪。
這地方槍枝有管制,她無法輕易補充彈藥,話說回來,或許當初那位賣她黑槍的人,也有偷渡的管道。
她找了間網咖上網和對方連絡。
這些做黑市交易的人不輕易信任他人,不過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無論到哪裡都行得通。
不久,對方通知她離開的時間與地點。
走在街上,她感覺口乾舌燥,雖然買了水喝,但仍無法舒緩不適。
今晚十一點,她得到那地方和對方接頭。
還有十四個小時。
她應該先找個地方休息,或許吃點東西。
這念頭讓她又一陣想吐,她快步走進一間快餐店的廁所,彎腰對著馬桶乾嘔。
當她終於吐完,只能冷汗直冒的靠著門,懷疑自己還沒上船就吐成這樣,如何才能度過在船上的時間。
她抖著手抹去嘴角的膽汁,幾乎想在剩下的十四個小時都縮在這間小廁所,但外面已經有人在敲門。
深吸口氣,她打開門,低著頭繞過那急著上廁所的少女,在洗手台漱了口,捧著清水把臉也洗了。
十四個小時,她得想辦法度過這十四個小時。
她走出快餐店,背著包包往前走,一開始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覺得口乾舌燥,她買了礦泉水喝,卻無法紆解不適。她頭暈目眩、汗如雨下的在街上走著,腳步虛浮得像踩在雲上。
她需要找個地方坐下、躲藏、休息,獵人白天也會出現,對遊戲玩家們來說,死一個人,或死一百個人,都沒差,這世界只要有錢,什麼都能抹去。
她感覺有些恍惚,差點因為人行道上的高地落差而跌倒,她必須離開街上,她虛弱的想著。
等她回神,她發現自己站在公車站牌前,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她認得那車號,這輛車會經過他的工地。
這實在太蠢了。
她不該這麼做,可她想見他,好想見他,在離開之前,再見他一面,看一眼就好。
公交車在她前面停了下來,打開了門,車裡的冷氣透了出來,像在邀請她似的。
彷彿夢遊一般,她走了上去,在倒數第二排的位子坐下。
公交車往前行駛,過了一站又一站,不知過了多久,她看見那棟高樓,看見他工作的塔式起重機,還有那小小的操作室。她其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上面,他說不定根本沒來上班,她燒掉了他的家當,所有她幫他挑選的一切。
可人生總是要繼續,不是嗎?
此時此刻,除了來上班,來工作,他還能做什麼?
她希望在上面的人是他。
公交車在站牌前停了下來,她沒有下車,只讓車子載著她離開。車子東繞西轉,回到了總站,她下了車,等了另一班車,再坐上去。公交車往前開,繞了大半座城市,又來到那新建的高樓前,她看著塔吊接近,又看著它遠離。
她八成是瘋了,可她無法控制自己。
她在不同的站下車,走到對面,又再次上了另一輛通往他工地的公交車。她重複著同樣的行為,這沒有意義,她看不到他,不可能看得到,但她蜷縮在這有冷氣的車子裡,一次又一次的讓車子載著她靠近,又離開。
這沒有關係,她沒有在那站下車。
反正沒有人知道,反正不會有人曉得,而且她在移動,正在移動,她沒有停下來,沒有破壞逃跑的規矩。
她沒有。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十四個小時減少成十三,變成十,然後剩八小時,六小時……
第9章(1)
天,慢慢黑了。
人們快要開始下班了,她無法控制自己坐到窗邊,僵坐著,手裡抓著從中午起就拿著的手機,她手心汗濕,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五點時,她按下了手機電源。
五天沒開的手機,正常的亮了起來,上面顯示一百多通的未接來電,幾乎每個小時就會有一次。
他打的。
固定的,規律的,堅持的,一個小時就打一次,一定會打一次。
彷彿知道她沒有丟掉這支手機,好像曉得她一定還把它留著,她無法控制熱淚盈眶。
三天前,他開始傳簡訊給她。
她知道她不該看,但她想看,她想知道他說什麼,是不是還好,是不是恨她?
她屏住氣息,點開了簡訊,那封簡訊只有一行。
老婆,你睡了嗎?
就這一句話,沒了。
她還以為自己看錯,忍不住檢查了一下時間與曰期,那是他三天前傳的沒錯。
她恍惚的檢查下一封。
天亮了,我肚子好俄。
就這樣,又沒了。
沒有困惑的憤怒,沒有不解的責備,沒有應該要有的連番質問。
她再往下看,發現他傳的簡訊都很簡單,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好像出門的是他,不是她,好像她只是這星期剛好到外地出公差。
這裡天氣好熱,你那邊呢?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氣瘋了,因為太過生氣而神智不清,但她忍不住往下查看。
老婆,你知道什麼是賴嗎?
她知道,但他的手機是舊款的,不是智能型手機,不能裝那軟件。
小肥說我應該要裝賴,這樣你有沒有看過訊息,我馬上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