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就這樣,活生生、血淋淋,毫不掩飾的撕下長久偽裝的那層皮,怎麼可能不痛?
他聽了都痛,更遑論身在其中的她。
相親那天,他就發現她有些狀況、有點問題,但他不以為意。結婚之後,他看得更清楚,他依然不認為那有什麼關係,每個人都有些小毛病、小敝癖,有屬於自己的隱私和秘密,他不需要全都知道,他自己也有不想和人說的過去。
他喜歡她,選擇了她,兩人有一起生活的共識,好好的過日子,那就好了,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她的問題如此嚴重、那麼可怕,他難以想像這些年,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難怪她總是隨時保持警戒,總是穿著衣服睡覺,總是無法輕易睡著,總是不自覺保持著安靜,總是對他百般容忍……
她的失眠、惡夢、神經質,那些總是需要東西好好待在原位,需要生活按部就班的怪癖,那些從來不肯輕易顯露的情緒,全都有了解釋,有了原因。
她的人生在十六歲那年就失控了。
她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緊緊抓著那些能夠掌控的東西,她需要那些規律,那些正常,那些人們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
對她來說,這些全都得之不易,都是在下一秒就會失去的東西。
這些年,這麼多年來,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在準備逃跑。
我和你結婚,是為了利用你……
他知道這是實話。
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
該死的實話。
可他不認為,這些年她總是在演戲。
他看得出來她的改變,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意無意的變化。
這些日子,她已經會主動睡在他懷裡,會無意識的伸手觸碰他、撫摸他,會在街上牽握著他的手,會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不再在睡前,還堅持要把頭髮綁得整整齊齊,假日還會被他拖著一起賴床,而不是一早就爬起來整理東西。
他知道,那也是她,她對他是真的。
就因為是真的,所以才將話說得如此明白,才要讓他死心。
她打定了主意,要和他離婚。
她認定了,兩人之間沒有未來。
他很清楚,現在說什麼也是白搭,就算他踹破這扇門,和她發誓一百次,他不在乎那些該死的過去,她也聽不進去。
而在經歷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後,他還真他媽的沒有辦法怪她。
那些該死的變態,奪走了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還有她對人的信任。
她沒有辦法相信人,任何人。
即便是他。
她不會相信他許下的承諾、說出的保證,不會相信還能過正常的生活,還能有美好的未來。
就算她想,她也不敢。
額上青筋因為怒氣和無能為力而賁起抽動著,他將貼壓在門上的手,重新緊握成拳。他想搗爛那些將她變成如此的變態,捏斷他們的脖子,親眼看著那些卑鄙的雜碎斷氣。
可即便他真能這樣做,事到如今,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
門裡的女人,沒再開口,可他曉得她在哭,無聲掉著淚,就像在公交車上看他簡訊時一樣,即便是哭,也不敢出聲。
她總是這樣,用盡所有力氣,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知道,不讓人曉得,讓他每回看見,都心痛到不行。
該死的,他需要讓她再學會信任,懂得相信。
相信他。
他需要她把心門打開,心甘情願的讓他窩進去!
阿峰吸氣,再吸氣,然後強迫自己跪坐回小腿上,將拳頭從門上抽離,他費了一點功夫,才有辦法鬆開拳頭,將手掌重新攤平,放在大腿上。
他張開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咬著牙,狠著心,開了口。
「好,我放你自由。」
舔著乾澀的唇,他逼著自己粗聲說。
「我們離婚。」
我們離婚。
四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她心上,讓蜷縮在門邊的她,不自覺縮得更小,幾乎將自己縮成了一團球。
這是她要的,要他放手,再也別管她,但即將失去他的恐懼,仍讓胸中的心,大力快速的鼓動著,她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可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她不可以再依賴他了,和失去他的恐懼相比,她更害怕他因她而喪命。
所以雖然張開了嘴,她卻只是用力的吸著氣,吸氣擴張心肺,吸氣壓抑恐懼。沒有關係,她不會有事的。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她能活下去,她會活下去,過去可以,現在可以,以後也可以。可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說服自己,即便離婚是她自己的要求,她仍無法阻止疼痛充塞全身下上,無法遏止淚水溢出遮眼的指間。
就在這時,她卻聽到門外那個男人,接著開口說話。
「既然你說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再強迫你也沒有意義。要離婚,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你若答應了,我立刻就去上網,打印離婚協議書,馬上簽好給你。」
她不想理他,但理智卻讓她開了口。
「什麼……條件?」
「你必須繼續待在這裡。」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她痛苦又慌亂的說:「你不懂,我不能留在這裡,那些獵人——」
「那些獵人是一些早就被判死刑的連續殺人犯,他們全都是窮凶極惡的變態,每一個都殺人不眨眼,有些甚至早已被執行死刑,卻死而復生,被裝上有GPS定位的機器眼,放入遊戲中,獵殺被任意挑選的獵物。」
他平鋪直敘的說著,聲調冷靜得像在做報告。
「機器眼裡除了GPS定位系統,生命監控裝置,還有攝影鏡頭,可讓獵殺畫面,經由網絡,實況轉播到全球玩家的計算機裡,供人收看、下注。為了讓獵人們乖乖聽話,初級的獵人被打了藥,需定時領取解藥,才能活命。二級的獵人,被動了更高級的手術,除了能回傳信息,也能經由無線網絡,實時接收最新的獵物數據與消息,二級獵人眼裡內含炸藥,玩家可自行選擇自爆時機。」
門外男人對獵人的瞭解,讓她毛骨悚然,有那麼瞬間,恐慌攫抓住了她,讓她差點又再次發作,可他很快就接著說。
「以前我在紅眼工作時,有一個搭檔叫莫磊。莫磊的雙胞胎兄弟莫光,在十一年前失蹤了,去年紅眼因為接手一件案子,才發現失蹤的阿光沒死,而且出現在一場以殺人犯獵殺真人的遊戲中。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過,也不知道這個遊戲的存在。」
她無法置信的屏住了氣息,不自覺拿下遮眼的手,瞪著眼前的黑暗。「武哥他們本來抓到了一個玩家,將他關在羅馬尼亞的牢裡,可當他們想去追問阿光的下落時,那玩家卻被謀殺了,讓他們斷了線索。」
這話,讓她吃驚的脫口。「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
怎麼可能?怎麼會?她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過去她不是沒試過揭發這整件事,但那些玩家有錢有權,勢力龐大,無論她是去報警,或試圖把消息吐露給記者,抑或上網散佈,總是立刻就被封鎖、抹滅,知情的相關人士,更是在短短數日到數小時見,就一一被除去、暗殺,或失蹤。
但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因為太過震驚,她結結巴巴的問:「多……多久?多久之前的事?」
「去年,十一月。」
那是九個多月前,可這間公司還存在,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消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