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紫竹只一哂,不予置評。
縉王妃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通,道:「我倒也不明,何以你要花功夫集全這魂玉?你對那小妖並不像情深意重,況且如今你身邊已有個徒兒作陪……」她突地一怔,「難不成——」
任她在這頭猜測,那頭官紫竹面色始終安然,似是已料到她會說些什麼。
「原來如此……」縉王妃啞然半晌,突地笑出聲來,「原來如此,祀師這用心可謂良苦,只是你那小徒兒知道嗎?」
「……有些事情,該知曉時便會知曉。」
縉王妃的笑顏裡便多了一絲詭意,「這麼說,祀師也不介意我說出來了?」
「王妃若有意,我也阻不了。」官紫竹微微一笑。
「……你那小徒兒怕仍舊以為自個是血肉之軀,卻不知,卻不知她連山間精魅都算不得——不過是個瓷娃娃。」
此言一出,荷花池的另一側突地傳出好大聲響,似是誰匆匆跑過,隨即又有人低呼:「小兄弟!」
只這一聲便又靜默。
亭中的兩人不動如山,彷彿什麼時候都沒聽到,就面上浮浮淺淺的笑也不動分毫。
「你不去追她嗎?」終是縉王妃先開口,纖指移到唇邊掩去幾聲輕笑,「祀師真個壞心眼,我差人引你那小徒兒藏在一旁,你明明察覺到了,卻不阻我道出真相……可知那樣的小姑娘最是死腦筋,稍遲些,這誤會可就難解了。」
「該她知曉時自然要讓她知曉。」官紫竹淡淡道。
「你當真不去追她?」縉王妃詫異,戲謔之心不由少了幾分,只暗暗尋思:莫非是我看走眼了?這人與他那徒兒關係分明不尋常,如何又這樣冷靜?
不免有些無趣,只聽官紫竹道:「不勞費心,我故事已講完,端看王妃如何定奪。」
縉王妃被勾出心事,興致又冷了幾分,只索然道:「祀師既坦然相告,教我聽了一個好故事,我自不會食言。這珠子留在我處無用,給了你也無妨,只是凡事總有代價,你若要它們,須得幫我一忙。」
「願聞其詳。」
縉王妃卻不說話,只凝睇他半晌,突道:「我卻瞧不出你真身,祀師呢,可能看出我原形?」
官紫竹一哂,並不答話。
「我從來不知自個真身,」女子歎一口氣,「無非是草木精魅之流,突有一日開了靈識,可週遭沒有熟識的同類,也只渾渾噩噩度日。山間的時日總是漫長,然而若不是遇見外人,我也不會察覺日子是那般寂寞。
「我遇到的頭一個生人並不屬於這世間,同你一樣,我瞧不出那人真身來歷,只知他被人追捕受了重傷,逃入我所在的山林,這才不支倒在道旁。我救醒他後,他仍是草木皆兵,說話顛三倒四,對自身來歷絕口不擔,隨身帶的一個箱子卻看得緊。過些日子,那人對我防心消了些,這才漸漸同我說些山外人世間的事情,偶爾也會指點修行之法。
「只是那人脾性陰鷙,疑心又重,加之傷勢遲遲不好,便常發些無名火,過後又生悔意,待我加倍的好,只說他一生作惡無數,竟在落難之時遇上個真心待他且別無所求的同類,便有意將他捨命得來的好東西與我分享。是什麼東西他又不說,只道等他傷勢好後兩人一同潛心修道,假以時日這世間便再無可懼之物,萬般富貴也只等我們掬手去取。」縉王妃說到此處,面上露出又笑又歎的神情,「我那時所知的一切俱是得自他處,他話裡意思我似懂非懂,只覺這人新鮮得很,卻不知像他那樣的人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已是不易。
「只是他終究逃不出命數,某日出了藏身之處便再也沒有回來。我想他是死了,抑或被抓了,因為他的箱子仍留在原處,若非身不由己,他絕不會棄那箱子不顧。又過了許久,久到我肯定他不會再回來了,便打開箱子。裡頭幾件不明用處的物事於我卻無用,就連唯一一本潦草抄就的書冊也因我不識字,沒法知曉裡頭寫的是什麼。我仍舊將它們留在箱裡,只管照那人指點的修行之法作息吐納,時日一久也略有小成。只是曾有人陪伴過,日子過起來滋味便不同,我其時才曉得什麼叫寂寥,偶爾也會想若那人能再回來陪我說說話兒,聊聊山外的趣事,便就忍一下他的躁脾氣也是好的。想歸想,他依舊沒有再出現過。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我又遇上另一人。」
縉王妃將臉微偏,自嘲一笑,「你若是一向獨自生活,自不會懂孤寂滋味,若不曉得什麼是寂寞,也不會明瞭有人相伴左右的好處。可想當我再次看到倒臥山道旁的迷途人時,我只望這人能同先前那人一樣,是個眾背叛親離無牽無掛的罪人,也好留在這山中陪我度一些時日。那人卻是個普通人類,見了我只又懼又疑,口口聲聲稱他並非有意闖入大仙寶地,又說什麼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兒,求我莫傷他性命……我聽了不免失望,心想他家裡有那麼多人,自然不會留下陪我了。不過仍是抱了絲希望問他願不願意留下隨我修行,那人果然面有難色,說什麼時候承蒙大仙青眼相加,只是如此這般……他說得太多,我聽得頭暈,便尋了個借口走開。直至那時我才知世間凡人這般囉嗦,不過也有些意思。這麼一想,便覺不能留下這人倒也可惜。因他是在山路上跌傷了骨頭,我便順道采幾味尋常草藥,有意耽擱些時間才走回山洞。
「卻在洞口撞見那人在翻看箱子裡的東西……便是之前那人留下的箱子。我心裡有些不歡喜,尋思山外的人都是這樣擅自取看別人的東西嗎?他見了我卻不驚慌,只面色古怪不知想些什麼,半晌突又來拜,說他有眼不識泰山,險些便錯過了大好機緣。既知我有如此道行在身,他自然願意侍奉左右,隨我修行。我不知他為何突然改了主意,那什麼家中老母又待如何,不過有人答應陪我,我自然是歡喜的。」
「日後他才說起自身情形,又不提什麼妻兒,只道自幼家中貧寒,早早便離家做了道士,後又因道觀香火慘淡,於是脫了師門當個雲遊道人。雖然學了些道法,仍是饑一頓飽一頓,這遭入山中迷途只道要命喪於此,哪想是要侍奉大仙來著……唉,世間人說話總那般浮誇,偏又花言巧語好聽得很,想來他初時仍未存有欺騙之心,若真有心騙我不知又會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了。」
縉王妃歎一聲,似是倦極,「起初他確是把我當神仙似的人物對待,事無大小皆照理得服服帖帖,我何曾受人這般慇勤對待,對他越發歡喜,多年來悟得的修行之法只不遺餘力地教授於他。他本也捺著性子循序漸進地隨我修道,終因進展緩慢,便大著膽子提及那箱裡的東西。照他說來箱裡都是可增進修行的法寶,那小冊子上也記了一些奇門異術,我倆為何不用?我自然不願說我不識得人間文字,加之那些東西來歷不明,箱子的主人又是那樣的乖僻脾氣,他會捨命奪得的東西多半邪門,用之有害無益。
「我把這意思同他說了,因察覺到他始終對那寶箱念念不忘,便將它收了,再不像先前那樣隨意放置。如此不知又過多少年,我山間清幽的日子已過慣,加之身邊有人侍奉,越發心靜如水,眼看修為便要更上一層。那人卻是另一番情形,他雖然有些天資,畢竟根基薄淺,心氣又浮,於修道正途上始終難有突破,日子一久便生了思鄉之心。他要走我自然不能強留,可心裡總是難捨,好在他只是偶爾提及,還沒有當真要走的意思。提的次數多了,我才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原來他終究嫌山間寂寞,修道清苦,心思復向回人間繁華熱鬧,可又不捨得成仙長命的好處,竟望我將那箱中的物事賜他一兩件,當作多年半徒半僕的勞苦答念。
「我自然不允,莫說我不是那箱子的主人,便算是,經這多年來揣弄把玩我也漸瞧出其中門道——那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若得了它們的人貪慾多些,少不得會被誘惑做出傷天害理的事。其時我心裡已生不快,因我一直當他是與我作陪的人,從未有作踐他的想法,他卻說什麼半徒半僕,三句話離不了那箱子,好似他留在深山陪我這些年竟是在委屈自己,也不過看在箱中物事的分上!他遭我回拒自然怨懣,兩人之間口角漸生,每每不歡而散。有一回他口不擇言,我在盛怒之中對他下施了禁錮術,揚言他若再妄想纏鬧,休怪我將他困在這山中,一輩子也移不了半步!
「他果然心怯,次日便收斂了聲氣,仍舊慇勤伺候,那下山什麼的話也不提了。我見了他那般低聲下氣的模樣早已心軟,便解開咒術好言勸了幾句。那幾日正是修行的緊要關頭,這事我只匆匆擱下閉關去了。直到今日我還記得,入關之前我想著此次功成出關後就算損些修行也要助他一臂之力,他修行若有小成,定能安下一顆浮心。此次閉關至關重要,好在深山野徑長年不見人跡,我只須佈個簡單法陣防野獸驚擾……」縉王妃頓了頓,淡道:「以祀師多年人間閱歷,這後續想必已猜出了——他趁我閉關時偷取了箱子,更甚闖入法陣偷襲,一掌後便遠遠遁走,只是那一掌卻令我靈神大亂,千百年的修行毀於一瞬。」
言畢神色怔忡,只仰臉望了亭外月色喃喃:「我做夢都沒想到他恨我至此。」
「人心,本就是難以參透的東西。」官紫竹垂眸淡道。
女子微訝看他,「聽祀師語氣倒像有感而發,你在人間混跡多年,仍有看不透的事情嗎?」
官紫竹微微一笑,「我的故事方才便已結束,眼下說的卻是王妃你的故事。」
縉王妃見他無意作答,也不強求,「至此也沒什麼好說了,道行俱毀又遭人背棄,我只覺得萬念俱毀,勉力保住了人形,那千百年的道行卻是無心再修了。如此渾渾噩噩在山裡過了些時日,有一日我突然生了執念,只一把火燒了我倆曾住的草舍,離開千百年未曾踏出一步的山林。我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去看看那紅塵世間是怎生模樣,竟讓那人念念不忘!」
她促笑一聲,「如今看已看過,歎也歎過,這花花世界確是叫人目眩神迷,只是迷惑過後呢?其實也沒了味道,浮生縱有萬種,到頭來又與我在深山裡度過的時日有何差異?便在這時我卻見到了故人,他變得好生尊貴,也改了模樣,可我仍是一眼認出了他。果如我原先所料,他得了那些寶器修行一日千里,更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縉王妃嘲諷一笑,指指水聲划動的荷花池,「說來這池中的怪魚以及平日裡供我消遣的諸般珍禽異獸,都是托了那人的福才如此輕易得來。雖是些低等妖獸,畢竟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於這碌碌人世間相互解些寂寞。我對那人已無怨恨,之所以逗留人間至今也只是想坐看他收場如何。他一心只求人間富貴極致權術,為此不惜殘害異類踐踏他人,他要的是什麼結果?上天又會讓他如何收場?我這輩子怕只有此事好等了。」
說完眼波微轉,「我要托付之事便與這人有關,祀師聽我說了這麼多,可猜出這人是誰?」
「我本來不知,現下想猜不出也難。」
女子莞爾,「不錯,祀師可曾詫異,百年前諸妖物與凡人尚是井水不犯河水,城中無這許多異種,妖獸也不像眼下這般怕人恨人。不過區區百年便成了如今這等局面,道士橫行,低等妖獸被肆意抓捕供人賞玩,已成人形的都給那人煉了內丹。這一切竟只因一人而起,我初遇當朝國師那時,倒沒瞧出他有這麼大本事。」
「這個國師,與我倒是有緣。」官紫竹微微一笑,笑意卻沒傳到眼中。
雖不明他話中意思,縉王妃也不去自討沒趣,繼道:「只是我已沒耐心再等了。」
男子聞言睇她。
「我已時日無多,」她淡道,「他的命本是我救的,由我收回倒也公平。只是此去百餘年,那人仍不見頹態,可見他長生養顏之術已臻化境。我已算過,當朝天子氣數正盛,那人借他運勢護佑,想扳倒他卻難。」
「王妃的意思是……」
「便行個改命之術更改天子命盤,才有可能取那人的命。」縉王妃隨手又將一片肉餌扔進池裡,「我只剩微薄法力,自然要勞駕祀師施這法術,若你應允,我手頭這些魂玉便盡數奉還。若我沒看錯的話,你那魂魄不全的徒兒缺的也只是這些珠子吧?」
「王妃交付的果不是簡單事情,」男子似笑非笑,「據我所知,這改命之術不僅會反噬施術者,還需一條人命為代價,若施法失敗,施術者與那人皆活不成。」
「誰來償命你就無須操心了,祀師要思量的只是你那徒兒值不值得你犯這險。」縉王妃平聲道,「我也不要你立即答覆,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缺這幾日。」
亭中一時靜默,半晌,紫衣男子才欠身,「如此,這幾日便請王妃好好收著那些珠子。」
縉王妃眼中閃過複雜神色,在他步出之前出聲:「你可知你那徒兒不會永遠陪你下去,總有一日她會厭了這樣的冷清日子。這道理,祀師還不明白嗎?」她不知男子是否聽見,只是那紫袍身影頓也不頓,一徑出了涼亭消弭於夜色之中。
這道理官紫竹自然是明白的。
總有一日,不是昭兒厭了他,便是他厭了昭兒。
所以他問過她,想不想走開?
他記得昭兒是如何答的。
——就這樣過下去不好嗎?
小丫頭清澈直率的眼神仍在眼前,他一瞬間竟信了她的話。如果是她說不準能做得到,畢竟,她體內是六六那樣執拗的魂魄呀……那個讓他猜不到的六六。
走出亭中女子的視線後官紫竹才歎了口氣,他日的事情他日才去煩惱,眼下要頭痛的就是如何安撫同樣固執的昭兒了。
頭痛歸頭痛,站在闔黑的廂房前時面上仍要換上平常神色,只因在昭兒面前,他總是那個凡事不當真的輕浮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