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廂的門整日未開,王府的下人也不去打擾,只是前兩日一到薄暮便見燭亮,隨即響起那活潑小廝的清脆嗓門,相形之下今日客廂沉黑至深夜的情形不免出奇。
直至夜寂無人,紅木門扉才無聲開啟,現出紫衣祀師修長的身形。見到守在院中的靜香,他也不詫異,只點點頭,「帶路吧,若天明之前不回來叫醒那丫頭,她又該生氣了。」靜香微欠身,又看一眼悄無動靜的廂房,這才猶豫轉身。
雖是得王妃授意,可昨夜引那沒心機的小廝去偷聽她師父的話,仍令她心懷愧疚。不知那女孩兒昨夜驚逃回房後,情緒可好些?
偷眼看走在身側的男子,卻自那張神清氣閒的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想來這人對他那徒兒的心思也非她所能理解。
只是他們這些人,總藏起心思一意行事,非到必要並不解釋,連阻他也不成。
靜香忖著,忍不住又回頭望了眼緊闔的客廂門,思及自己的主子,心裡越發黯然。
蓮池仍是那個蓮池,院亭依舊同個院亭,只是閒坐亭中的雍容女子今夜卻立在了亭外的空地上,半蒼的月芒斑駁落於她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面前的空地上幾簇香煙插於八角,隱隱浮個粗糙陣圖,香煙裊裊,顯是已燃了半會。
官紫竹信步走入陣中,抬頭望了眼天際,半彎的月弧黯淡,已掩不住星子光芒,城中皇宮方向帝星燦然,紫芒穩健。
「祀師請吧。」縉王妃淡道,「無論此陣是成是敗,那幾顆珠子總會物歸原主,若有何閃失,我已吩咐下去,斷不教你那徒兒沒個照應。」
「王妃倒想得周到。」官紫竹微哂,一眼掃過院中,除卻他們三個再無他人,這女子說過她自會找人以身承受反噬之力,莫非……看一眼那低頭侍立一旁的丫鬟,他不再言語,袍袖輕舒,手中已多出一支竹劍。
便連一直安靜佇立的靜香也忍不住多看了那竹劍幾眼,卻不知以何材質製成,只是純然的紫色,一派仙氣中透出隱隱妖異。縉王妃卻看出門道,暗忖:原來……這便是他真身。
劍指乾坤,足踏八卦,移逆陰陽,旋合日月。
在靜香眼中這祀師並無多大動作,只是負手繞陣遊走,每踏一步卻都凝重,劍尖虛劃之處,地上便憑空多出一道深痕。及至乾,坤,離,坎,兌走完,那原本粗淺的陣勢已具雛形,錯綜的刻痕如半張蛛網將那紫衣祀師圍在中間。
便在此時突起一陣風。
紫衣男子仍在陣中遊走,院中的風勢卻越發強勁。靜香按住被吹散的發角,不安地望向天際,愕然發現就在這短短時辰中天穹已然變色。彷彿是憑空出現的重雲層層繞繞阻住了月輝,星子早已不見,只那顆紫薇帝星於風雲搖曳間忽明忽暗。
紫芒突地一閃,陣中的男子便在同時咯出一口血來。靜香不由驚跳,惶然看向縉王妃,後者也是一臉凝重地望著陣中,卻無半絲叫停意思。
陣中的男子連唇邊殘血也不拭,劍勢不停地遊走下去。此時狂風再無顧忌,層層黑雲將這院落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將那透過厚雲孤立天際的紫色星子襯得愈發妖異。
便在一足踏進那最後的艮位時,「轟」的一聲,一道突兀響雷竟由天落入陣眼之上。官紫竹淡淡掃一眼近在咫尺的焦黑地表,唇邊竟浮起隱隱笑意。
當年落在那小山妖身上的天雷何止千百倍。
她那時以身護住瓷人時,眼裡必只有那個他送她的小瓷人,便如他現在,也只想看到一個完完整整的昭兒。
即使沒有他在身邊庇護,也可存活於世的昭兒。
「便差最後一步了,」他看向陣外,笑得魅然,「敢問王妃要誰來承命?」
似是沒聽出他話中的諷意,雍容端整的女子一臉平靜地踏入陣中。她身後的丫鬟身子一震,卻只緊緊咬住了下唇。
有些人總是藏了心思一意獨行,她身邊的人所能做的,也只有默默接受。
那夜王城裡未眠的人都看到了那奇異的天象。紫薇帝星突降下紫光落於城中某處,光芒過後,那顆星子仿若被吸盡了氣數,從此黯然。
據說那夜皇族之中便有兩人受這妖異天象驚嚇,一病不起,其中便有龍座上那位,另一人則是某親王的妃子。
短短數月之後,聖上駕崩,新王登基,得前王倚重的國師一夜失勢,與門下眾多道家弟子一起被逐出王城,了卻了殘生。
聽聞消息,縉王府裡纏綿病榻多月的女子平靜地閉上了眼。收柩的人卻找不到她的屍身,唯一在場的丫鬟多次盤問仍閉口不開,因是王妃生前的親信,那丫鬟最終只是被趕出王府,此事不了了之。
與這種種奇聞相比,城中少了一個祀師這等小事便沒有人在意了。
次年二月,正是細雨紛紛楊花落盡的時候,遠離城鎮的某處山道上駛來一輛馬車。幾不成道的狹仄山路,那車子行來卻穩穩當當,奇怪的是連個趕車的人都沒見著。
馬車在半途停下,一人下來千恩萬謝後慢慢走進了道旁的山林。半晌,才有個清脆聲音自車中響起:「師父,你說那人怪也不怪,竟會住在這種地方。」
「嗯。」
「人也長得好笑,尖嘴窄眼的,我越瞧越覺得那張臉像狐狸。不過是順路載她一程而已,她方纔還偷瞧著我抹眼淚呢,真個古怪。」
「是嗎?」
車中靜默片刻,那聲音才又疑惑喃喃:「可是,我怎麼覺得那人身上有種熟悉的感覺呢……」
握著書卷的男子並不答話,唇邊卻勾出淺淺笑意。看一眼窗外,細雨之中自有薄淡日光飄灑,正是故人重逢的好天氣。
也是個適合拋卻前塵遠走他處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