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小臉,無措地看著他,嘴角扯著羞澀的微笑,將手放在他的大掌中,輕輕地說——
「我願意。」
來到花蓮的第一晚,祁邁肯站在透天厝的前院四處觀看,這裡是他前妻的王國、這些年來她努力的成績,仿紅磚牆的獨棟透天厝,一樓是工作室,二、三樓是住家,屋外兩旁的菜園種了許多蔬菜,還有一個小池塘,前院有棵大榕樹,榕樹下擺了幾張桌椅,上頭放著茶具,感覺很愜意。
這裡全是她的夢想,一個悠閒自在且充滿綠意的地方,空氣很乾淨、菜園想種什麼就種什麼,甚至連蛙鳴聲都是她藍圖裡的一小塊。
離開他的羽翼後,她漂亮地完成自己的夢想,學會開車,事業也經營得有聲有色,幾位法官在南部的老家,還是委由她設計庭園,在他還沒拿到律師執照前兩人就已經離婚,法界人士當然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外人的讚美和肯定,身為前夫的他理當覺得光榮,但每每聽到總覺得有些沮喪……
過去的她以他為中心畫一個圓圈,在這個圓圈裡接受他的保護,夢想歸夢想,離實現還有一大段距離,但離開他之後,她帶著孩子,不但實現夢想,還綻放得宛如在陽光下開朗歌唱的太陽花。
是沮喪沒錯,悶在胸口的不快感就是沮喪,自己曾經用生命呵護的珍寶在離開他之後變得如此燦爛,心裡的感受不可能是得意。這是人性,非他小氣。
這些年來,雖然和前妻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沒聯絡,但他非常瞭解她的生活,大到出國旅遊,小到傷風感冒,母親一定仔細回報,卻唯獨漏了她學會開車的事,當他看到嬌小的她坐在休旅車駕駛座上,像個主宰一切的國王時,那種心境上的衝擊也夠精彩的了。
莫非他想看到她窮愁潦倒的模樣?當然不是,但,至少要表現得還需要他,至少不能比分手前更快樂、更有成就,至少,不要離那個圓圈那麼遠……
他是小氣的男人,他是沮喪的男人。
祁邁肯雙手插在休閒褲口袋,抬頭仰望星空,沒有霓虹燈的光害,花蓮的星星顯得可親多了,熱熱鬧鬧佈滿整個夜空。
這就是花蓮,有她在的花蓮,奪走母親「嬌貴之氣」的花蓮,這些年來母親雖然帶著小宇台北、花蓮兩地奔波,卻從不曾抱怨過,反倒是這兩個月留在台北復健,她嘴裡念的、心裡想的全是花蓮。番茄成熟了嗎?什麼菜是不是可以采收了?每天和前媳婦通電話,關心花蓮家裡所有的事,更沒忘告訴前媳婦自己有多麼想回花蓮……
他所熟悉的母親是個冷情且吝於表現關懷的人,但卻在跟隨前妻來到花蓮生活後變得親切熱情,這一切的改變,他怎能不沮喪?
他是兒子,他是她前夫。
這兩個女人世界的中心曾經是他。
祁邁肯沉著臉,看著從屋子裡走出來的女人。
「沒吃飽嗎?」梁若榆問,他像踩到狗大便一樣,臉超臭。
「吃很飽。」他冷冷應道。
「喔……那怎麼一臉不開心?」
他需要表現出開心的樣子嗎?祁邁肯面無表情,指了四週一圈,問道:「成績不錯?」
梁若榆揚著嘴角,煥發的表情有掩不住的得意,突然發現再多的讚美都比不上前夫這句「成績不錯」,呵,有種釋然的快樂……「還不錯吧,我有一群一起拚命的工作夥伴。」
他雙臂環胸,眉頭皺到可以夾死一隻蚊子。「你很開心擁有這一切?」
火氣幹麼這麼大啊……「我不該開心嗎?這是豐碩的果實呢!」
他冷哼了聲。「很顯然離開我之後,你過得挺不錯的!」
哎呀,他在不開心什麼?莫非要看她過得慘兮兮他才開心?
俗話說得對,男人都是飽暖思淫慾的傢伙,既然吃飽了,會想做什麼呢?年輕貌美的小女友被婆婆趕到三樓客房,他獨自住在二樓客房,唉,可憐的男人,肥美的羔羊在眼前卻吃不著。婆婆的做法太強勢了,沒人阻止得了,但,說真的,與其跟前夫尷尬地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她寧願幫這對愛侶想法子,將他們送進市區的飯店。
六年沒見的人,管他內心的波瀾是什麼,管他是不是肯定她的成就,她寧可維持陌生的關係。
梁若榆平靜地看著英挺迷人的前夫,沉聲道:「市區有一家商務旅館,去年年初才開幕,精緻又乾淨,老闆是我的老客人,我可以幫你和夏小姐『喬』一間房間,至於婆婆那邊我會搞定,婆婆一向早睡,等她上樓,你和夏小姐就可以走了。」
她的語氣輕鬆,甚至有些絕情,好像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他。
「我不是來度假的。」他說,語氣也很冷。
她聳聳肩,表情很譏誚。「那你來花蓮做什麼?打官司嗎?」
他直直看著她,宣佈自己之所以出現在花蓮的原因。「小宇的事。你必須知道,這才是我來花蓮的重點。」
「小宇怎麼了?」梁若榆皺起眉頭,臉上譏誚的表情不見了。
祁邁肯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遞給前妻。
梁若榆屏氣將紙攤開,詭譎的氣氛震得她揪心,抬頭是台北市某家醫院,那是一張醫生證明書,證明對像她並不認識,病症上寫著挫傷和一些醫學名詞,好像是驗傷單,她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前夫。
「小宇和同學打架,對方家長帶孩子驗了傷,準備提出告訴。」
「告訴?!」梁若榆整個人無力地滑坐在地,手中的紙飛了,她傻愣愣地看著風將驗傷單吹到庭院的另一邊,卻無力拾回——
「小宇才六歲……」她雙唇顫抖地說。
「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證據確鑿下,對方是可以提出告訴的。」
祁邁肯看著前妻,感受到她的震驚和心疼,六年的分離,兩人的關係就算降到冰點,但對於小宇,他們的情緒是一樣的,身為父母,孩子的喜怒哀樂,他們能最直接地感受到。
她搖著頭,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接受。「小宇怎麼會跟同學打架?老師跟我說他和同學的感情都很好的……」
他凝著臉繼續說明:「前幾天幼稚園舉辦聖誕晚會,每個小朋友都要上台表演,有個同學知道小宇的媽媽沒來,便譏笑他,說他雖然是主角,但來看表演的只有爸爸和奶奶,還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小宇很生氣,所以在後台和同學打了起來,他飾演精靈王,手中的權杖成了武器,然後就是這張驗傷單,小宇會和同學打架是因為我們這個不完整的家庭,他心裡有委屈。」
這下,小宇下午和她說的話全都講得通了……
「媽咪不跟我們回台北嗎?」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成串滑落臉頰,抬頭望著前夫,兩人的眼裡有著相同的憂心。「所以你和小宇說我會回台北?」
「對。」祁邁肯望著四周,她的驕傲和成就,頓了幾秒後說道:「如果你捨不得放棄目前的一切,我能夠體諒,但,我會正式向法院提出監護權申請,我們離婚的事,小宇必須知道,同時,在拿到監護權後,小宇會離開台灣。」
梁若榆緊握雙拳,恐懼地看著他。「祁邁肯,你說過不會跟我搶小孩的!」
當年,她挺著大肚子離婚,離婚協議書裡明明白白寫著孩子的監護權是她的,雖然在孩子出生後她接受婆婆的懇求讓小宇姓祁,但並沒有因此改變這個事實!
祁邁肯的臉上寫滿身為父親的堅定。「我想給孩子正常的生活,避著不談父母離異的事,對孩子並非是好的,坦承一切後,我會立即安排小宇離開台灣。」
「我不會讓小宇離開我的。」她仰頭看他,臉上是母獅扞衛幼子的表情,和前夫同樣堅持。
她想都沒想到,六年後重逢,兩人只是延續之前的戰火,因為一件事再度爭執。
「所以我給你選擇,你可以回台北,或者繼續留在花蓮。」
「我們離婚了。」她重述道:「不可能同居。」
他冷哼,台北污濁的空氣,當然不是她心中的美樂地。「如果你不想讓小宇知道父母離婚的事就必須回台北,我要我的兒子天天看得到他母親。他的父母、家人都可以參與學校所有的事,我不要任何人說我兒子是沒有媽媽的孩子!我相信我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現在就等你的答案,至於對方的做法,無論提不提告我都可以解決。」
她無語,低頭看著隨風飄揚的驗傷單,小宇的爸比是大律師,若對方真要提出告訴,她相信以祁邁肯的實力絕對能搞定,不要問她怎麼知道的,各大商業週刊都有專訪過他,他是許多大老闆的保命符。
她最傷心不捨的是小宇,小宇到底受了什麼言語攻擊才會這樣反擊?沒有媽媽的孩子?媽媽不要的孩子?喔,老天……
「後天回台北,希望你到時可以給我答案。」
祁邁肯轉過身,忽然說道:「不用聯絡你朋友,我會住在這裡。」然後走人。
梁若榆傷心地望著燦爛的星空,淚始終沒有停過——
突然之間她不想要他走,她希望他能坐下來,和她分擔心中的傷心和不捨,小宇的事,她相信他和自己一樣痛,她知道他一年前原本有機會進入美國最大的律師事務所,但卻為了小宇留下來,他愛小宇,她也愛小宇,他們是小宇的父母,小宇受到委屈,他們兩個最痛……
婆婆來到她身旁,拿了手帕輕輕拭去媳婦臉頰上的眼淚。「當下沒讓你知道是不想讓你傷心,況且你人在花蓮,那時大家忙著處理這件事情,根本沒心情打電話通知你,後來邁肯說會跟我一起來花蓮找你談談,我就沒在電話裡告訴你了。」
梁若榆激動地看著婆婆,哽咽道:「媽,你應該告訴我的,我可以馬上搭飛機趕回台北……」
婆婆歎了口氣。「來了也沒用,傷害已經造成了,以你的個性應該會直接殺到對方家裡痛罵他們一頓,找他們理論對吧?」
「動手打人就是不對,我會讓小宇——」
婆婆定定地看著媳婦,嚴肅地道:「你不會讓小宇受委屈,你會去幫兒子爭取公道,問題就像你說的,動手打人就是不對,這件事由邁肯出面會更妥當。」
「我的小宇不是沒媽的孩子……」梁若榆摀住臉痛哭失聲。
婆婆輕輕將媳婦擁進懷裡。「乖,別哭,若榆啊,我們回台北吧,如果真的想等孩子長大才公開你和邁肯離婚的事,那在公開之前就要讓孩子感受到父母同在一間屋子的溫暖,小宇還小,他需要爸爸也需要媽媽,你的母愛不是只有打打電話,或是每個月在花蓮見兩、三次面就能補足的,小宇真的需要你們。」
回台北?
放棄這一切?
她張眼看著自己的王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