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我帶她到我的大廈來。」海棠凝視著趴在整片落地玻璃窗上眺望都會夜景的玲奈。
「神阪家的那票人居然會同意讓你這麼做?」
「當然不同意,可是他們沒一個人敢違逆神阪玲奈的命令。」
「那群縱容過度的變態男人。」捧玲奈像捧尊菩薩似的。大卓輕咄。「玲奈公主的狀況如何?還會說些奇怪的的語言嗎?」
「她會說中文就已經是最詭異的怪事。」
神阪玲奈根本不懂的中文,在清醒之後突然變得流暢無比,日文反倒一個字也不會,完全忘記自己的母語。
但海棠記得,她在清醒時說的第一句,確實是蒙古話。
「海棠,我不管這位玲奈大小姐有多驕縱,都請你務必帶她到醫院做徹底檢查,她這種長期昏迷後突然清醒的狀況真的不對勁。」
「她的老哥、老爸明天一早就會帶她去。」不可思議的是,她面對父兄的態度像是面對陌生人,完全不接受他們安排一名隨身女傭的意見,也完全排斥他們任何勸誡。
「難得的幾天休假,你居然糟蹋在擔任公主保母的責任上,還得兼任人家父女間的中日文翻譯員。」
「神阪先生說明天他自會另聘一名翻譯,免得我從中……」浴室內傳出的尖叫聲令海棠一驚。「有空再談,拜!」
他將電話一丟就火速飛往浴室。才剛清醒的病人隨時都有可能陷入機能障礙,他不該放任她一人自由活動。
「怎麼……」他衝往門口打開浴室的燈,就被裡頭怪異的景象楞住。
「這個電話筒……它……它居然……」
玲奈兩手緊抓著打開的蓮蓬頭,強大的水勁猛烈地直衝她臉上。她像是搞不懂怎麼回事似的,呆呆
地任由水花狂亂地衝向自己,嗆得她眼也睜不開、話也沒法講。
「你在幹什麼?」他不耐煩地關上水龍頭。
她無法回神地癱坐地上猛喘氣,渾身濕漉地緊盯著手裡抓的怪異電話筒。她在外蒙那家現代化的飯店看過這種會噴水的東西,可它是釘死在牆面上,不會動。這支晶黑光滑的電話筒卻可以拿下來,水勁比她想像的還猛。
「原來這支電話筒不會跑出聲音,而會跑出水。」
海棠一愣。她目前的精神狀況究竟如何?不會真的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忘了吧?
「神阪小姐……」
「我跟你說過了,我叫鈴兒。以你的平民身份,該稱呼我為鈴兒格格!」講這麼多遍了還搞不懂,真是笨。
海棠神色一沉,臉皮緊繃。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得知我有妄想症的事,但我再次鄭重聲明,我一點也不喜歡有人拿這件事跟我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他以為他是誰啊。「我說我就是你從外蒙帶回來的那個倩女幽魂。怎麼,你聽不懂我說的漢語嗎?還是你又想假裝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
這簡直難以置信。以前那個纖弱嬌嗲、動不動就裝無辜賣可憐的神阪玲奈,竟會擺出一副狂妄挑釁的強勢姿態。
「雖然未經他人同意,我不該動用這副軀體,但為了徹底給你個教訓,也只好借一下這沒了靈體的空殼了。」
「給我教訓?」
「你,很不尋常。」她豪氣地與他對立,眼中略帶讚賞。「我死了這麼多年,你是我碰到第一個完
全不信邪的傢伙,偏偏也是唯一聽得見我的聲音的男人。」
「啊。」他面無表情,也不帶絲毫情緒。
「可是你實在不該做出如此冒犯靈異的事。我是個確實存在的亡魂,你也確實感受得到我。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聊聊、做個朋友,你卻無禮地糟蹋我的一片好意。」
「嗯。」
「現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我不但可以讓你看得見我,也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假裝聽不見我的聲音。這就是身為鬼的尊嚴!」
「神阪小姐……」
「叫我鈴兒格格!」她半吼道。「我只是借用這個人的軀體,可沒借用她的身份。我不會做這種乘機佔人便宜的事!」
「你的……」
「雖然我是三百年前的死人,我對你們現代科技生活卻非常瞭解。只不過我一直待在蒙古,沒到過這種城鎮,才會對這兒的一切有些陌生,但我的適應力強得很!」她抓著蓮蓬頭,用力聲明。
「如果你只是想為剛才被水柱沖昏的事找台階下,你大可不必……」
她突然大聲截斷他的話語。「像我在跟著你的這幾天就已經學習到更新的……的……那個什麼遜……」
「信息。」
「對!信息!」這個詞用得好,很有先進文明的味道。「我現在不但知道你那種孤零零的話筒叫大哥大,還知道送你上這層二十二樓高房子的東西叫電梯!」
「嗯。你獻寶獻夠了嗎?」
「差不多了。」先保留一手,別讓他摸清她到底有多厲害,日後好使出絕招嚇他個目瞪口呆,哈哈。
「那你可以去換衣服了嗎?」
「我為什麼要換衣服?我穿這樣有什麼不對……」當她垂眼審視自己時,哇地一聲猛然大叫,羞憤地將蓮蓬頭摔往他身上。「你不要臉!」
她一身才從醫院穿回來的便服,在之前水花亂灑之下變成貼身半透明的第二層肌膚,曲線畢露。
「下流的傢伙,你竟敢觀望這麼久才告訴我!」她雙手環胸地極力嘶吼。
「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跟你說。」
「噢,謝謝你的好心提醒,真令我感動得要命!現在你又何必愣在那兒,還不快退下!」
海棠胸膛明顯地起伏著,彷彿正咬牙忍著什麼。
這裡是誰的地盤?他又為什麼再一次因無聊的愧疚感而干下蠢事,順著她的意思讓她跟進來住?
「如果你後悔住進我這兒的話,我可以替你聯絡你的父親……」
「不,不要!我不要跟那些陌生人在一起,而且我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他竟在她眼中看到一絲驚慌。
「你怕他們?」
「當然不是,我鈴兒什麼時候怕過人了!我只是……什麼人都不認得地跟你到這兒來,就只認得你。再給我點時間適應,我鐵定能和那些人打成一片!」
她眼中的戒懼卻和傲慢的口氣不相吻合。
「你真的什麼人都不認得了?」
「你為什麼老在懷疑我說的話?!」氣死人也。「我們蒙古人最講信用,這是從成吉思可汗起就代
代流傳的訓誡。你懷疑我的話,就是污辱我的祖先!」
「抱歉。」他今天一天已經折騰夠了,索性轉身離去,懶得再辯。「你的東西我全放到客房去了,一切請自便,有事再叫我。」
「喂!你……」她喚住他的勢子喊到一半就收回。她不是有意要凶他的,只是他不該三番兩次地冒犯遊牧民族向來看重的信用。
可是他好像真的累了,改天再教育他吧。
她環顧豪華耀眼的浴室。光這間浴室,就比他在外蒙住的上等客房還大。而且他住的房子好高,剛才從窗外望去,遠山遠樹歷歷在目,底下的人們變得好小,只剩一點點。老天爺在天上看人間,約莫就是這番景象吧。
鏡子中的反影,才是最令她不自在的主因。
這個神阪玲奈真是位美女,皮膚白得像馬奶似的,細膩得像羊脂。豐乳纖腰,女人味十足,卻長得一副楚楚可憐的娃兒相。可惜這雙手臂……
她拉起袖子,無奈一歎。
怎會有人手臂細成這樣?這怎麼牽得動牛羊牲畜呢,頂多只有力氣拉拉小狗。這手心也嫩得不像話,就算不騎馬拉韁,好歹也該拿過鍋碗瓢盆吧。真搞不懂這女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難怪之前會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平日白活不做事,準會遭老天懲罰。
「格格我就附在你身上,替你多做善事積功德,算是報答!」畢竟是這沒了靈體的空殼讓她有機會到人間遊歷,享受再次為人的感覺。
可是雷海棠他剛才見著如此妖嬈的落水美女,為何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窩在客房內邊更衣邊傷腦筋。
他的秘書很美麗,他的家教學生很漂亮,他卻一個也不心動,怪怪。該不會……他喜歡男人吧?剛才在醫院和雷海棠同行的那個「拙」醫師,看來的確很可疑。一個大男人長得細皮嫩肉、瘦不拉機的,淨有張標緻的臉。想來他醫術也不怎麼樣,才會被人叫大「拙」。
這年頭,怪人怪事還真多。
「鈴兒格格!」門口爆起的獅子吼嚇了她一跳。
「幹嘛呀……」叫這麼大聲。
「你父親又打電話來,他要跟你說話。」早知要吼她「鈴兒格格」才有反應,他之前就不必那麼浪費地猛喚「神阪小姐」。
「我父親早三百年前就死了,他哪會打電話給我。」
「接、電、話。」他捺著最大性子輕聲細語,遞話筒的手卻暴浮淡青的血管。
這傢伙,有夠惡霸。
「喂……啊!」她才聽一句就嚇得把話筒丟回海棠手裡。「又是那個人,他為什麼每隔半小時就打來煩我?」
「他是你爸爸,你有義務向他報告你的狀況。」
「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海棠咕噥低咒,轉過話筒以日文向神阪先生說明情況。
「跟你父親說幾句話。」他又將話筒貼至她耳邊。
「我不會講日文。」
「那就說中文。」
「為什麼?」對方明明也聽不懂中文,何必白費力氣!
「就算你不記得他,他仍是你的父親。他從一開始就為你擔心得要命,你難道連安慰他一下都不行?」
鈴兒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乖乖接過話筒。
她足足對著話筒嗯嗯啊啊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對方感慨夠了、關懷夠了、嘮叨夠了,才結束這段雞同鴨講的獨白。
海棠一直靠在她房門口凝視她,看得她愈發坐立難安。他是在監督她,還是守護在一旁打算隨時支持?憑她向來敏銳的直覺,她認為應該是後者。
完了,這副軀體好像心臟不大好,心跳突然亂七八糟的。
「我……我講完了。」她怯怯地把話筒遞給他。
「那麼現在來講講你的問題。」
她困窘地坐在柔軟的床沿。仔細想想,這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狀況。她先前高嚷非跟定海棠不可的宣言,好像真的太大膽了點……
「你到現在都還認為你自己是個鬼魂嗎?」
「呃?」他口氣還真冷。「我本來就是啊。」
「好,我就照著你的遊戲規則來玩。你要當一個附在人身上的鬼魂,行。你要忘掉從小疼你的父親與哥哥,行。你想隨時隨地跟著我,行。因為這是我欠你的,我理當順著你。」
「你欠我的?」
如果他在神阪玲奈追來台北之前狠下心腸嚴厲拒絕她,就不會有後來意外的車禍,也不會搞出這種女兒不認父親的亂局。
「但我也有我的條件。你若要我順從你,就得相對地遵守我的規則。」
鈴兒不解地望著他。他是不是在生氣?還是正在擺他公事公辦時慣用的架子?
「只要是你家人打來的電話,你就一定得接。」
「可是我根本聽不懂……」
「我不管你懂不懂日文,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想待在我這兒,就得定時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我人好好的,為什麼還得報……」
「你自己作決定。想留在我這兒,或想滾回日本,悉聽尊便。」他不是她父兄,沒必要對她無條件寵溺到底。
「我……好嘛,我聽你的總行了吧!」誰教她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靠他。
「還有,別再跟我扯什麼你是三百年前鬼魂的屁話。」
這一句,可激爆了她的火氣。
「你竟敢說那是屁話?!」她憤恨地跺腳起身。
「隨便你怎麼形容,反正只要你跟在我身旁一天,就一天都別扯那團爛污。你想講,就請滾開我的眼界,什麼幽靈冤鬼地隨你去吠!」
「你居然用這種態度看待亡靈!」
海棠二話不說,大步衝往床邊,將散亂的衣物猛然塞入大提包內。
「你幹什麼?」他該不會要攆她出去吧?他不會真的就此把她丟到街上吧?她完全不知這是哪裡,
什麼人也不認得,她甚至不知該怎麼「回去」!
海棠悍然扯走她企圖保留的衣物,頭也不回地疾速踱往客廳,一把抓起地放在玄關的鞋子開門往外丟,提包以及外套什麼的也全被他砸往外頭。
「不要丟我的東西!不要……」
她還來不及搶救,纖細的手臂就被他霍然箝住,霸道地拖往門外。
「不要,我不要出去!不要把我丟出去!」她哭著全力抵抗,整個人幾乎快坐到地上去。
「你儘管說吧,去對你神阪家的人扯那些鬼話!」
「我沒有瞎扯,我說的都是真的!」
淒厲的哭喊迴盪在頂樓這層獨立住戶的電梯口。
「我不要走!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會替你聯絡你的家人,他們自會帶你回日本!」他硬是將已經坐在地上的小人兒拖出大門。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巴著他蠻悍的鐵臂不放。「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那麼說了!」
她像個將被父母丟棄的小孩似的號啕大哭,完全不顧形象地嚷著纏緊他的手臂。這番過度情緒化的激烈反應令他為之一愣,差點鬆手。
不行,這事若不徹徹底底聲明自己的立場,她鐵定又會明知故犯,拿他最深惡痛絕的鬼話來挑釁。
他彎身箝住她的雙肩,鐵著心腸咬牙警告。
「我說過,你若想跟著我就別再扯那些有的沒的,否則我絕對立刻送你回到你家人身邊,明白嗎?」
鈴兒神魂未定地瞪著他,哽咽了兩聲才不甘不願地哭著點頭。
海棠一把拉她起來,漠然收拾著電梯口凌亂的東西。
「你幹嘛對關於靈異的話題這麼敏感?」
他愣了一下,回頭望向神魂未定的神阪玲奈。看她故做強悍、臉上卻仍掛清淚的模樣,他很難強迫自己繼續殘忍下去。
「凡是關於靈異的話題,都會令我不愉快。」
「為什麼?」
「時間不早了,你該上床休息。」他拎起大小雜物推她進門。
「可是你只說這種話題令你不愉快,你沒說為什……」
「你父親明早八點就要接你去醫院檢查,我勸你最好現在就回房就寢。」
「我才不要去醫院做什麼檢查,我……」
對講機傳來的電子音訊切斷她的抗議。
「你父親來了。」海棠執對講機回頭傳話時,把她嚇得雞飛狗跳。
「他來幹什麼?」現在才午夜十二點,離接她去醫院的時間未免太早了點。「他對我死纏爛打得還不夠嗎?他從我們離開醫院後一直打電話來搔擾得還不夠嗎?我不都已經乖乖接聽他的電話了,他還想怎樣?」
任憑她怎麼嘰哇亂叫,海棠硬是逼她擺出感激的笑容,謝謝父親深夜特地跑來為她送上她從小不離手的寶貝床伴……
德國史黛弗製造的典藏級泰迪熊。
鈴兒又嗯嗯啊啊地應付神阪先生一個多小時。送走離情依依的父親後,才發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
汗。幸好她清醒之後就一直堅持要跟海棠走,否則若被這種親人接回家安養,她鐵定完蛋。
「我五歲以後就不玩布娃娃了,現在居然要我抱著這玩意兒睡覺!」鈴兒對著泰迪熊大皺眉頭。「布娃娃倒也罷了,誰會抱頭布小熊睡覺?萬一母熊跑來了怎麼辦?」
海棠根本不理她,逕自回書房。
「還好你在我父親來之前就把丟出去的行囊撿回來,不然你就完了!」她理直氣壯地追上去討人情。
「我還巴不得他看見我轟你出去的那一幕,」「為什麼?」她楞楞看著戴起眼鏡埋首工作的海棠。「那種場面要是給他看見了,你怎麼辦?」
他自黑暗書房內桌上的小檯燈前抬頭,鏡片上冷銳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若是他看見我在攆你,他會很樂意馬上帶你離開這裡。」
「你就這麼不歡迎我嗎?」她怒斥。
「我不記得我何時說過很歡迎你。」
「是啊,你是被逼的,不得不帶我回這裡。可是無論你再怎麼不歡迎,你也沒法子趕我出去。」她半瞇起憤怒的眼眸。
「玲奈,現在已經一點多了,該是你上床……」
「叫我鈴兒格格!」她暴喝。
海棠摘下眼鏡,眼神深幽地盯著她。
她報復性地揚起一邊嘴角。「怎麼,我們之前不是才談好條件嗎?只要不違反你那兩項規矩,我就可以一直待在這裡。稱我為鈴兒格格,可沒違反哪一項吧?」
「沒錯。」他只手橫掩下巴,目不轉睛。
「那就不准再叫我其它的名字!」她悍然回瞪過去。「還有,不管你到哪裡去,我都會一路跟到底!」
「為什麼?」
鈴兒哼笑。「你不是不歡迎我嗎?你不是規矩特多嗎?你不是巴不得快快把我驅逐遠一點嗎?老實告訴你,你愈是不要的事,本格格偏就要!」
「只要你不違反我的規則。」
「那是當然的囉,海棠。」她這一嬌嗔,立刻看見他臉上浮現令她滿意的反感神色。
「啊,你該不會很討厭別人這樣嗲嗲地叫你的名字吧?」
他當然不會招認──尤其在她笑容萬分邪惡的狀況下。
「你今晚是打算這樣耗下去了?」
「至少我不會像小孩似的任你乖乖哄上床。」
「剛才不知道是誰像小孩似的在門口又哭又叫,求我千萬別把她給扔出去。」
鈴兒馬上炸紅整張臉。「抓別人的短處來作文章,你這算是什麼英雄好漢!」
「我說過我是英雄好漢嗎?」他將眼鏡扔到桌上,重重沉入椅背中。「你為什麼那麼怕被人扔出去?」
「我……我是怕找不到回蒙古的路!」她以誇張的手勢加重說服力。「之前我是跟著你的靈氣追到這裡,可我哪曉得這兒的人氣這麼混雜、這麼擁擠,害我感覺不到回去的路在哪裡!」
海棠不理會她的鬼話連篇。「為什麼那麼怕被人扔出去?」
一直氣焰高張的她突然變成被困入籠裡的小老鼠,慌張地在書房內大步亂竄。
「你……你剛才口氣那麼凶,嚇都嚇死人了,我當然會怕。」
「你怕的不是我的口氣吧。」他好整以暇地脾睨她困窘的倨強神情。「為什麼怕被人扔出去?」
「你又為什麼老怕人提到靈異的話題?」
尖銳的矛頭霎時對沖在一起,凝為一股緊張氣息。
「要不要試試看?」他眼中隱隱閃動奇異的光芒。「看是我先回答你的問題,還是你先被我扔出去。」
「你敢?!」明知他那副冷漠的笑容代表什麼意思,她就是不願乖乖認輸。「我並沒有違反任何規矩。我既沒有說我是三百年前死於邊關爆炸的亡魂,也沒有說我是因為氣你刻意忽視我而一路死纏爛打到台北,更沒有說我是為了向你證明我的存在而附身神阪玲奈的軀殼裡,你憑什麼攆我走?」
海棠微微瞇起雙眼。「你這是在跟我玩遊戲?」
「誰跟你玩遊戲來著!」她可是卯足全力地決定和他鬥。
這種耍嘴皮子的小把戲,他只消一句話就能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奇妙的,他竟然不想拿商場上
他最擅長的凶狠手腕來挫殺她。
為什麼?
他饒富興味地摩挲著下巴的胡碴。
女人不都很擅長裝腔作勢嗎?裝嬌嗲也好、裝蠻悍也好,都是裝,散發著一股意欲吸引雄性獵物的搧惑氣息。而她,卻是真的在和他火並。宛如一隻對兇猛巨獅張爪示威的小貓咪,明知對手的強大卻寧死不認輸,硬要呲牙咧嘴地展示逗人的猙獰相。
這或許是她無聊的新把戲,他倒覺得有趣。
神阪玲奈是如何自創出「鈴兒格格」這樣的角色?她又是從哪探知他在外蒙碰到的怪事?是她昏迷時下意識接收到的訊息,還是神阪一家人在聯手演出這場戲?或是純粹基於她腦部重挫的原因而產生的人格異變?
令他好奇的不是這出鬧劇,而是神阪玲奈不為人知的這一面。
等他回神至她身上時,她早已被他神秘兮兮的沉默逼得陣腳大亂。
他不會真的準備攆她出去吧?
「坐。」見她愣愣地僵在原地,他微揚下巴比了比對桌的單人大沙發。「既然你不急著上床,就坐下慢慢談。」
她先是警戒而防備地盯著海棠,而後才慢慢侵向那張可疑的沙發,像只接近不明物體的機伶小豹,試探性地伸手碰了它幾下。
當她發覺沉入這張沙發的感覺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柔軟與舒適,警戒的焦點立即轉移至海棠臉上。
他的態度為什麼突然改變?他在打什麼主意?
「我不是有意要用扔你出去的方式恐嚇你,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搞清楚觸犯我的禁忌的嚴重性。」
她怔怔地望著他。
「我非常厭惡靈異的話題,原因之一,可能正是因為我父親非常沉迷此道。」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就個人信仰來看,沒什麼不好。但當他的個人嗜好影響到了大局,就非常糟糕。」
「影響大局?」
海棠不以為然地仰頭靠上背墊,垂著視線冷睇她。「從他開始沉迷陰陽玄學、搞些奇奇怪怪的把戲後,就把家族事業完全丟一邊,讓我叔叔和姑姑們忙成一團。他為了供養那些江湖術士,幾乎賣光名下所有的房子。為了搜集無聊的靈異寶物,幾乎把所有金錢全砸進去。在我未接管家族事業前,我們家差不多已經被我父親搞垮。」
鈴兒張大錯愕的小嘴,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
這實在太誇張了。
「至於我接管公司後是如何把局面救起,已不是重點。重點是,只要是在我的地盤上,絕對嚴格禁止靈異話題!」
他冷淡卻有力的語氣重重打入她心底,讓她整個人像被灌了鉛似的一直沉下去。
她就是個幽靈,一個確實飄泊在百年時空的孤魂。可是在海棠那樣慘烈的故事下,她找不到一絲力氣為自己辯駁。
「就算這項禁忌很嚴重,你……也犯不著拿扔掉我這種方式來威脅啊。」看他如此坦白,她也忍不住跟著坦白。
「你這麼怕被人扔出去?」他之前也不過隨便找個法子嚇她罷了。
「怕啊,當然怕。我從小就一直怕被家人扔出去。」她將兩腳縮上坐椅,整個人蜷成一團。
「為什麼?」
「沒辦法,我們哈喇沁部並不富有,實在負擔不起過多的人口,所以有好幾次都想把多餘的孩子送走。」
「哈喇沁部?」
「雖然阿爸、阿娘從沒說要把我送走,我……還是會怕。」她將小臉縮在膝頭上。「畢竟我的兄弟全是有力有用的男孩子,就我和姊姊兩個女娃。我姊姊她很漂亮,也很有靈性,是我們全族最引以為傲的福星。我卻什麼才華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你怕自己因此被丟掉?」
「我小時候不聽話時,大人都會這麼說。所以我拚命學習、拚命努力,絕對要做兄弟姊妹中最有用的一個!」
「好保障你在家裡的地位。」
「啊?」這句話太深奧了,有聽沒有懂。「反正……生得不夠美麗,就只好憑實力。」
「那現在呢?」半沉入桌後陰暗座位的他盯著鈴兒。「你還覺得自己不夠美麗?」
面對他隱約的專注視線,她居然侷促不安起來。
偌大的書房雖然只亮了桌上小小一盞鹵素燈,卻無損於他迫人的氣勢。幽暗的光線,反而更增添他強烈的存在感。
「這……這副皮相是很漂亮,可它不是我的。」三百年前的她,平凡得簡直讓人記不住。「你喜歡這副漂亮軀殼嗎?」
「我對女人向來沒什麼判斷力。就像你說的,與其看表皮,不如看實力。」
「是嗎?原來你也這麼認為!」先前的困窘馬上被興奮取代。「我很有實力的,我也向來很用心學習,你恨我相處久了,自然會發覺我的好處!」
「或許吧。」
「我跟你說,我發覺我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的,而是你身上有某種感應吸引著我。或許這正是你聽得見我的聲音的原因。」
「那你快找出這原因是什麼吧。」好讓他知道攆她回去的關鍵在哪。他是基於道義責任而勉強陪她耗,但沒興趣一輩子陪她耗到底。
「三百年前,就在我剛死之後,姊姊對我說其實我陽壽未盡,所以一定能找到活過來的方法。只是沒想到這一找,找了整整三百年。所有我認識的人都走了,只留我一個還在塔密爾飄蕩。那種感覺……比孤單還要深好多。」
「塔密爾?」海棠霍然挺直坐起。「你知道它的舊名?」
「它就是你在外蒙住的那塊區域嘛。它原本是大清將軍的駐防地,誰知道竟會遭準噶爾埋伏,炸了咱們的彈藥庫,害我也翹辮子了。」
「是嗎?」他只知道清史上確實有位將軍終生戍守塔密爾,卻不知有准部埋伏的這段爆炸事件。「你還知道些什麼?」
「很多很多啊。知道我在家鄉的親友們,知道我在塔密爾的那群士兵夥伴,知道我……很想念他們,很想再見我的家人……」
沙發上的身軀蜷成更小一團,低低的細語幾不可聞。
海棠靜靜走向她,將她拉入懷中密實地擁抱著。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用厚實的大掌不停撫著她的脊背。
她很少流淚,也從不為自己的死亡傷悲。可是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和體溫讓她的心變成小小的泉,三百年來的孤寂和滄涼,靜謐地汩汩湧現,氾濫在他胸膛間。
被他擁在懷裡的感覺很奇怪,彷彿流浪已久的人終於回到了家鄉──回到她終生歸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