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一定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喚回屬於『鈴兒』的人格!」海棠堅決地指向大卓。
自從神阪玲奈恢復原來性格後,這半個多月來海棠幾乎天天都在尋求「治癒」她的方法,大卓尤其被逼得死去活來,差點抓狂。
「催眠呢?或者催眠可以喚回她之前的人格,不然用……」
「海棠,我有件事想提醒你。神阪玲奈現在已經不是病人,她沒有問題,她只是恢、復、正、常而已,你懂嗎?」
海棠僵著神情,直瞪大卓。
「如果她有病,我可以想辦法醫治,可是她沒有!你要我怎麼去救一個沒有病的人?你希望我救她什麼?」
「救回她車禍後產生的性格。」
「那是不正常的性格、暫時性的異常。你現在等於是要我把一個正常的女孩變得不正常,這是醫生該做的事嗎?」
「我只是想喚回鈴兒。」
大卓望著他,沉默良久,才緩和下自己激動的煩躁。「海棠,我實在……有點訝異,以前那個實事求是、冷靜理智的你到哪裡去了?」
海棠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
「你看看自己。」大卓將桌上的鏡子擱在海棠面前。「連我都快不認得你了。」
海棠也不認得。
鏡中人的臉瘦削、陰沉,落魄的胡碴佈滿兩頰,與頰上隱隱陷下的刻痕融為一體。那頭濃密的黑髮像是被人用手爬流過幾百次,那雙眼有著病入膏肓似的黑眼眶,可是其中的眸光異常明亮,散發執著的壓迫感,有如急切煉製不死仙丹的瘋狂道士。
「看你這副德行,真的很像你母親剛過世時那陣子的雷爸。」
「我一點也不像他,」他語調淡漠,將鏡面翻至桌板上的力道卻重得驚人。
大卓蹙眉靠入椅背,審視片刻。「海棠,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喚回鈴兒,何不去尋求一些非正統的門路?」
「你希望我找什麼門路?」他冷哼。「找道士?找靈媒?找乩童?還是學我老子那樣,開始沉迷陰陽玄學、易理八卦?」
「海棠,我只是做個建議罷了,沒有……」
「我不需要這種狗屁建議,我要的是找回鈴兒的方法!」他的暴喝重擊在大卓診療室的四壁,猛烈地相互反射震盪。
「我道歉,麻煩你冷靜……」
「我一直都非常冷靜,我也很清楚神阪玲奈目前的狀況!但我他媽的根本不想討論她有病沒病、正常不正常的問題,我要的是鈴兒回來的辦法。如果你沒辦法幫得上忙,請推薦其他醫師,別跟我推薦法師或巫師!」
「等等,海棠!我……」
他砰地一聲重重摔門而去,當場看見玲奈正嬌柔可人地和候診室內向她搭訕的俊男聊天,姿態含蓄羞怯,楚楚可憐,眼神卻柔中帶媚,流露誘惑氣息。
海棠迷惘了。以前鈴兒只不過和大卓坦蕩蕩地聊上幾句,他就醋勁大發。如今形貌相同的女人公然和陌生男子眉目傳情,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為什麼?他以前那股強烈的在乎到哪去了?
直到海棠看到那名男子放到玲奈膝上的大掌,他才抓回神智,立刻帶她上車離去。
「海棠,你在吃醋嗎?」甜美的日語微含撒嬌的氣息。
他再度神思恍惚。
鈴兒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只不過性格更加鮮烈。不解就是不解,驚訝就是驚訝,臉上的表情直通肚腸,完全不隱藏。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只是在外面等得好無聊,那個人又正好想找我說說話……」
這種柔細的嬌喃也不是鈴兒說話的方式。她總是中氣十足地亮著宏嗓,大說大笑,毫無千金小姐的典雅風範,卻豪氣、爽朗、鮮活有勁。
「喏,別再生氣了嘛。」玲奈的手跨過排檔桿,指尖輕輕畫在他腿上。「今天晚上回去後,好好地補償你,怎麼樣?」
海棠蹙起眉頭瞥視她。
看他這副表情,玲茶機伶地轉口一笑。「我是說,我會燒一桌好菜來補償你,沒別的意思,可別想歪喔。」
這不是鈴兒,他的鈴兒不會玩如此俐落的把戲。
你願意做我的成吉思汗嗎?願意嗎?
讓我做你的孛兒帖,好不好?
鈴兒……
握在方向盤上的大掌頹然無力,失去以往冷硬的衝勁。鈴兒在哪裡?要將車子駛向何方才能找回她的清朗笑語,找回時時熱切注視他的明亮眼睛?
他的鈴兒在哪裡?
「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吃?」
晚餐時分,他對著玲奈親手做的浦東美食發呆。
「你為什麼老是這麼魂不守舍?」
「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放鬆一下?你看起來好累。」
他神思渺茫地聽著玲奈溫柔的關切,彷彿靈魂抽離了肉體。為什麼他還是等不到她突然對他說漢語,得意地扠腰大笑,「哈哈,之前的日文其實全是唬你的。姑奶奶我還在這副軀殼裡!」
「鈴兒,你還在嗎?」他絕望地再次看進她的眼眸。
「什麼?」玲奈一頭露水。「你為什麼常常對我說這句中文?它是什麼意思?」
他頹然凝視她良久,無神地起身回房。
「等一下,海棠。你到底是怎麼了?」玲奈連忙追進去,連日來的嬌柔婉約已經裝得有點不耐煩。「海棠,你真的變得很奇怪!」
他仰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講。
「海棠?」
他不想再由鈴兒口中聽到任何日文,他的鈴兒根本不懂日文。
「你為什麼看起來很痛苦?」玲奈更加深入黑暗的房間,落地窗外的星夜透來幽藍薄光。「海棠,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你已經娶我了。」
她緩緩爬上床,伏向蹙眉閉目的海棠身上。
「既然已經娶我,為何都不碰我?」
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曾經如此癡狂的美麗胴體,如今卻了無興趣?
「回你的房間去吧。」他厭煩地推開玲奈。
玲奈沉下陰冷表情。「難道你就這麼喜歡那個不要臉的小偷?」
一道意念霍然閃進海棠腦中。「小偷?」他撐起身子與她對視。
「別裝不懂,就是那個偷走我軀殼的臭傢伙。」她怨毒地瞪向他。「你都怎麼叫她?鈴兒是嗎?她已經不存在了。」
海棠無法接受腦中整理出的訊息,這已經超越他的邏輯理念。「玲奈,之前掮動一群不良少年和羅秘書攻擊鈴兒的,就是你嗎?」他不只一次聽到「小偷」這個奇怪意念。
「她盜用我的身體,我為什麼不能攻擊她!」傲慢任性的本性逐漸展露。「她害我無處可歸,害我必須利用那些白癡的軀殼才能教訓她,還先我一步和你上了床。若不是明人插手替我出了口怨氣,我遲早也會教她魂飛魄散!」
冷冽的怒氣逐漸凝聚在他胸中,臉上卻一派淡漠。
「為什麼這麼恨鈴兒,恨到要毀了她的地步?只因為她借用了你的軀殼?」
「她是偷走我的軀殼,不是借走!」
「你出車禍成了植物人,靈魂無法回歸,怎能怪她?」
「她讓我做了夠多的傻事!不僅穿得像白癡,吃相又粗野,不懂含蓄,沒有禮貌,處處丟我的臉,最重要的是她跟你相愛,成了你的人,這還不夠可惡嗎?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那個野女人有什麼權利搶走你!」
「原來我在你心中這麼重要。」他冷笑地勾住她腰際。
「我向來不喜歡別人搶走我看中的東西。」喜不喜歡倒還是其次。「跟我做愛吧,海棠。就像你對她那樣。」
他突然猛烈地吻上玲奈,狂野而深沉得令她顫抖,無助地攀上他的頸項。
「對……就是這樣,海棠……」她再一次滿足地任他的唇舌蹂躪,完全不察他背後真正打的主意。
「玲奈,那麼是你用類似的手法叫你父親請法師來對付她了?」
「是……」她全身虛軟地攤在他懷裡。「不要停,吻我。」
他翻身將她壓至身下,火熱地狂吻著,以身軀摩擦她嬌小的胴體。
「玲奈,那鈴兒她是不會再出來了?」
她的意識全融在他熾烈的大掌下。「她……早被明人解決掉了……」
「明人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神阪一族的御用法師嗎?」他咬著她的耳垂輕喃,雙手不疾不徐地層層褪著她的衣衫。
「我……不清楚。」她斷斷續續地嬌喘著,弓身迎接海棠往下探索的手指。「他是我二嬸兒子死後收養的義子……誰知道他是哪來的野種……」
「他好像挺厲害的。」
「再厲害也不過是隻狐狸。人前裝得一副溫存怯懦相,人後卻根本不把家族放在眼裡………啊……」海棠真的是太棒、太棒了。「海棠,快……快……」
她急切探向他褲腰的手在還未解開皮帶的剎那,就被他赫然扣住。
「神阪家到底還有多少人間接或直接地想除掉鈴兒?」他必須確定自己的報復方向。
「海棠?」為什麼在她慾火難耐的時候停下攻勢?「怎麼了?」
「鈴兒什麼地方得罪你們,非得三番兩次用卑劣的手段讓她痛苦?」
「你何必再想那個孤魂野鬼的事?她都已經被……」
「我不管她已經被你家的一窩混帳怎樣,這次我會徹徹底底完成我的誓言,回去叫你家族的人等著領死吧!」他暴怒地拉起衣衫不整的玲奈下床。「滾!凡是神阪一族的人,永遠都別再出現在我的地盤上!」
「你幹什麼?」竟敢如此無禮地攆她走!「雷海棠,從沒有人敢對我……」
海棠凶狠的駭人怒容懾得她愕然噤聲,寒毛聳立。
「別了,神阪玲奈,我們這輩子永遠不會再相見。如果有緣,我會在地獄等著你們神阪一族和我碰面。」他猙獰的神情有如張牙準備狂殺嘶咬的猛獅。
「你……你想對我們怎樣?」
「照蒙古的方法;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
兩個月後的神阪家,宛如遭到狂風暴雨的襲擊,神秘的攻訐由四面八方猛烈進犯,打擊著整個家族的每一個觸角。
先是玲奈的父親被查出涉嫌大宗逃漏稅的弊案,再來是前陣子掀起的政治獻金風暴中,幾位重要官員收受賄款的名單終於亮相,神阪家的某一成員赫然列名於上。普獲日本文部大臣賞、直木賞等多項文學大獎的日本放送作家協會部長神阪貴介,被某三流醜聞雜誌挖掘出參與女裝癖俱樂部的秘密,並暗中拍攝到這位五十多歲部長身著性感女裝的妖嬈舞姿,成為當期封面人物。另外還有厚生省突然對神阪製藥進行的大規模藥品成分調查,盤上股票因而連續下跌,以及國際考古文摘披露日本學術團體曾於二十世紀初假考古之名、在中國大陸行盜墓與竊占文物之實的真相,神阪一族被舉證為此一學術團體背後的最大贊助者……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醜聞與弊案不斷打擊神阪家,雖然不可能一舉擊垮龐大的古老家族,但這些綿軟不絕的攻訐纏得神阪家煩不勝煩,甩也甩不掉。
他們早已開始調查是什麼樣的敵對團體在暗中運作,對方則狡滑得令他們抓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所有推測的方向都指往同一個人身上,卻苦無證據,也不相信這些事只憑一個人就能辦到。
海棠坐在書房的兩台計算機之間,癱在大椅上頹然喝著伏特加。落地窗外的燦爛陽光全被擋在重重厚簾之外,室內一片黑暗死寂,只有計算機屏幕閃動陰冷的幽光。
「海棠,我是大卓,你在家嗎?你這兩個月跑到哪裡去了?如果回來了,記得快點跟我聯絡!」
電話錄音機不斷撥放一通通的留言。
「雷總,你到底何時才回來上班?」羅秘書幾乎天天都打來叨嘮,「我雖然都有按著你的E-MAIL處理公務,但你不能一直不出面哪。你大姑那個臭協理每天頂著他的哈佛企管碩士頭銜作威作福,大家都已經受不了了……」
「海棠,我是卓爸,你到哪去了?有空快回我電話。」
「雷先生,您好,這裡是工滕律師事務所,謹代表神阪家族有要事想與您商談,煩請盡快回電。謝謝。」
「喂,少爺?」一陣不知如何是好的沉默持續片刻。「哎喲,我實在不會對機器講話。」嘀咕後便掛斷電話。
「喂,少爺,我是田叔,你聽得見我講話嗎?」之前的電話再度打來。「我現在就在你大廈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我來找你好多天了,你為什麼不替我開門呢?你在家,田叔就是知道你在家,我今天帶了自個兒的便當來,非等到你替我開門不可。」
海棠死去的心微微蠕動,一股類似不安的心情在啃蝕著他。猛然灌下一大口烈酒後,這份感觸就被消滅。
兩小時後,錄音機又響起。
「喂,少爺,我田叔。你什麼時候放我上去啊?」老人家頑皮地撒嬌。「我只是來看看你,絕對不跟你囉唆,也不打擾你閉關靜修,好不好?」
一小時後,疲憊的老嗓再度傳來。
「喂,少爺啊,你就讓我進去休息一下吧。我年紀大了,實在撐不住,讓我進去休息後,我馬上回老家,好嗎?」
想到田叔的糖尿病與老人家的體力,他終於敵不過焦慮地放田叔上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家。」田叔在海棠開門後的一瞥,笑容差點凝結。「哪,這……是田嫂給你做的藥膳。」
海棠瞇眼審硯一大籠的便當。「這不是你要吃的嗎?」
「我騙你的,不然你哪肯給我進門。」田叔硬是壓下看到海棠瘦削憔悴的震撼,進來忙著找水配他控制血糖的藥丸。「哎喲,我的天,整個家搞得黑漆漆、亂糟糟,待會可有我掃的。」
「田叔……」
「別慌,我掃我的,你忙你的,我絕對不打攪你,好吧?」
海棠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自己窩回書房裡。
打掃到深夜,田叔藉著年老體衰之名留宿於此。
「少爺,你真要和鈴兒小姐離婚嗎?」田叔終於忍不住開口。
「她已經不是鈴兒,她是神阪玲奈。」他突然厭煩地皺起眉頭。「出去,我沒空跟你解釋這些!」
「你不用解釋,這些我早從卓少爺和羅秘書那兒知道了。」田叔擱下吸塵器,走向他桌前。「少爺,你為什麼不向老爺拿那塊佩掛換回伏妖圖,鈴兒小姐的靈魂不正被封在那裡頭嗎?」
「無稽之談!」而且他已經絕望,心也已死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你信邪也罷,不信邪也罷,試一試又何妨?只要達到目的,換回鈴兒小姐的靈魂不就成了?」
海棠知道,可是……「爸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賣給我。」
「你怎麼知道?」
「我上次回老家就已經問過,他表示得夠清楚了,他無意脫手。」
「你上次是替卓爸問的,又不是替你自己問。老爺打死都不會變賣自個兒的收藏給別人,可你是他
兒子。」
「是啊,要不是你這一提醒,我還差點忘了。」他冷漠地灌口烈酒。
「好好好,我不說了。」他在這對父子間調解多年都化不開的心結,沒指望會突然大功告成。「我明早就回老家去了,我怕你田嫂一個人忙不過來。哪,拿去吧。」
「什麼東西?」
「我在鈴兒小姐房裡枕頭下清理到的。我本來以為是垃圾,可我看東西用絲巾一層層包得仔仔細細,八成是重要東西,你去處理吧。」田叔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少爺,你怎麼會看不出你在老爺心中有多重要?連卓爸那個精明傢伙都看出來了,你還笨笨地給他利用。」
海棠不予置評,等田叔走後才打開東西。
絲巾展現其中珍藏的寶貝時,海棠整個人重重一震──那是他曾塞給大卓和鈴兒的外蒙文化訪問團入場券。
兩張皺巴巴的過期票券被絲巾細密地呵護著,彷彿它是極其脆弱的珍寶。
海棠,我要跟你一起去!海棠!
他記得她那天如何焦急地追著他的車子喊叫,記得她後來多麼無辜地承受他刻意的忽視。可是事後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快樂的事。
就在他幾乎把票券痛苦地揉入心腸的同時,深夜的電話鈴聲被錄音機接起,一陣悠然悅耳的聲音由其間傳出……
「晚安,雷海棠。」
海棠懾住,直瞪詭異陰沉的錄音機。
「還在玩你對神阪家的報復遊戲嗎?」透過揚聲系統傳出的呵呵淺笑,帶有幾分機械化的邪氣。「或者正在緬懷你的鈴兒格格?」
「你打電話來做什麼,神阪明人?」他抓起話筒冷冽質問。
「報佳音。」
「少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你們神阪家已經打算派人私下幹掉我,沒用的,我的遊戲規則早已定好。就算我死了,這場報復遊戲仍會自己走下去,直到你們每一個人全下地獄!」
「啊,好可怕。」明人笑得雲淡風清。「我是不介意你狠狠地宰掉這幫人,可是有點捨不得因此害鈴兒失去上好軀殼。」
「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玲奈被你趕回日本後的狀況嗎?她經常嚴重嘔吐、暈眩、歇斯底里,連高劑量的鎮定劑都對她無效。」
海棠大驚。「她……懷孕了?」
「恐怕沒這麼浪漫,她是靈體與肉體產生排斥性了。她吐的全是靈液的穢物,那不是一般人吐得出的東西。」
「我不懂什麼排斥性。照你們的狗屁說法,玲奈的靈魂已經奪回自己的軀殼,還有什麼好排斥的?」
「理論上沒錯,但是玲奈自找死路。她在靈魂飄蕩的期間想盡辦法驅使活人危害鈴兒,一心想報復,過度的殺意與怨念增強了她的陰氣,導致無法長期融入陽間軀體。」
「我對你的家務事沒興趣!」
「我是不忍看玲奈就此毀了這副軀殼,害鈴兒的靈魂無處可歸,才打這通電話給你。」
「無處可歸?」鈴兒還回得來?
「鈴兒實在很討人喜歡,雷海棠。我把她對入伏妖圖中純粹是為了換回佩掛,其實我無心傷害她。」
「你已經殺死她了!」
「我沒有,她只是被封在畫中,可惜你不信。」
「神阪明人,別再跟我拐彎抹角,你可以省省這套把戲。我根本拿不出佩掛,我父親也表明過他不會賣。」
「我知道,所以我已經死心了。我只是想通知一聲,我願意把鈴兒活生生地還給你。」
海棠一時無法反應。鈴兒……他和鈴兒可以再度團聚?
「神阪家決定派你出面收買我,要我住手是嗎?」
「我說過,我捨不得玲奈搞垮好好的軀殼。與其讓玲奈和鈴兒兩敗俱傷,我寧可選擇保住鈴兒。」
「那玲奈呢?」
「陰氣太重的靈魂,就送她回陰間去吧。」他涼涼一笑。
「她不是你的親人嗎?」竟然毫不留情地講這種話。
話筒那方的優雅語調明顯地沉了下來。「反正這群鬼子虧欠咱們那麼多,我殺他一個惡靈又算得了什麼。」
清淡的神秘話語令海棠產生發自心底的涼意。他究竟在和什麼樣的對手打交道?
「為什麼要幫我和鈴兒?」他不認為神阪明人真會如此乾脆的撒手。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嘛。」他的淺笑轉為感歎。「世上的分分合合已經夠多了,撮合你們,總比看你們倆變得和我一樣孤單來得強。」
「這種理由說服不了我。」
「那就用你的眼睛去證實。後天下午兩點,到機場接機吧。我只說要將鈴兒還給你,可沒說會一路送她到府上。」
「你就這樣丟她一個人在機場?」海棠暴喝。
「反正我的好意又說服不了你,何必白費力氣地好人做到底。」呵呵。「晚安,雷海棠。」
海棠打從心底就不相信這只詭異的狐狸,但他還是去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如此可笑的蠢事;當天一早六點就在機場大廳焦慮徘徊。
明人只是耍著他玩罷了。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說放人就放人。況且明人大費周章地親自到台灣處理佩掛的事,他不可能會那麼乾脆地放手。
他真能見到鈴兒嗎?
他失神地望著兩點鐘機場大廳一陣陣的人潮。騙他也罷,耍他也罷,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甘願做個被人愚弄的傻瓜。很奇怪的,他竟在此刻想起了父親。
母親剛過世時,父親就是如此地瘋狂搜尋各項途徑,像個瘋子,也像個白癡。只要唬他一句有辦法讓他再見母親一面,要他掏多少錢、做多愚笨的事,他都心甘情願。
海棠苦笑。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做了多麼大的努力,想盡辦法不讓自己變成像父親那般的廢人,結果呢?
海棠,我覺得你跟你父親好像。
他椎心刺骨地捏緊鈴兒珍藏的過期入場券,看著時光分秒流轉,看著陌生人潮來來去去。由早上怔怔佇立到下午,由下午到黃昏,由黃昏到深夜。他絕望地坐在餐飲部的吧檯旁,將臉沉入雙掌間。
他在做什麼?精明幹練的他為何會有如此任人耍弄的一天?
「海棠!」一句突來的宏亮吆喝,在寬廣的機場大廳嗡嗡震盪。
他微微自掌中抬頭。錯覺嗎?他彷彿聽到鈴兒像以前那樣地高聲叫他。
「海棠!」
他已經瘋了嗎?思念她到出現幻聽的地步?初識鈴兒時,他打死不承認自己聽得見她的聒噪;此時此刻,他想再次聽她親口喚他都做不到。
「海棠!幹什麼不理我?」
「搞什麼呀,吵死人了。」其它旅客發出反感的抱怨。
「先生……」吧檯服務生猶豫地望著遠方,搖搖海棠。「請問那個女的是不是衝著你來的?」
海棠迷惑地轉身遙望背後,真有一個背著大包袱的身影如保齡球似的直衝他而來,沿途乒哩乓啷地撞倒所有障礙物。
「喂,你怎麼這樣推人哪!」
「啊!我的行李、我的洋酒,全被踢翻了!」
「你幹什麼?」有的人被她撞得摔成一堆。
海棠霎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向來打扮精緻、像個洋娃娃似的神阪玲奈居然穿著肥厚的連身袍,腰上扎條大布巾,腿上馬褲塞進厚厚的高筒靴裡,背著大包袱,甩著大辮子,驚天動地地直奔向他。
「鈴兒?」真的是她嗎?還是玲奈裝的?
「你這混蛋,為什麼要裝做不認識我?」她邊跑邊罵,引起全場注意。「我老遠一眼就認出你了,你卻窩在這兒裝死,什麼意思?!」
她終於氣喘吁吁地站定他跟前,高高仰著火氣沖天的小臉,憤然扠腰地活像要跟他討回公道。
海棠瞇起雙眼,思緒紛亂。她真是鈴兒,還是錯覺?他承受不起更多的捉弄與騙局,人格異變也好,靈魂附身也好,有什麼能保證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可人兒,下一刻不會變成什麼其它性格?
「海棠?」她眨著大眼,奇怪的神情突然變成瞭然於心的一笑。「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太久沒見到我,現在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對吧。」
「少往你自己臉上貼金。」
「我哪有說錯!」這個臭男人,好像見不得別人說實話似的。「你看你,又瘦又疲累,一頭亂髮、滿臉胡碴,我從沒見你這麼狼狽,你一定是太想念我了才會這樣!」
「你說大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你什麼意思!」為什麼久別重逢,不是給她來個熱情擁抱,而是惡言相向?「好不容易明人願意
無條件投降,讓我回來跟你團圓,結果你見到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擺臉色給我看?」
「他會平白無故放你回來?」他不信。「是不是等明早我從床上爬起來時你又開始滿嘴日文,變回神阪玲奈?」
「我哪會!她都已經被驅回陰間了,哪還回得來。雷海棠,你給我識相點,我千辛萬苦回來可不是為了跟你吵架!」
「現在在吵的人可不是我。」
「少跟我耍嘴皮子!」氣煞人也。「好,你要證明是不是?姑奶奶我就證明給你看!」
她憤然甩下背後包袱,蹲下去就地開腸剖肚,扒出了小衣小鞋小帽等一地雜物。
他震撼地注視這些小孩衣物,先前的懷疑與不安全被奇異的興奮淹沒。他知道鈴兒的身子尚未受
孕,可是這些小東西背後的含意令他狂喜,意外得難以置信。
「你不相信我終於永遠得到了屬於我的軀殼,不相信神阪玲奈不會再回來,那就做給你看!」她從包袱深處抓出一幅畫卷的同時,海棠頓時刷白臉色。
「你要幹什麼?」
「看哪,這還是明人好心送我的紀念品,看來待會就可以請你幫我拿回日本送還給他。」她憤恨地以畫卷指衝著他。「雷海棠,這伏妖圖一開卷,我還是會被吸進去的,畢竟我不是這個軀殼原來的靈魂。只不過我靈魂出竅後這副軀殼就會像植物人似的空了,因為神阪玲奈再也回不來,駐不進這一具身體。為了永遠和你在一起,我連畫都準備交給你,無論我身在這軀殼裡或身在畫裡,都會留在你身邊。結果你這個王八蛋一見到我竟然只會鬼話連篇,我……我不要活了!」
她刷地一聲抽下畫卷扣帶,差點在海棠火速抓住整卷畫軸之前攤下圖面。
「夠了,別再講那種八股連續劇專用的肉麻台詞。」
「你怎麼知道我是看電視學的?」
「誰教你把那些三流演員的爛演技學得惟妙惟肖。瞧,你現在有了多少影迷。」他順勢抽走她手上的卷軸,小心翼翼地綁迴環扣。
鈴兒怔怔地張望四周。「真的耶,整個大廳的人都在看我。」她興奮地問向海棠,「我很用功對不對?我向來都很用心地學習每一樣東西,所以才能把三流演員的爛演技學得那麼……雷海棠,你罵我?!」
「答對了。」
「把畫還我,我不要跟你這種混蛋在一起了!」老是拐彎抹角地罵人。
「你真的會一輩子跟我這混蛋在一起?」
「現在不想了,還我!」
「你真的不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到處找不到你?」
「我若想跑就根本不必急著回到這裡。千辛萬苦地跑來受你的窩囊氣,還不如留在日本和體貼風趣又溫柔的明人在一起!」
「那你何必急著回來?」
「還不是因為很想你!從被封進畫裡那一刻就開始擔心你會不會來救我;會不會想乘機乾脆甩掉我,和神阪玲奈親熱去了;會不會糊里糊塗地跟她生了孩子,忘了我才應該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你又寂寞難耐地回到羅秘書那大奶媽的懷裡,從此忘了我的存在,忘了你答應只做我的成吉思汗,一輩子保護我,還說會給我一個孩子……」說著說著,憤慨全融化為委屈。
「所以你就拚著老命快快跑回來跟我交配?」
「你!」她這一抬頭憤吼,才發現他在笑。「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為什麼你帶回來的小衣小鞋都是男孩子的顏色?這麼篤定你第一胎就會生男的?」
「沒有啊,我也有帶女孩子的。你看!」她情緒一轉,急急忙忙地蹲下去挖包袱。「我喜歡紅色這件,可是怕你覺得俗氣,就連粉紅色的也一起帶了。不過橘色這件也不錯,好像彩霞的顏色,可是我不喜歡它的黃色花邊,我喜歡白色的。在蒙古,白色是吉祥的顏色,所以我就多帶了一些……」
整個包袱像擺地攤似的散了一地,任她淘淘不絕地解說著。
「鈴兒,你到底想跟我生幾個孩子?」他蹲在她身邊,瞇起迷惑的雙眼。
她突然尷尬地結巴起來。「也……沒有很多啊,只是先準備一下而已。」
「是嗎?」
「其實……我身強體壯、任勞任怨,絕對會是個很能幹的母親。所以……你要不要先跟我生幾個試試看?」她很誠懇很誠懇地小心建議。
「聽起來好像不錯。」他們倆就蹲在一堆雜物之中討價還價。「可是生養孩子是一輩子的事,你確定能跟我一起為這群小蘿蔔頭操勞到老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她抓著他的肩頭拚命保證。「我從小就是照顧兄弟姊妹長大的,經驗老到,絕對可靠。我六個堂哥、五個表弟也都是我順便拉拔大的,什麼把屎把尿的工作都做過!」
「看來你野心不小,但我可慘了。在台灣,養孩子很花錢的。」
「我可以幫你!」
「真的?不怕被一堆孩子拴住,再也離不開我了?」
「栓就栓哪。大不了我們家就公牛母牛、一窩小牛地全栓在一起,走到哪就聚到哪,不是很棒嗎?」
「啊,我差點忘了,我的小母牛是畜產繁殖的高手。」
「我才不是小母牛。」
「當小母牛有什麼不好。瞧,你動不動就在身上掛鈴鐺,多麼地相得益彰。」
「你竟敢嘲笑我?!」一陣亂拳差點猛捶過去。
「你第一隻小牛想要公的還是母的?」
「喔,這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因為你是獨生子嘛,為了傳宗接代著想,所以第一胎生男的比較好。」
「可是我想要女兒,兒子只會跟老子作對,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樣啊……」鈴兒這下可傷腦筋了。「可是哥哥可以保護弟弟妹妹,比較實用……」
「你是生兒子又不是生保鏢,幹嘛要他來保護?!」
「那生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怎麼樣?我們要的統統有。」
「你以為這是在快餐店點餐,漢堡薯條任君挑選?我說我要……」
兩個人頑強地企圖說服對方,蹲在機場大廳就地爭辯不休。擁有一窩孩子的夢想穩定了他不安的心,也給了她投注生命的歸屬,一個她渴望已久的家園。
可惜兩人世界之外的現實沒那麼甜蜜。等海棠回到公司開始賺錢養家時,發現自己竟在股東年會上全面失利,眾人一致決定,由現任協理取代海棠成為總裁。
海棠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