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你看你幹的好事!」嬌膩嗓門吼得比雷還大聲。
「好啦,別凶啦。」雷公縮著肩膀,覷了身前的美艷女子。「我又不知道他睡在樹下,哪知道一道雷打了下去,就將他打成了黑炭。」
「拜託你打雷前看清楚好嗎?」胡靈靈五百年不變,依然風騷美麗,更不減潑辣本色,繼續罵道:「要打雷去打空地,別打樹木,樹木也是有生靈的,更何況你這次還打到了人!」
「那是他的劫數。」雷公趕緊撇清關係。
「唉,沒錯。」胡靈靈苦惱地拍拍額頭。「他這回受傷是逃不掉的劫數。不然你的雷也劈小力一點嘛,看在他家人到玉姑祠上香的份上,我能做的就是讓他不致於殘廢。」
「嘻,玉姑祠又收了多少香火錢?」雷公擠了擠眼睛笑問。
「不用你管。」胡靈靈化回大紅狐,旋風也似地離開。「想要香火的話,自己想辦法蓋一座雷公廟。」
唉,哪個神仙像她這麼操勞奔波啊?她當神仙,還得自己開廟招攬香客,以便垂聽人間疾苦,找機會做功德,她真是有夠勤快了。
已經修了五百零六年了。每滿一百年,她會離開江漢城,四處瞧瞧各地的風上人情,增長見聞,順便多做一些善事,宣揚玉姑仙子的美名,也為她的功德簿多添幾頁好事。
不過,她再也不會離開江漢城了。到哪裡都可以做善事,她很熟悉江漢城方圓百里的百姓,要做善事就做徹底一點,她得長駐此地保佑他們。
上回出門,回到姑兒山後,她整整休養了三個月,加上她出遊這段期間,玉姑祠無人照管,香火凋零,差點變成破廟,害得她趕緊到處顯神跡,這才挽回玉姑祠的香火。
汲汲營營、熙熙攘攘,日子在忙碌中度過;每當她在江漢城忙上幾個月,她會回姑兒山休息個兩、三天。這回她本在閉關修煉,雷公卻打下了一道青天霹靂,把一個農夫劈成香噴噴的烤肉;人命關天,她只好暫時出關,先挽回農夫的性命,再去找雷公臭罵一頓。
大紅狐回到姑兒山的巢穴,就見一隻小白狐在洞口撲蝴蝶,她歎了一口氣,她的小弟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才會長大啊?
懶得理他了。走進山洞,她跳上自己的乾草窩,一如這六年來的習慣,只要她臥上了這堆乾草,不管是人形或是狐身,她一定會往裡頭取出一雙繡花鞋,看了看,摸了摸,這才再度將這雙鞋藏進乾草堆的深處。
蹄子扒了兩下,沒有。她記得前兩天才拿出來過呀,怎地不見了?她又往更深處探去,還是找不到;越找越緊張,乾脆將乾草一一扒掉,扒光了她的窩,掉了一地的乾草,還是沒瞧見那雙寶貝繡花鞋。
「小弟!」她大聲叫道。
「大姊,什麼事?」小白狐奔入山洞,眨著圓圓黑眸看她。
「我的繡花鞋呢?」
「喔,」小白狐看到滿地乾草,立即明白。「送人了。」
「送人?」大紅狐頓時火冒三丈。她的鞋啊!小弟怎能如此輕易地送了出去?她旋即轉為人形,杏眼圓睜,伸出纖纖柔荑,用力往他頭頂打了下去。「你怎麼可以拿我的鞋子送人?」
「哎喲,好痛!」小白狐想躲,卻讓大姊給扯住了尾巴,他趕忙道:「有個小姑娘鞋子濕了,我向你借一下嘛。」
「現在鞋子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靈靈嬌嗓拔尖,又氣又急,又惱又慌,當下就將小弟給甩了出去。「你去找回來!」
小白狐雖然玩了三百年,畢竟也有他的道行,這一甩,他凌空轉個圈,變成了背著長劍和包袱的裴遷。
「你!」胡靈靈傻眼。「你又給我變成這個模樣!」
兩天前,她看小弟怎樣也變不出好看的人間男子相貌:心念一起,便教他化作裴遷的模樣;在那個當下,她差點以為大個兒來了,仍是那成熟穩重的臉孔,仍是那高大魁梧的身子,仍是那寬闊溫熱的胸膛,她心馳神往,立時掉入了六年前的回憶……直到小弟爆出裴遷從未有過的開朗笑聲……
事後她躲在山洞裡,費了好大的勁兒按捺下躁動的心緒,這才能將裴遷的影像排出腦海。
但,此刻望看小弟變成的裴遷,她又口乾舌燥:心浮氣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該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讓外在無謂的人事物干擾修行……可是那雙繡花鞋……
「大姊你不是說,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臉上的鬍渣,讓那陌生的刺癢感給惹得呵呵大笑。「好好玩,長了滿臉的刺。」
「你快還我的鞋子!然後給老娘變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裡。」狐小弟搔搔頭,露出憨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濕了會著涼,大姊你教過我袖裡乾坤,我舉一反三,也來個包袱裡乾坤,從裡頭取出你的鞋子,給小姑娘穿啦。」
好個舉一反三!胡靈靈看到「裴遷」的癡呆模樣,這……簡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俠士,英俊沉穩,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嗯,他的唇溫潤極了,咬著很好吃……
哎呀呀,她跳了起來,就往「裴遷」撲過去,想將他「撲滅」。
「還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習慣人形,趕忙變成好脫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靈靈轉變為貓,張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邊喊救命,一邊反過來咬貓尾巴。
「我撕掉你!」貓立即長大變成母老虎,恨恨地耙著爪子。
「你咬不動!「大狗縮成了烏龜。
母老虎轉回胡靈靈,秀足一抬,將烏龜當球踢出洞外。
「少來擾亂我清修!有本事的話,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烏龜劃著四隻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著,咕噥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靈靈轉回身子,入眼儘是滿地雜亂的乾草,她懊惱地抓起一大把,填進自己空洞的窩巢。
此刻,她的心又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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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書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太好了,兩年沒見你了吧。」周破雲欣喜萬分,忙著要喊僕役張羅熱茶。「裴遷,坐,先坐下來。」
「伯父不忙。」裴遷拿了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雲看他沉穩的神情和動作,既是感慨又是不捨。這孩子呀,總是獨來獨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調,不願麻煩別人,就連他每次提及要認他為義子,幫他娶妻,也為他所婉拒。
「最近又聽到你的事跡,總算解決了閩北的盜匪之亂,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薦你的功跡,好歹封個功名。」
「謝謝伯父,裴遷不會當官。」裴遷見周破雲坐下,這才解下背後的包袱和長劍,轉開話題。「我得知妹夫高中進士,特地前來道賀。」
「你有事才來?」周破雲輕歎一聲。「沒事也常來走動。還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來,你讓伯父打開大門歡迎你吧。」
「我身份特殊,不敢打擾府上家人。」
裴遷明白周破雲對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說他是故人之子,綠林大盜和朝廷大員怎能是朋友?說他是出了名的賞金獵人裴遷,又怕親友鄰人爭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認識他,對他日後緝捕要犯總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體復原後,便秘密上門拜訪,表明自己現在所用的身份;至於過去那個名字,已經徹底死了。
那時,周破雲看到他,好像見了死人從墳墓裡爬出來,先是驚嚇,隨之涕淚縱橫,拉著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顯靈啊!狐仙顯靈啊!」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裡有燭火在跳動,像是他驛動不安的心。
周破雲見他神色默然,小心問道:「還是找不到狐仙?」
「還沒。」
「我真心感謝她救回你一條命。」周破雲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糊塗,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兒的幸福,不至於讓秋兒走上你娘……呃……女婿很爭氣,對秋兒又好,秋兒果然看對人了。」
「秋兒妹子掉下牆頭前,果真看到一個紅衣姑娘?」
又問一遍了。每回他來,同樣的問題都要重複再問,但周破雲還是照樣回答:「是的,秋兒調養幾個月,恢復神智,才說她是被妖精纏住,還好有那紅衣姑娘趕走妖怪,這紅衣姑娘應該就是後來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遷想到了眼前那團火,紅紅火火裡,有個窈窕嫵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來。」周破雲以愛護晚輩的心情道:「伯父幫你找一個好媳婦兒……」
「謝謝伯父美意。」裴遷禮貌地回禮。「可我還要繼續找她。」
「她既是神仙,豈能輕易找到?」周破雲試圖說服他放棄。只是答謝救命之恩罷了,有必要窮畢生光陰尋覓嗎?他又道:「更何況普天之下,並沒有姑兒山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雲瞭解他的執著個性是哪兒來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們了嗎?」
「下午去過了。」
周家墓地後頭的小山坡,有著一座無名塚,裡頭葬著陸崗。周破雲還是敬他為師兄,不忍他孤單,又拿了冬梅的舊衣物,與他合葬。
「我每年辦超渡法會,希望他們在極樂世界過得安好。」
「謝謝伯父。」裴遷由衷感激周伯父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他不知道娘帶爹到哪裡去,那是屬於他們的事了,也許一起去轉世,一起再輪迴,一起了結前世的恩怨;冤有頭,債有主,況且親爹生前作惡多端,可能會下地獄,也可能會花上好幾十世的輪迴來償還;他不知道,他沒有機會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說是否屬實,他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為爹娘的亡魂祈福。
至於他,不用等到來世再償還。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歸還。
窗外,依舊月明星稀;角落裡,一朵小花輕探出頭,展開了嫩辦。
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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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小道轉成泥土大路,一塊大石刻著「芙蓉村」三個大字。
時近正午,裴遷走進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渾身發熱,好似一把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記一團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遺忘!
那時的他,面臨生死交關之際,地水火風不斷地裂解他的神識,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個字:苦。極度的痛苦讓他心神紊亂,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份給激得發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時候得知事實,他會驚愕,但不會口不擇言;那時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來,他卻在旁邊發瘋,說著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話,每當憶及當時,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淚了。不管是初次嘗到或是最後的吻別,她的淚總是格外的苦澀,彷彿是世上最苦的黃連苦瓜苦膽……所摻合而成的。
曾經,他想愛護她,最後卻是傷了她。
她要他忘記她,他也確實忘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總想著,到底丟失了什麼東西?為何心頭會空空的?他很努力想,聽著風聲,看著明月,聞著花香,嘗著藥湯,感覺著自己逐漸恢復體力,更在無數的夢境中重新經歷了此生種種。
然後,他想起來了。
是她的法術失靈?抑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著呢,她再抹去他的記憶,離開去做她的神仙?呵,這回他不會怨了,而是心甘情願接受。
他浮現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現在不怕孤獨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麼,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對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應該圓滿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著,前頭視線跑出了兩個人,一個是短髮小孩兒,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後面追著拿了一把木劍的娃娃臉年輕人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非魚一邊跑,一邊叫。
「孽徒!快給我站住!」吉利凶神惡煞也似地揮舞桃木劍。「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罰你不准吃飯,你竟敢給為師的偷吃飯!」
「那曦哩呼嚕的咒文,我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來也得背,你當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沒有東西!」
「你不給我吃飯,我才會肚子空空的!」
「死魚!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俠,救命!」非魚一個轉溜,藏到裴遷高大的身子後面。
「嚇!」吉利的桃木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點打到大俠了,他馬上扯出大笑臉。「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隨即又往裴遷後面追去。「非魚,你快給我出來,躲在人家大俠後面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漢。」非魚才扒了一口飯,又趕快跑開。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頭睜大眼睛看著裴遷,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來的。」
「請問這裡有客棧或茶館嗎?」裴遷問道。
「沒有。我們村子很小。」吉利馬上盡地王之誼,熱情地道:「你來我們孝女廟吃頓午飯好了。」
「謝謝,我有乾糧。」
「不用客氣,多擺一雙筷子而已。外頭太陽挺大的,來吧。」
「大俠,好啦。」非魚仗著師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亂打他,笑咪咪走過來,慷慨地道:「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客。」
「你請還是我請?」一顆拳頭揍了下去。「你吃為師的糧食,就得乖乖聽話,還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燒幾道菜!」
「快跑!」非魚怕師父還要打,先扒了一口飯,端著碗趕緊溜了。
日正當中,裴遷望看這片山野,有田,有樹,有牛,有溪,有屋,再過去又是好幾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煙;他生性不愛叨擾別人,但他看出拿著桃木劍的年輕人是道士;這些年來,他逢廟必拜,試圖在籤詩或師父的開解中,得到尋找她的蛛絲馬跡。
雖然都失敗了,但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會把握。
他是尋她尋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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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姑姐姐煮的飯最好吃了。」非魚舔完碗裡最後一顆飯粒。「裴大哥,我告訴你喔,我師父好狠心,不時叫我做苦工,不給飯吃。」
「我什麼時候虧待你了?」吉利瞪眼過去,正要發作。
「請喝茶。」一個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壺茶,聲音柔柔的。
吉利轉為傻笑,雙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隨她往房間走去而伸得長長的。非魚指著呆瓜也似的師父,笑嘻嘻地朝裴遷扮鬼臉。
「這裡有姑兒山嗎?」裴遷待女眷進房後,這才開口。
「這裡有烏龜山,山上有鬼湖。」非魚搶答。
「不歸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時,吉利又擺起師父的威風。
「吉利兄是道士,敢問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遷又問。
「有,當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吉利很肯定。他家就有一隻美麗的女鬼,他還想娶來當老婆。「只是呀,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種類啦,從古到今,好像沒聽過美滿的結局。」
說著說著,總是扯著大笑容的娃娃臉笑下出來了,長歎一聲。
「咦?師父會歎氣?」非魚鬼吼鬼叫的。「天塌下來了,我要趕快去敲鑼,叫大家快逃啊!」
「死魚乖。」吉利的手掌往非魚的頭顱用力按下去,語氣超乎異常地和善。「天塌下來之前,我會先將你切了,做道紅燒非魚來吃。」
裴遷跟他們吃這頓飯,已很熟悉這對師徒的互動,見怪不怪了。
「有沒有辦法制伏狐仙?」裴遷又問。
「你敢對付狐仙?」吉利一副「你這個大膽狂徒」的驚奇臉色。
「不是的。曾有一個狐仙給我很重要的東西,我想還她,但她一定不讓我還,我想能否使她暫時失去法力,好讓我將東西還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離奇。」非魚眼睛一亮。「快說來聽聽。」
「你不要吵啦。」吉利順手往非魚一拍,再轉向裴遷,問道:「她既然不要你還東西,你丟了就跑,何必跟狐仙鬥法力?」
「這不是普通的東西,是護體元神。」
「啥?什麼護體元神?」師徒倆齊問道。
裴遷大略敘述胡靈靈救他的經過,師徒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魚崇拜極了,恨不得立刻唾棄師父,改拜狐仙為師。
吉利卻聽出了裴大哥話中的感情。俠骨柔腸啊,看似沉靜無波的大俠士,內心卻有這麼執著的情愛,非得找回狐仙,還她最重要的東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愛上狐仙?就如同他愛上了女鬼一樣,他強烈地感同身受:心頭酸酸的;明知圓滿結果難求,仍要千方百計一試。
「等我!我去找書!」他氣吞山河,往書房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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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初散,朝陽灑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蔥蔥,水田漠漠,裴遷站在孝女廟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走回大堂,稀飯小菜已經擺上桌。那位非魚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裡;他作客一天,實在太過叨擾人家了。
最被叨擾的吉利坐在一邊大桌前,眼眶發黑,佈滿血絲,一夜未眠,仍在尋找制伏狐仙的辦法,桌上散了幾百本書冊,有的發黃殘破,有的寫滿注記,他一本本仔細翻閱過去,看到可供參考的資料便記在紙上。
「吉利兄,」裴遷很過意不去。「不敢麻煩你,找不到就算了。」
「不會麻煩啦。」吉利累歸累,仍笑出兩個大酒窩。「裴大哥有事,我當道士的就是為人消災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經找出一點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訴你,其實我師父什麼都不會喔。」非魚在一邊拉裴遷的袖子,打小報告。「他很會唬人,他寫的符咒都不靈的。」
裴遷微微一笑。這對寶貝師徒鬧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的笑話。真羨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鬧鬧,要說就說,要罵就罵,就像她一樣……
香爐煙霧裊繞,神壇上立著一個神情莊嚴的丫髻女童木像,聽說她為母採藥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廟紀念。
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靈靈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著靈靈那嬌艷絕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會照她的臉蛋來刻一尊過於勾引人心的神像吧?
「狐仙、狐仙……狐仙在哪裡?」吉利拿指頭猛敲腦袋,翻過了一頁,瞪眼大叫道:「啊!有了!」
「在哪裡?在哪裡?」非魚搶過去,要看師父找到了什麼。
「笨魚,你不識字,看什麼看!」吉利學大俠,一掌將非魚轟開,起身道:「你們先吃飯,我得準備準備,做一場法會。」
裴遷一顆心提了起來,匆匆吃完早飯,靜待法會開始。
吉利裝備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謹肅穆,右手拿桃木劍,左手拿搖鈴,供桌上該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樣不缺。
「天靈靈,地靈靈,有請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誠意正最重要,狐仙濟世德無量,報恩還物莫需擋,咪嗎叱呵叭。」
搖鈴叮叮噹噹,吉利舞動桃木劍,在大俠面前班門弄斧,手舞足蹈,唸唸有辭,身體抖動了起來。
裴遷恍然大悟,原來這把桃木劍不只用來打非魚,也是法器之一。
「非魚,紙!」吉利大叫,不斷地搖頭晃腦。
非魚善盡小道童的責任,趕緊擺上一張黃符紙。
「嗡嘛呢唄咩吽。」吉利一邊唸咒,一邊飛快地以硃砂筆寫下一串扭曲的文字。「制伏狐仙,利器在此,太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天將,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寫就,吉利丟下筆,雙手按住供桌,頭垂著,好像累壞睡著了。
裴遷獻上一炷香,虔誠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順利找到她。
「啊!」吉利怕發呆太久,冷掉了場面,趕緊回神,恢復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紙,小心翼翼地遞了出去。「裴大哥,你收著,隨時念『嗡嘛呢唄咩吽』,增強這符的靈力。遇到狐仙時,貼在她平日使用的東西上頭,保證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謝吉利兄。」裴遷接過,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懷中口袋的最深處,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籤,請孝女娘娘指引個方向。」
「請。」吉利搖了搖籤筒,遞給裴遷。
裴遷心中默禱,取出一根竹籤,上頭寫著第六六簽,大吉。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籤詩簿,念了出來。
「聽起來挺淒涼的。」非魚聽出了感覺。
「你也長學問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裴大哥,我家這只魚說得對。這詩開頭是說,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順,時有波濤起伏,大概到老都是這樣了;但老天垂憐你,一般來說江水都是東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轉你的命運,此行向西,就對了。」
「是這樣解釋哦?」非魚搔搔短髮,跟裴遷眨眼睛。「裴大哥,我師父才不會解籤詩,這都是他從古詩詞裡抄出來的。」
「師父在忙,你吵什麼!」桃木劍立刻招呼了過去。
裴遷不以為意。反正,他只是要一個方向;靈,最好;不靈,他仍有時間繼續尋找。狐仙應該長生不老,終其一生,總有機會找到她。
「那麼,謝謝吉利兄,謝謝非魚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來玩!」師徒倆熱情地送到大門口,覺得這樣還不夠,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師父,你忘了叫他投錢到功德箱。」
「非魚,為師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吉利正經地道:「人家出門在外,能省則省,遠來是客,我們招待他是應該的……」
師父諄諄教誨,非魚聽到耳朵長繭;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廟,非魚趕緊主動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師父拳頭伺候。
「師父,這是什麼?」非魚好奇地從果盤下拿出一張紙。
「這啥?」吉利不解地打開來看。
三百兩銀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體就抖起來了。
太大張了,芙蓉村是個小村子,他兌不開啊!
「呵,師父,你糟了。」非魚幸災樂禍地道:「人家給你這麼多的功德錢,你還拿假符騙人,會有報應的喔。」
「不准譭謗為師的名聲。」不客氣的拳頭揍下去。「要唬弄人,隨便畫張符給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書苦讀?這次我是認真的。」
「師父,可萬一裴大哥真的制伏了狐仙,將護體元神還給狐仙,顧名思義,護體元神就是保護身體的,如果沒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驚,這麼簡單的道理,竟然讓那只笨魚給想到了,他拔腿就跑。「快追!我本來怕符咒不夠靈,還多請了幾尊神仙來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險啊!」
跑出村子口,跑進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蔭深處,跑到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結果當然是俠影無蹤,追不上了。
嗚!吉利抓著銀票,累得倒臥地上,頭一回盼望他的法術不靈。
天靈靈,地靈靈,孝女娘娘請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無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