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神細心服侍下的流金,整個人又困又倦,思緒游移渙散。
「這裡的氣候終年冰冷,穿著濕衣服很容易生病,尤其是妳這樣的『人』,一旦生病會不容易好,所以要當心。」
西神用一條干棉布輕柔地擦拭她的濕發,一綹一綹的,仔仔細細地擦著,連她的頭皮也一寸一寸地擦拭按摩。
如此細心的侍服照料讓流金很難集中精神,神智漸漸迷離恍惚。
她無法想像西神這樣一個大男人服侍人的手法竟然比她的婢女還要高明,她從沒有被一個男人這樣溫柔對待過,心湖被他晃動,不斷波動。
不,不對!在這裡,她應該是他的奴隸才對,怎麼會是由他來服侍她?
但是她的雙手塗滿墨綠色的藥膏,分別用布包裹著,她即使想自己動手做些什麼也無能為力,只能由著西神擺佈。
「謝謝你。」
她真心感謝他這麼用心照顧自己,刻意忽略那一份曖昧感。
「我把妳害成這樣,妳還謝我?」
西神低低一笑,修長的十指穿過她柔細的髮絲,輕輕梳理著。
「我也有錯,不能都怪你。」
她強打起精神,抬眸看向他。
西神就坐在她頭頂正前方,她一睜眼,就與他那雙深幽的黑眸撞個正著,她尷尬地想避開,卻意外發現了他眼瞳底閃過一抹藍影,她愕住,定定凝視著他的眼,想再仔細看清楚。
「很少有『女人』像妳這麼大膽。」
他笑了笑,並不介意被她盯著看,反正他早習慣被人這樣盯著瞧了,有時候盯著他看的人反而比他更不好意思。
「你的眼睛不是黑色的嗎?怎麼從我這個方向看過去又像深藍色了?」
她好訝異,只顧盯著她的心發現,沒有注意到他話中的調侃意味。
「是嗎?妳看錯了吧?我的眼珠是黑色的。」他拿起木梳把她差不多干了的長髮慢慢梳順。
幼年時,他服侍過多少尊貴的后妃梳頭,都沒有一個可以比得上流金這一頭柔滑如黑泉的發。
黑髮,在他的世界裡多麼難見。
對於流金的黑髮不禁懷有一種別樣的情感,像無人可以理解的鄉愁一般。
「為什麼這裡每個人的眼睛都是金棕色,只有你一個人是黑色?」
她緩緩坐起身,長髮如黑綢般垂垂曳曳。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別人,只是他們不在這裡。」西神凝視著她柔美的面容。
流金是標準的『美人』,楚楚可憐的氣質,纖柔的身軀,這些都是獸界的女子所沒有的,也是這一份特別,讓他對她心生隱隱的渴望,尤其是將她丟進屠宰室的那三天,無時無刻不牽念著她的安危。
當牽念的情緒漸深時,他心中便會湧起不好的預感。他終究是要送她回去的,最好不要太親近她,也不要對她瞭解太多比較好。
「還好你不是孤單一個人,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那會是件多可怕的事。」
流金輕歎,像是為他鬆一口氣。
她在為他擔心。西神的心口微微顫動,怔然凝視著她。
流金察覺到他奇異的眸光,心頭一陣悸動,突然間想起雲黛的話──
若讓西神對妳感興趣,妳會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裡,一輩子在這裡當下等奴隸。
「有吃的嗎?我餓死了!」
她慌忙站起身,遠遠地站開好幾大步。
西神蹙了蹙眉,臉色微沈。
「我拿東西給妳吃。」他轉身走出去。
「我不要吃半生不熟的肉!」她故意對著他的背影任性地喊。
西神沒有應聲,半晌,捧著一鍋熱騰騰的肉粥,舀起一碗端到唇邊吹涼。
肉粥!流金睜大眼睛,饞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坐下來,我喂妳。」
他拍拍身旁的長椅,示意她坐下。
流金連忙搖頭。
「不用你喂,我自己吃就好了,你幫我放到桌上來。」
她不敢與他靠太近,謹記著雲黛的警告,覺得還是與他保持距離比較好。
西神掃了她一眼。
「妳確定有辦法自己拿湯匙?」語氣有些不悅。
流金低頭看了看包成了兩團白球的雙手,無言了半晌。
「坐過來。」不容質疑的命令。
流金慢慢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我以為你也吃那些半生不熟的肉。」
她輕聲說,一邊張口讓他喂。
「當然吃啊,這肉粥是專門為妳煮的,我平常不怎麼吃這種東西。」
他舀起一湯匙熱粥,吹涼。
流金看著他一連串純熟動作,忍不住疑問:「你時常照顧病人嗎?」
「這裡的病人不會吃肉粥。」西神冷冷橫她一眼。
「那這裡的人生病了都吃些什麼?」這個地方讓她有太多的疑惑了。
「這裡的人身強體壯,就算生病了也不會像妳這樣奄奄待斃。」
他淡瞟她,一匙肉粥又送至她唇邊。
「其實……這個肉粥味道很奇怪,不怎麼好吃。」
沒有香味、鹹味的肉粥,吃起來的味道有些噁心。
「這裡的人做不出妳喜歡吃味道,能叫他們弄出一鍋粥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他解釋。
不過有解釋跟沒解釋一樣,他知道流金不會聽得懂。
「我不是嫌棄,肉粥的作法很簡單的不是嗎?粥裡連最簡單的蔥花和香油都沒有,淡而無味,一點香氣都沒有。」
就算她是千金小姐,不用下廚房,但也不會無知到連肉粥該怎麼做都不懂。
「這裡沒有蔥花這種東西,也沒有米,妳能吃到這碗粥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了。」他歎道。
流金怔了怔。
「我知道這裡沒有蔬菜水果,難道竟連米也沒有?那麼這些米是從哪裡來的?」她好納悶。
「這裡的人不種稻,也不吃米,這些米是我從妳的世界帶回來的。」他只有偶爾才會煮點米飯吃。
「這裡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她心中已經累積太多的疑問了,但想問時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很多事情看似正常卻又奇怪,看起來古怪的又似乎挺正常。
「後悔留下來了吧?」西神淡淡哼笑。
「你把我丟進屠宰室的第一天就後悔了。」她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選擇錯誤,但她事實上就是真的很後悔、很後悔。「你說的沒錯,這裡不是我的世界,我應該回去的。西神,你何時能送我回去?」
西神挑眉一笑。
「等妳手傷好了再說吧。」
「不用等我的手傷好,你隨時都可以送我回去。」她急著說道。
西神盯住她的雙眸,正色說道:「妳不懂,每一個身上有傷的人都不能經過蟲洞,如果妳身上有傷,我還硬要帶妳穿過蟲洞,妳的血就會從傷口處被強大的外力吸出,還沒回到妳的世界,妳就已經死了。」
流金驚駭地倒抽一口氣。
「蟲洞是什麼?」
「就是從這個世界回到妳那個世界的信道,那個信道就像蟲洞一樣。」他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
「雖然蟲洞無處不在,但轉瞬即逝,有時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除非妳願意留在這裡等七七四十九天,那麼妳就會等到當初掉進這裡時的那個裂口,用那種方式回去就簡單多了。」
「不,我不要等那麼久。」她急忙搖頭。
「那就等妳手傷好了以後再說吧,不管是現在還是等上七七四十九天,妳都一樣不能帶著傷口離開。」西神若有似無地淡笑著。
流金聽得似懂非懂。
「為什麼……只有你知道如何送我回去?」她怔怔地問。
「因為能夠看得見蟲洞的人並不多,而我剛好看得見。」
其實他們這一代的混種豹人,只剩下他一個人能自由來去人獸兩界,而混種豹人又將日漸稀少,如果他死了,混種豹人大概也就絕跡了吧?
「所以……我必須要等到我手上的傷口完全癒合以後才能回去嗎?」
她沮喪地垂下雙眼,眉頭愈蹙愈緊,沒有注意到他眼中淡淡的苦澀。
「沒錯。」他面無表情地凝視她,半帶嘲諷地說:「最初迫不及待想留下來,現在又迫不及待想回去。」
「如果我當初知道你會把我丟到屠宰室當奴隸,那我寧可選擇回去嫁人了。」
想起那三天,真是惡夢一場。
與其死在這裡,還不如回去賴活著,至少活著就還有希望啊!
西神總算聽出一點端倪了。原來不想回去嫁人,所以才想留下來;現在覺得這裡比嫁人更可怕,所以願意回去嫁人了。
「嫁人」兩個字像螞蟻在皮膚上囓咬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原來,她想留下來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是他自作多情了。
「如果妳不用回去屠宰室當奴隸,而是留在我這裡,妳還急著回去嗎?」
他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之後,眼神立刻閃過懊惱。
見了女人就習慣地撩撥,他怎麼就管不住這張嘴呢?
「留在你這裡當你的奴隸?」
想起雲黛的警告,流金渾身戒備起來。
「對外雖然必須聲稱妳是我的奴隸,但私下由我服侍妳也行。」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優美的長指緩緩滑過她的臉龐。
本想放過這個「女人」的,但是當他發現這個「女人」其實並沒有被他的魅力迷惑時,他的風流就開始蠢蠢欲動了,真是死性不改啊!
任何一個女人聽到他如此柔情似水的低語,不醉也難,流金沒有例外地受到他的蠱惑,但她的意志力強,尤其在屠宰室那三天的惡夢仍記憶猶新,早讓她失去所有的安全感了,就算他再迷人,她也不再肯信任他。
「你不用騙我了,雖然我還沒有弄明白這個世界,但你和雲黛都說我在這裡的身份只能是奴隸,我不希望我的人生一輩子與人為奴。」她很認真地對他說。
西神不再笑得那麼迷人邪氣了,靜漠地聆聽著她說話。
「我並不是不小心掉進這個世界,而是故意讓自己掉進來的。」流金繼續說道。「因為我不想命運被別人操控,我想為我自己而活。雖然掉進這個世界,命運比原來更悲慘,但我還是不會屈服,我還是要為我自己的人生尋找出路。我屬於我自己,不屬於任何人。」
西神深邃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她,眸光深幽,燃燒著一簇不知名的火炬。
他的眸光燙人,流金只覺得渾身都被他灼熱的視線燒得燥熱起來。
「你若願意送我回去,我一生都會感激你的。」她整個人緊張得像一根快要繃斷的弦。
「我要妳一生的感激做什麼?」
他淡然一笑,笑容有點空洞。
流金所說的話在他心中輾過無數遍了,他也曾在心裡吶喊過我屬於我自己,不屬於任何人,但命運就是玩弄著他,讓他自暴自棄,乾脆遊戲人生。
流金所面對的問題小,只要他肯出手,她依然可以走回原來的路,但是他不一樣,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由誰在掌控?
他幫不了自己,也沒人幫得了他。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報答你。」流金認真思索著。什麼樣的禮物才算實質的答謝?
西神靜默不語,神色變得有些凝重,滿室陷入一陣沈寂。
流金不解地望著他,很想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又很擔心他是不是正在想著如何向她索要報答。
忽然,就在西神眨了眨眼時,流金又看見他眼瞳中晃過藍色的波紋,像一池蕩漾的湛藍湖水。
「我又看見了!」她吃驚地低呼。「你的眼睛……真是藍色的!」
西神垂眸,又再度抬起來,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只是血統的關係,不值得大驚小怪。」
「血統?什麼血統?」流金微怔。
西神的黑髮和黑眸都和這裡的人不一樣,她早就百思不解了了。
西神從來不曾和人界的人談論到這個部分,因為獸界大都知道人界的存在,但人界的人卻絕大部分不知道獸界的存在。
對於人來說,獸是低等動物,他不知道流金對於混種豹人會有什麼感受和反應,會不會和獸界的人一樣,對他只有歧視和鄙夷?
「我有一半的血統是『人』,和妳一樣。」
他的聲音雖然平和輕淡,但暗中觀察著她的反應。
流金思索著,不甚明白。
「你的血統有一半是人,那另一半是什麼?」她直接提出疑問。
「豹。」
他索性坦承,再跟她頑猜謎遊戲就太累了。
「豹?!」流金懷疑自己聽錯。「你說的不是『花豹』的那種豹吧?」
「我是雪豹一族,不是花豹族。」他平淡地回答。
流金倒抽一口氣,彈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看。
「我還是沒有弄明白……」她被他的答案惹得更加迷糊。「你說你有一半的血統是人、一半的血統是豹?是這樣嗎?」
「沒錯。」看來是懂了。
流金瞠目結舌地盯著他,即使得到正確答案,她仍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種怪異的事。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西神是人和豹的孩子?她以為這種事只有鬼怪誌異小說裡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