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就是這種典型的江南小鎮,居民大都樸實和善,鮮少有爭端。
鎮長玉彬更是受到鎮民的愛戴,不光是他,自從有芙蓉鎮開始,玉家歷代的祖先全做過鎮長。
這天,玉府正為了慶祝玉彬一口氣添了兩個女兒,而大開筵席,賀客盈門。
「玉鎮長,恭喜你,這真是雙喜臨門啊!」隔壁村的鄭員外也前來道賀。
「可不是嗎?哈哈……」玉彬笑得合不攏嘴。
他年逾半百才得女,雖然無法如願生個兒子,可至少對得起祖宗了。
「老爺。」
玉夫人一身華服,懷裡抱著的娃兒還用錦襖包裹住,身後跟著四名丫環,後面還跟著個老嬤嬤,老嬤嬤的手裡同樣抱了個娃兒。
主角一上場,整個晚宴又進人另一波高潮,賓客們全湧上前祝賀。
玉夫人堆著燦爛的笑,得意地聽眾人稱讚她的女兒;她不露痕跡地瞥了一眼老嬤嬤抱著的另一個女嬰。
同樣是玉彬的女兒,所受的待遇卻截然不同。
被賀客包圍住的玉夫人,所抱的是她親生的女兒;而被摒棄於一旁的另一個女娃,則是妾室所生。
想到這兒,玉夫人的嘴咧得更大。
雙翠那個賤人,自以為和她一同懷了孕,便能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哼!只可惜她沒那個命,孩子一落地,她就跟著斷了氣。
「老爺,劉道長來了。」
「哦,快請他進來。」玉彬立刻起身說道。
一名著黃色道袍的中年男子,見到他立即作了個揖,「玉鎮長大喜,貧道特來祝賀!」
「道長快別這麼說,我正好有事想請教您呢!」
劉道長道貌岸然地一笑,手指輕輕捻過唇上的小鬍鬚。
「玉鎮長請說,貧道必定盡力而為。」
「是這樣的,我的兩個女兒至今尚未命名,所以想請道長為小女們起個好名。」
「這有何難!」劉道長說。
「太好了!有勞道長了,這是小女們的生辰。」玉彬遞給劉道長一張紅紙。
劉道長接過紅紙,轉身作勢要觀看紅紙,可眼神卻詭異地和玉夫人相會。
「道長,怎麼樣?」
劉道長屈指一算,佯喜地賀道:「大喜啊!玉鎮長,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命格乃是天賦吉運,自獲天祐且一生富貴榮華,是旺夫益父之命也。」
「是嗎?真是太好了廠』玉彬一聽喜溢眉宇之間,連忙再問,「道長,那我另一個女兒……」他心想,兩個女兒是在同一天生的,命格應該也是相同的才對。
半晌,劉道長皺起眉頭。「唉!玉鎮長,您的另一位千金雖和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同一天出生,然時辰不同,她提早了幾個時辰,故而……」
「有什麼不妥嗎?」
「是大大的不妥啊!」劉道長一臉凝重。
「啊,怎麼會這樣?」
前來道賀的人們,紛紛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
劉道長接著說:「她是子時所生,此命推來不僅福祿全無,且煞夫克父啊!」
「天啊!」
玉彬聞言,踉蹌地倒退幾步,眾人也跟著倒抽了口氣。
命不好也就算了,可克父……
「而且……」
「而且什麼?劉道長,您快請說!」玉彬似熱鍋螞蟻,可急死他了。
「子時屬火,而水克火……」
水克火?他的另一個女兒正是屬火的。
「道長,難道就沒有辦法化解嗎?」
畢竟是自己的骨血,如果可以,他還是冀望有挽救的法子。
「這……也不是沒有。」
「只要有方法化解,花多少銀兩都無所謂。」
劉道長歎了口氣,「一切都是天意,惟一的辦法就是另辟別館,將她與全家人分隔開來;只要生活起居不在一起,對鎮長您也就沒什麼影響。」
「這……」玉彬蹙眉遲疑著。
闢建別館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可是他這麼做,不就等於一輩子不能和自己的女兒相見了嗎?
玉夫人的眼中突地閃過一道精光,她步履輕盈地移至玉彬身旁。
「老爺,道長的意思不過就是要雙翠的女兒與咱們隔離,依我看……讓她住進樺煙別館不就得了。是不?道長。」
「呢……是啊,夫人說得沒錯,只要不住在大屋,起居也不在一起,就不會有影響。」
「唉!也只能這樣了。」住在別館,也好過讓她流落在外,「那小女們的名字……」
「沒問題,可否借玉鎮長的文房四寶一用?」
「來人,備妥筆墨。」
劉道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寫下兩個名字。
「玉夫人所生的千金,取名為玉琦,貧道再贈她一個小名環兒;至於另一位小姐,取名為玉,同樣贈她個小名岷兒。」
※※※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長如。
若似月輪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蝶飛蜂舞,春色爛漫。
芙蓉小鎮時經十八載,卻沒有多大的改變。
玉彬仍是芙蓉鎮的鎮長,也是鎮上最有錢有勢的人。
「柏少爺!」
「柏少爺……你跑哪兒去了?」
一群侍女,個個滿頭大汗地四處尋找、呼喚著。
玉站在樺煙別館的閣樓上,水眸淡淡地掃視過那群可憐的婢女。
樺煙別館位於玉家大宅的後方,是幢獨立的樓閣。
當初玉夫人讓玉住進別館,本意是想讓她與玉家人隔離,如此她和玉家便無交集;同時更讓她和父親玉彬的感情,因長時間的隔離而生疏。
玉夫人的目的其實很明顯。她認為玉彬只有兩個女兒,日後家財肯定是要留給女兒的。
她是元配,她的女兒得到玉家財產本就是理所當然,那雙翠算什麼?
不過是個連妾都還談不上的卑賤下人,她所生的孩子,憑什麼和她的孩子平起平坐?更逞論想分財產。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的確是成功地讓玉彬幾乎忘了玉這個女兒,但在她自以為完美的計劃中,卻忘了一點……
不到一年的光景,玉彬問都沒問她一聲,便大大咧咧地迎進一名十八歲的小妾清琴。
是的,她壓根兒忘了自己丈夫的風流性格。
更令她扼腕的是,三年後,清琴的肚子爭氣地為玉家生了個兒子!
玉彬簡直樂歪了,直說清琴是他命中的貴人,還席開百餘桌宴請仕紳鄉親。
玉稍感厭煩,不自覺地勾起唇角。
「又是她們,煩都煩死了吶!」
一名相貌清秀、稚氣未脫的少年湊過來,皺眉輕哼道。
玉回過神,以清澈的眼眸溫柔地看著他,
「柏兒,肯定是你又逃夫子課了。」
「可不是!我剛才還聽到送飯的秋兒說,老爺氣得罰那些丫環,要是一個時辰後還找不到柏少爺,就讓她們一整天不許吃飯呢!」竹兒在屋裡一邊布著飯菜,一邊說著。
玉柏從鼻子冷哼一聲,不怎麼正經地跨進屋子,「兒姐姐的話少,怎麼會有你這麼多嘴又聒噪的丫環呢?」
玉跟著進門,聽見了他的話不禁莞爾。
「主子話少,做丫頭的幫著多說一些,也算是忠僕呀!」竹兒伶牙俐齒地回嘴。
「嘖,這般牙尖嘴利的!兒姐姐,別說做弟弟的沒提點你,出閣時千萬別帶著她,免得嚇著了你的夫家。」
玉柏順手拿了顆脆丸往嘴裡塞,又意猶未盡地伸手想再拿一顆,卻被竹兒無情地拍掉。
「竹兒早打定主意,小姐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未來的姑爺是甩也甩不掉竹兒的。」竹兒得意地笑說著。
「別吵了,菜都涼了。」玉舉著夾了塊雞肉給玉柏。
「還是兒姐姐貼心。」玉柏笑嘻嘻地道。
他始終不懂,為什麼這樣善良溫順的姐姐,會得不到爹的疼愛。
從小,他就被告知後院的樺煙別館是禁地,眾人千交代、萬交代地要他別進去。
十歲那年,他不小心把球踢進這兒,為了撿球偷翻牆進來,這才意外地讓他知道,原來他有個絕塵標緻的姐姐住在這兒。
「吃完飯就快回去,別讓夫子久等了。」
「兒姐姐……」玉柏頓時覺得含在口中的雞肉變得無味,他還以為能逃過一劫呢!
「讀書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不希望你逃課時便到樺煙別館避風頭。
「可是……」
「如果你不聽我的話,以後就別上我這兒來了。」玉難得用這麼強硬的語氣說話。
「知道了啦!」玉柏垂下眼,猛扒著飯含糊地道。
玉輕輕一笑,又夾了塊肉進他碗裡。
玉柏才十五歲,各方面都不夠成熟,一味地寵他,只會害了他。
※※※
吃完飯,玉柏只得乖乖回書房去。
竹兒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看著倚窗而坐的玉。
「小姐,明天是雙翠夫人的忌日。」
玉點點頭,「替我準備些香燭,明天我們去一趟萬福寺為娘做法事。」
「是。」
竹兒一邊擦拭桌子,一邊盤算著這個月的銀兩剩下多少,夠不夠買供品和做場法事。
說來可笑,堂堂玉家的大小姐,想為自己的親娘做場法事,居然得省吃簡用才能勉強應付。
同樣是玉家千金,同一天出生的玉琦小姐,命就好得多了。
從小到大,玉琦的身旁總是有成群的僕婢,錦衣玉食更不在話下。
無疑的,玉琦雖然不是玉彬所盼的男丁,可畢竟是他的女兒,加上她擅於撒嬌且工於心計,因此玉彬寵她的程度可不輸玉柏。
自己雖然跟了個被冷落的主子,可竹兒壓根兒不曾羨慕過玉琦身旁的丫環們,反倒是她們寧可和竹兒交換主子。
玉小姐是不受寵,玉老爺甚至根本忘了還有這個女兒,但比起伺候這個一向雲淡風輕、舉止優雅的主子,伺候玉琦的丫環就形同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一般。
娘親的縱容,和爹親的驕寵,養成玉琦蠻橫任性的個性;只要有一點兒惹得她不開心、不痛快,動輒打罵是常有之事。
「對了,小姐,聽廚房的金大嫂說,最近芙蓉鎮附近好幾個村裡的富商,都給人打劫了。還說,這全是一群自稱殘風寨的強盜干的……」竹兒嘴裡拉拉雜雜地說著從外頭聽來的閒事,手裡仍盡職地抹著桌子。
嘮叨、自言自語是竹兒成為玉侍女後,才逐漸養成的習慣。
沒法子,玉一整天下來,說的話用十根手指數都有得剩,她要是不找些話來說說,豈不鬧出病來?
玉十分配合地盯著竹兒,像是正仔細地聆聽,可是只要注意一瞧,就可以由她那雙晶眸探出端倪。
她的眼睛是看著竹兒,可眼神卻是穿透竹兒,飄向那虛無縹緲的地方……
※※※
萬福寺坐落在芙蓉鎮的近郊,同時也是村鄰的交界之處,所以來此朝拜的香客絡繹不絕,是座香火十分鼎盛的廟宇。
玉一早就和竹兒帶著簡單的供品朝玉福而去,她穿著一襲淡淡的玉色細絹褙子,內襯月色素衫,長垂至膝下,下擺微露出翡翠郁金裙緣,來到萬福寺。
「小姐,你小心點兒走,不知怎地,今天來上香的人還真多。」
竹兒一手提著木盒,一手則是忙碌地扯著汗巾頻頻擦拭額際。
玉笑了笑,順手拉了差點被人撞到的竹兒一把,「時處亂世,哪兒不是兵連禍結的,咱們這兒雖然還算平靜,可誰又能保證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多久,人心惶惶下也只能求助、寄托神明了。」
「說的也是。」
主僕倆相偕走進寺裡去,找著了每年替玉娘親唸經的師父。
一整個上午,玉都是虔誠地跪在佛祖面前,為亡母做法事超渡。
※※※
誦完經,玉遣退竹兒,獨自一人來到寧靜的後院。
「玉小姐。」
威嚴低沉的呼喚聲,自玉身後響起,是那位做法事的師父。
「明覺師父。」
明覺的臉上帶著慈藹的笑,從袈袍的袖中取出兩冊厚厚的書,遞給了她。
「這是……」玉接過書,在瞧見上頭的書名後驀地瞠大雙眼。
「這不就是你一直很想看的兩本醫書嗎?」
玉撫著略微破損的書皮,讓上頭的字烙印在她眼底。
《醫宗寶鑒》和《藥海全書》,的確是她一直想看的兩本書。
玉彬因為聽信道士之言,從小就對她十分疏遠,更別提花錢請夫子教她識字。
幸好玉柏每次偷溜到樺煙別館時,都會將夫子教授過的書本帶來給她。
玉的天資原本聰慧,識字之後,她便開始博覽群籍,任何書籍的內容都難不倒她。
又因養育她的嬤嬤篤信佛道,初一、十五時常帶著她往萬福寺跑,因緣際會之下,結識了明覺和尚。
之後,每逢初一、十五,明覺師父總是會在她來禮佛的時候,送給她幾本書。
「您怎麼會知道?」她從來沒提過想看這兩本書啊!
明覺呵呵一笑,「我每回送書給你,三四本中就見你第一本挑的一定是醫書,所以我想你肯定對醫術有興趣。」
玉滿心歡喜地摟緊書,「真是謝謝您了!不過,這兩本書不是早失傳了嗎?」
明覺微瞇的眼中閃過一絲難察覺的晶光,「這……我也不是挺清楚的,這書是位遠遊而來的香客送我的。」
「喔,這樣啊。」玉雖然隱約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得到奇書的欣喜讓她無暇多想。
和明覺談了一會兒之後,竹兒便來催她回家,玉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玉才走沒多遠,明覺這才發現周圍有股不尋常的氣息。
似乎是呼應他的感覺,一道頎長身影無聲無息地仁立在他身後。
「為什麼捨得將你的寶貝送她?」沉斂的嗓音夾帶著嘲弄問道。
「你來啦。」明覺和尚似乎對他的出現,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相較於讓人感到祥和的明覺,他面前的男子……簡直是詭魅陰森得讓人害怕。
乍暖的天氣下,他一身黑袍裝束,夾帶著渾身散發出來懾人的森冷凌厲,令人不自覺地打個冷顫。
可是最駭人的,是他臉上一道刀疤。
疤痕由眉心左邊一直延伸到左耳下方,歪曲的痕跡不難看出這一刀傷得有多重。
「馮飛不止一次向你要它,你都不為所動,怎麼今日卻將那兩本曠世奇書隨手送人了?我還以為你會帶進棺材裡去呢!」
明覺聳聳肩,一點也不在乎男人對他說的惡毒話。
「殘郎,一年多沒見,你說話還是這麼毒辣。」
「你還沒回答我,為何把書送人?」
「算是我與她有緣吧!巧的是,她對醫術有著極大的興趣和天分,與其給馮飛那個愣小子糟蹋了,還不如送給她的好。」
「馮飛是你兒子。」曲殘郎說道。
「就因為他是我兒子才更不能給他,那小子一點也不是習醫的料,而那兩本書就連我都無法融匯貫通,否則你的臉也不會……」
曲殘郎宛若寒星的黑眸,霎時變得更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