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陽城內的神算李半仙鐵口直斷,說今兒個是這一季秋裡最好的大吉日,開張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於是在這黃道大吉日,城東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聽說婚事決定得甚是匆促,畢竟得趕在女方長輩過世百日內完婚。
跟著又聽說,這男方家裡也是大商,姓朱,鄰具永安城半數以上的地都是他朱家的,不僅從商,還是個扎扎實實的大地子呢!這位朱家商據說因生意上的事來訪慶陽,與夏家大爺、二爺相談甚歡,後來不意間見到了夏家小姐,整個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愛進骨子裡去。
「是說,這夏家小姐的親娘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個月前吧。咱有親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說是剛入秋不久,天候一轉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著了涼,咳得是一塌糊塗,接著又高燒不退,他們家小姐天天往灶房裡親顧湯藥,也沒能救回……咦?這位小哥,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對夏家小姐有興趣了?」挽著菜藍的大嬸定睛瞧人。
見送親隊伍吹吹打打當街而過,慶陽城的百姓們自發地退在一旁,人挨著人,隨便起個頭就能聊話,於是邊瞧熱鬧邊嚼舌根。
被喊了聲「小哥」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興旺、牲畜無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裡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於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裡大商對大商,門當戶對,嫁得好也就好了!」
「門當戶對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鮮紅插牛糞,嫩草要被老牛啃。」
「喲,聽大嬸您這麼說,當中還有隱情?」少年很有求知慾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歲的人了,夏家小姐嫁過去是當填房,雖是正妻,人家家裡可還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爺們、千命們,半數以上年紀全大過這位夏家小姐,嘖嘖嘖,根本是龍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過得年舒心啊!」
又聊幾句,待送親隊伍走過,大嬸挽著菜籃往豬肉鋪去。
少年則走回靜佇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男子身側,表情有些苦,語調帶哭音。
「爺,您聽見了吧?唔……還好咱們早早跟船貨幫一塊兒混,混成一家親了,自己人,好辦事呀!不然的話,若真讓夏家喜轎抬進永安城朱家大門,拜了堂、成了親,到那時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沒眼淚可流了。」
那身形頎長的男子並不答話,薄唇抿成凜冽的一線。
那雙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沒瞧「哀號」的少年一眼,只管盯著剛走遠的送親隊伍,他面無表情,闊袖中的雙手卻已發狠收緊……
出慶陽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會省時許多。
夏曉清寧願棄水路,改走陸路,能拖就盡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賭的都賭上,許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連人帶轎被扛上長舟,眼淚像在娘親走後的這兩個月裡哭干了,神魂沉得極深,覺得把自個兒藏在那個地方,便不會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頭罩喜帕下,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不想瞧,她彷彿與世隔絕,連思緒都沉潛,只有指悄悄在動,下意識撫著大紅衣上的細膩紋路,撫啊撫的,隔著嫁衣撫上墜在胸前那塊雙心玉。
答應上朱家的花轎後,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將情托付,只是他想從她身上要的,卻從來不關男女間的情。
舟只原本平穩滑行,突然一慢。
外頭雜七雜八的聲響紛紛傳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嗩吶、敲鑼鼓。
她勉強寧神,恍惚聽著,似是因今兒個是大大的黃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兩戶人家同時嫁閨女,全都走水路送親,碼頭外的舟船堵在一塊兒,還得誰讓著誰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覺得這個大好日子裡,至少還有別的姑娘歡喜出嫁。
好累……似是許久未合睫入夢……
她頭一歪,鳳冠抵著轎壁,疲倦地閉起雙眸。
……應該能睡會兒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兒和大智也脫險了,她或者可以睡會兒,暫放心中事,什麼都不想,而那些該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
她當真睡去,黑夢將她沉沉勾在神魂深處,然後她忽地驚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動轎子,將她震醒過來。
已經到了嗎?
但外邊卻靜得出奇。
然後是她所乘坐的轎子,它突然一竄一伏,似被人從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穩住身子回過神,想撩開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時,轎子倒是被穩穩放落,讓她心頭又是一驚。
她記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輕聲喚:「王婆……」無人應聲。
她再喚:「王婆?」外頭依然靜謐謐。
心裡納悶得緊,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卻已一把撩開轎簾,在她尚不及回應時,連同她頭上的帕子一併揭掉。
嚇!
一見眼前人,她整個人,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從心魂到軀體,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後是如釋重負,然後是無邊的思情,然後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後種種感覺與情感交錯衝擊,最後只能這樣面無表情望著他,無法說話。
「你在幹什麼?」
男人質問的聲音淡淡然,語調卻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將她大卸八塊再吞噬入腹似的。然,聽進她耳裡啊,卻是這樣、這樣好聽。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話,沒料到這般的答覆會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發狠的森目幾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氣了。
薄而好看的唇繃緊程度猶如滿弓的弦,他沉默不語,冷森目光靜靜在她五官上盤旋,他此時模樣如此無情,對她無情。
「當初退回你的定情玉珮,不是要你作賤自己,去嫁一個六十年歲的老頭。」
她一樣淡然,輕聲道:「我不是作賤自己,這樣做,對大夥兒都好……我也只能這麼辦。」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將她瞪穿似的。「我說過,倘有什麼事,你可以來竹林大宅求助,你也應承了,結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極處,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紅喜袖,驀地將她拖到轎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連人帶轎被送進樓型船艙中。
「我有。」她眸線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後安葬,嫡母和大哥說我都二十有一,早該嫁人……我不想嫁,想帶果兒和大智出夏家,他們說,若我不嫁,娘的墳也別想安生……」眉心微起波瀾,語氣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軟禁在小跨院裡,果兒被家裡的二爺召了去,最後是大智帶著飽受驚嚇的她逃回來,她臉上挨了摑,衣裙凌亂,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閉,彷彿當日那驚懼尚在胸臆間衝撞。
她一手探進袖底,措出一隻小匣,打開匣蓋,裡邊有十來顆指甲大的紅藥丸。
「什麼東西?」他又擰眉,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家裡一位老僕為了幫我,托人輾轉從『飛霞樓』拿到的迷藥……藥力很好,我之前試吃一顆,睡後便不省人事,一點感覺也沒有……」
—聽「飛霞樓」,宮靜川雙目細瞇,那樓中經營的生意盡與男女之事息息相關,在江南一帶名號響亮。至於她手中的迷藥……等等……
腦中,一道銳光疾閃而過!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內,但卻把她手中那匣子藥全弄翻。
「宮爺——」夏曉清欲彎身去撿,偏讓他牢牢扯在身邊。
「什麼睡後便不省人事,一點感覺也沒……」他語氣變得很危險,靜到教人打從心底發寒。「你的迷藥不是用在朱老爺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暈了,然後躺著任人糟蹋,屆時丁點感覺也沒,是嗎?夏曉清,她可應付得真好啊!」
她像要哭了,眸底紅紅,卻猶自強忍。「宮爺放開我。」
這個混……不!該罵的不是她,是他的錯。
他不該僅是嘴上說說,說自己能幫她。
相到時候雖不多,卻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韌,又傲又倔,要她主動求援,無疑是緣木求魚,此次若非牽扯到大智和果兒,她最後怕也是忍氣吞聲挨過去,打落門牙和血吞。
所以,當行則行,不必跟她多說!
他大袖一揮,再次摘掉她的鳳冠,而且還沒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頗厚重的大紅嫁衣,「啪——」—聲扯掉她的霞帔。
「你……幹什麼?!放開——」夏曉清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沒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開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髮絲散亂,才兩、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僅剩當作中衣穿的紅襦,再脫下去的話,貼身小衣和綢褲真要露出來見人了。
原是使勁兒掙扎,誰知男人突然放開她,她一愣,張大雙眸,微啟的唇細細喘息。跟著,就見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輕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顎下繫妥帶子,將她包得幾乎密不透風,只允她露出一張妝容。
「跟我走。」他沉聲命令,拉著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輕呼,因般艙內本就不如何寬敞,此時抬進一架大花轎,地方更小了些,那頂鳳冠擋在他經過之處,他竟大腳一踢,直直將鳳冠踹出簾外,咚一響落進水裡。
他把她拉出船艙。
一見他們倆現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趕緊撇開臉,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曉清這時才發覺除他倆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還有他的人手,正備著車馬相候。
她滿面通紅,想到適才跟他的爭執,肯定是被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帶我去哪裡?」她問,才掙了一下便覺他大掌收攏,牢牢握住她的手。悄歎了口氣,她在眾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馬車。
當兩匹馬兒拉動車子往前,他終於開尊口,冷幽幽道:「為來為去,只為你娘親那個遺願,不是嗎?為了能讓你阿娘葬在你爹身側,你什麼刁難都能忍,什麼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隨我盜一次墓?」
嗄?!
他想……幹什麼?!
她大駭。驚住。隱隱約約卻已猜出他的意圖。
按理,要干「盜墓」這種勾當,最好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但他宮大爺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墳地位在慶陽城外一個小山坳,背山面谷,谷底有溪如玉帶,風水頗美。此時天光正盛,秋陽高照,夏曉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馬車,只曉得回過神後,人已來到祖墳地,立在娘親與爹的墳頭前,手裡握有一根鍬具……唔,誰塞進她手裡的呢?
一早睜開眼,到現下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的心緒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幾番,實未料及。
她略倉皇地抬起頭,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詭譎得很。
她眼前除了宮靜川,還有隨馬伕一塊兒來的安丹,還有他那幾位早已等在這兒的手下,還有一位身著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與顎下蓄胡,長眉長目,面龐清濯,當真有幾分仙味。
「宮爺,此地結界貧道已盡數淨清,可能會沖煞到的人事物業已排除,午時已到,今日這個時辰最佳,算是今年黃道大吉日裡的最大吉時,破土遷葬一切都吉。請。」最後一個「請」字是對夏曉清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