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嚨疼痛依舊,感覺哽塞而浮腫,但吞嚥時已經不再那麼困難;只好像要吞下和自己的頭一樣大的東西。
等他逮到那個想要吊死他的人,他會讓那傢伙嘗嘗他每一分鐘所受的痛苦,然後再宰了他。不過,他還是不知道誰會對他做出這種事。
一定是認識他的人,那個懦夫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又聽到了那個呼喚他的聲音,他聽見了那陣笑聲,忽然間,他似乎又再次被吊了起來。
他開始發抖,先是手指,再來是整隻手。他握緊拳頭,躺在地上,等待它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躺在那裡過了多久,或者是不是曾經睡著過,但當他張開眼睛,手已經攤平在床墊上,也不再發抖了。
他將頭抬離枕頭,看看房間。她不見了。
沒有其他人在小五里,除了動物以外——一隻獾、一隻狐狸、幾隻野兔和一對鼬鼠——統統被關在籠子裡。現在連那隻豬都被用一根細繩綁在遠處的角落裡,背上那只鷹的踱步方式,像極了在議事廳裡踱步的愛德華國王,而它也是房間裡唯一自由的動物。
他聽到上面窗子傳來的嘈雜聲,抬頭向上看。一些松鼠聚集在窗台上,尾巴抽動著,彷彿聞到了本來擺在那裡的一些果子香氣。
誘餌,他猜。
松鼠低下頭看著他,然後像宮廷裡的仕女忙著談論最新的流言,彼此竊竊私語著。他向它們發出咆哮——那似乎是他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松鼠們立刻四處飛竄。
感謝我吧,小壞蛋,因為我是免於你們像那隻狐狸和獾被關在籠子裡;像我一樣被五花大綁的命運中。
他的頭躺回柔軟的枕上,靜了一會兒,仔細地思考著,一邊看著自從他醒來後就一直看著的東西——頂上那些陰暗沉重的木頭屋樑。
然後,一股挫敗感讓他開始拉扯著綁住手腕的繩子,現在這個動作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幾乎就跟呼吸一樣的頻繁。
但這一次他停住了,先握手成拳,然後再次拉扯左手;或許是他的力量已經恢復,或許是左手的繩子真的鬆了。
他搖搖手。繩子真的鬆了。
接下來幾分鐘,他不停地扭動、拉扯……拉扯、扭動,直到手得到自由,像上了油一樣滑出繩子。他盡可能迅速地將另一隻手鬆綁。這是他逃脫的好機會。
他起身的速度太快,房間在他的眼前開始旋轉。他用手抱住頭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讓翻滾的胃部平靜下來,再開始解開足踝的繩子。
他掙扎著跪坐起來,借助窗台站起來。腳感覺像是被煮過一樣鬆軟,他得靠在牆上,免得跌倒。利用門的支撐,他小心地走向門口。當走進外面的午後陽光中時,他微微地蹣跚了一下。
她不在附近。他走了幾步,到達小屋邊緣的轉角,尋找她的行蹤。
那匹阿拉伯馬在石橋後面的草地上,橋下有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但他還是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他四處張望,並用那虛弱、僵直的腳,盡可能迅速地移動,全身肌肉鬆軟無力,就算他想要,可能也無法用力。銳利的小石子狠狠地扎進腳心。他跌跌撞撞地蹣跚前進,根本無法跑動。雖然他極力想嘗試,身體也不願意遵守腦袋所發出的命令。
他搖搖晃晃地越過石橋,慢慢地接近那匹正在吃草的馬。當他接近那匹馬時,試著一如往常地安撫馬匹,避免它跑掉。
但當洛傑張開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一些怪異的聲音。
那匹馬看著他,低著頭,眼睛抬起,嘴裡還咀嚼著青草,然後揚起昂揚的馬頭。洛傑慢慢地伸出手,撫摸馬匹的鬃毛和它鼻子上的白色記號,掌心溫柔地滑下馬的脖子,碰到鬃毛。
然後,在那匹阿拉伯馬知道他的企圖之前,他旋身上了它光滑的背,手裡扭抓著鬃毛,腳跟敲了敲馬腹。
阿拉伯馬像石頭一般靜止不動。他又踢了馬匹一腳,然後又一腳,最後試著要發出聲音,指示馬匹前進。那匹馬慢慢跑向草坪的邊緣。
他做到了!洛傑在心裡大笑著,感覺到驕傲和自由。他自由了!自由,當他和馬匹走向樹林和自由時,他一邊這樣想著。
騎向哪裡?巨石圈嗎?他不知道手下們會不會還在那裡等待,於是他慢下坐騎,看著分開的兩條路。不過是短短一瞬間。
一陣銳利的口哨聲劃破空氣,阿拉伯馬攸地向左直轉。而洛傑往右邊掉下來。
黛琳不再拍打毛毯上的草屑和灰塵,走了幾步來到最近的窗邊,往裡面看著英格蘭佬。他還在昏迷中。
她走回去,再用柳條掃帚拍打了毛毯幾下,將它從樹枝上拉下來,抱在懷裡,走回屋裡,蓋到那個試圖偷走馬兒的騎士身上。她安靜地越過房間,在桌子旁坐下。她的松鼠朋友在桌子上吃著她為它們放在那裡的胡桃和野莓果。
她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桌子上畫著一個又一個圈圈,一邊不專心地看著松鼠蓬鬆、捲曲的尾巴,然後用力歎口氣。「我幫自己弄來一個好大的麻煩。」
它們看著她,在胖胖的兩頰裡塞進更多的醋栗。她又歎口氣,換手支撐下巴,另一手敲著桌面。
好像敲桌子就能解決問題似的——一個跟十四塊岩石一樣重的英格蘭騎士所帶來的問題。當這個非常憤怒的英格蘭騎士醒來時,不見得會有多高興。
他看著她的方式令她緊張,根本不需要說話脅迫;他只要用藍色的眼睛看著她,威脅的言詞就變得多餘了。
從發現他那一刻起,她只忙著擔心怎麼救活他,壓根兒沒想過當他醒來後,她該怎麼辦。真愚蠢!
現在他清醒過了,冷酷的眼睛瞪著她,用力和那些繩子掙扎,她才發現究竟自己的處境有多麼危險。
所以她坐在這裡,想著她究竟該怎麼做,能怎麼做。眼前就是那只木碗,裡面裝滿會讓他安眠的冷藥湯。她不能一直這樣無止盡地灌他喝藥。
或者,她可以?
「別動英格蘭佬!」
"|
洛傑看著那個坐在粗製板凳上的年輕女人,她拿著一根乾草叉,用來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很難相信她就是那個他在巨石圈裡看到的、和雉雞在一起的女人,讓他聯想到馬大拉和露絲的女人。
該死的偷馬賊。
她用一雙有著森林色彩的銳利雙眼看著他,其中一隻眼睛瘀青並腫了起來。
她的頭髮是一種很奇怪的金棕色,仍然狂野、捲曲而豐厚,像是風神曾經想將它們從她的頭上偷走似的,一部分的狂野秀髮落到胸前,垂在板凳上面。她接近二十歲,也許十八歲左右,他不知道。她很年輕,就一個女巫來說,五官也很悅目,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但看起來不可思議地乾淨。骯髒的赤裸腳趾鉤著板凳的橫木,那是她唯一表現出內心緊張的部分。然後他低下頭瞭解了原因。
繩子不見了,地上的木棒也是。他不再被綁住了。
她的下巴不馴地揚高,葉綠色的眼睛大膽地、也可能是緊張地瞪著他,因為她看著他的方式好像是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動物,專注地看著它的攻擊者何時做出第一個動作。
他張開嘴,試著要說話。「嗚哈。」從他嘴裡和喉嚨中發出的低沉呻吟聲,現在聽起來更接近完整的單字。「嗚無……」
現在他聽起來卻像是被人剪斷了舌頭似的。
她對這樣的改變,看起來和他一樣地驚訝。她偏著頭,好像這樣就能聽懂他的話。「喉嚨會痛?」
他搖搖頭,朝那根乾草叉伸出手,慢慢坐起身,已經有人想吊死他了,他不希望還有人想叉死他。
她跳離板凳,表情十分緊張,將乾草叉戳近他的臉。「我警告你,英格蘭佬,你要是打算傷害我,或是忽然有所動作,我會用這個對付你。」
英格蘭佬。她說這個字的方式彷彿它很髒,他看著她的武器。她只能算是嬌小的女人,可能不到他的下巴——他被這個凶狠的威爾斯盜賊女巫給剃光了下巴。
要是他有所不軌,那根小小的乾草叉根本無法保護她。他是愛德華國王麾下的騎士,不是她所捕獲,像淑女豢養白隼、小鳥或是貓咪一樣留在身邊的那些動物。
但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出任何迅速及受控制的行動。他感到頭暈,也許是因為藥物或者那一跤,也或者兩者皆是,房間仍然緩慢地移動著,像是圍著該死的五月節花柱一樣繞著圈圈。
冷汗從頭上和下巴冒出,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天……要是胃從如此疼痛的喉嚨裡翻出來,他一定會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撞到頭。」
他慢慢地看著她,一瞬間,她看起來有兩個頭,幾個鼻子,和模糊的五官。
「從馬上。」她補充道,似乎在幫他記起一切。
哈!他可記得那匹馬。被偷的那匹。他朝她皺眉頭。
她沒有往後退,也沒有往前移。「幸好撞到的是你那顆硬腦袋,英格蘭佬,否則你的傷勢會很嚴重。」
他朝她皺眉,這個動作讓他的頭和太陽穴附近一陣抽痛,然後畏縮一下,乾澀的嘴裡溜出一聲小小的呻吟。他試著吞嚥,想要感受到的濁重感——脖子上那鞭笞似的灼熱痛苦嘶吼出來。
他給了她一記應該能煮熟她的眼神。很多人會從這種眼神底下逃開,戰場上的土耳其人就會轉身逃離;要是他用瞪視這個一眼瘀青的威爾斯鬈發女人的方法看他的妹妹,她們就會像母雞一樣,尖叫著去找媽媽。
但她只是微微地抬起了小下巴,直直地瞪了回去,將乾草叉朝他的臉揮得更靠近。
要是他相信自己的視力和力量,他會馬上跳起來.抓住那根東西,她揮舞它的方式讓他頭昏腦脹。但他不相信身體會聽從頭腦的命令。
「你的命是我救的。」
他看著她,不習慣除了他母親和王后以外,有人這樣大膽而傲慢地向他說話。女人通常急於取悅他。
但她站在壅塞小屋的地板中間,身上穿著農民的衣服,腳上什麼也沒有,卻驕傲地站著,充滿自信,彷彿她不只是一隻試著攀上獵犬的跳蚤。
她穿著褐色的長裙和番紅花色的上衣,腰帶上掛著一個柔軟,裝飾著穗帶的紅色皮袋。那個皮袋吸引了他的注意,因為那顯然價值不斐,但和她身上粗糙的衣著格格不入。
跟那匹阿拉伯馬一樣,他認定那個皮袋也很可能是偷來的,也不喜歡被提醒他欠她人情,這讓他想起了他作為一名騎士和一個男人的失敗。沒有任何一個騎士希望被提醒他不過是血肉之軀,但他脖子上的疤痕卻告訴他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跟你談個條件,英格蘭佬,」她抬高鼻子說道,彷彿這樣可以讓她變高。「你可以待在這裡直到康復,然後就離開這裡,永遠不許回來。」
他不發一語。
「但是,你不許把馬兒帶走。」她補充道。「它屬於我。」
洛傑知道任何他想做的事,他就會做。
「我會給你食物,也會把你醫好,但你不可以用帶走馬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想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馬。
「不要急著說話,英格蘭佬,你的聲音會慢慢恢復的。」
說話?他看著她舉起的手。他不需要她來告訴他該怎麼做。他仍想說話,但塞在喉嚨裡的腫塊讓所有發出來的只是一堆噪音。他想要大罵老天,竟不讓他說出想說的話。
時間和沉默在兩人之間懸宕著,平靜而沉重。
洛傑挫敗地閉上眼,然後點點頭。
英格蘭肯特
微帶暖意的空氣中傳來嘹亮的號角聲,表示有一群騎士正往裡茲的王宮靠近。很快地,馬蹄聲踏過從低矮的英格蘭山區延伸出來、河床滿佈石頭的曲折河流,繞過連接萊恩河的護城湖,來到城堡的入口處。
城堡守望塔的一角懸掛著一面紅色旗幟,上面畫著三隻昂首闊步的獅子。所有的城牆上站滿了蓄勢待發的弓箭手和持槍的衛士,合上的面罩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巨大西洋棋盤上的棋子。
緊繃的空氣維持了好一會兒,只聽得到城堡裡磨房中碾磨東西的聲音、輕柔的水流聲和遠遠從內城中傳來的吵鬧。
那群騎士在接近入口時慢下了腳步,然後領頭的騎士勒住韁繩,往上看。
一個表情嚴肅的守衛縱城垛上探出頭,大叫道:「停下!」
那名領導者抬起頭,跟在身後的那群人停了下來。
「說明你的來意!」守衛命令的聲音十分有力,所有在城牆上的人也瞄準了目標:那群騎士。
位於最前面的騎士沒有舉起屬於自己的旗幟,但他深藍色外套下面的上衣有著雷家的標記,身下的灰色駿馬有著明顯的黑色斑點,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卡羅特伯爵著名的馬廄,而馬上昂貴的鞍具則是由精緻的西班牙皮革和閃亮的白銀所組成的。
「我是雷拓賓爵士,」騎士大聲說道。「卡羅特伯爵雷伯特之子,葛萊摩伯爵鮑麥威的隨從,以及費洛傑爵士的家臣!」
當他拉下馬鞍上的一串皮革和金屬製品時,坐騎抬起了前腳,御賜鈴鐺同時發出的聲響也表明了國王的重視。
「聽著!我有緊急事務要稟告國王!」
兩聲喇叭聲發出,接著外城的升降閘門像巨獸的嘴一樣緩緩打開。一群穿著三隻守備紅獅圖樣外衣,武裝齊全的皇家守衛從黑暗的城堡內部中騎了出來。
他們來到這群人的身邊,護送他們穿過入口、第二道閘門,然後經過石橋,通往固若金湯的外堡。
一行人並排著前進,由雷拓賓爵士和寇裴恩隊長領頭。來到主堡的入口時,一群人停了下來,裴恩轉向拓賓。「我還是覺得應該知會麥威爵爺一聲。他應該要知道洛傑爵士失蹤的事,畢竟他們是最好的朋友。而且麥威爵爺也非常有權勢。他會不計一切找到洛傑爵士的。」
「國王必須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拓賓的聲調冷漠而簡潔,暗示他不接受任何異議。然後他下馬,顯然很不喜歡跟一群人在一起枯等,並從人群中穿過,他的身高和態度讓人群有如被摩西分開的紅海一般,讓出一條路來。
裴恩挫折地磨著牙,試著跟上他,將坐騎、手下和帶他們來到主堡的護衛留在後面。
拓賓一次跨兩階,來到門口,推開門走進去,藍色的披風飛揚著,西班牙皮靴踏在入口大廳的石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裴恩跑上門前的階梯,閃身側進巨大的門扉裡,迅速跟上拓賓和一個嘮叨著要意志堅決的拓賓爵士聽自己說話的皇宮侍僕。
「現在別吵!」拓賓咆哮著,不理會那個人的懇求,穿過城堡,走向這處夏宮中的國王私人居所。「我有急事要找國王。」
「可是,爵爺……」當拓賓快步走到國王的房間時,那名僕人用一股突如其來的精力,衝到他面前,試圖擋住路。
裴恩的大手搭上拓賓的肩膀。他停住,轉過身,表情充滿憤怒。
「也許我們該聽聽這傢伙的話,拓賓。」裴恩朝兩名站在房門口的彪形大漢點點頭。兩名守護身上的武器並不大,但絕對致命:一支弩和一把出鞘的劍。「拜託,老弟,聽著!」他急促地低語。「在你害我們兩個人頭落地之前,先聽他怎麼說!」
「國王出去打獵了,騎士先生。」那個可憐的僕人喘氣著說,因為跟上兩名騎士跨大和急促的步伐而氣喘不已。他又喘了一口氣,蒼白的手壓在穿著皇家標幟,上下起伏著的胸膛。「他今早在藍諾伯爵和皇家馴鷹師的陪同下離開了,未來兩天都不會回來。」
拓賓抱怨了些什麼,握緊拳頭,並低聲詛咒。
裴恩又試了一次。「拜託,拓賓,我們現在去找麥威爵爺吧!」
「不行,」拓賓頑固地搖頭,嚴厲地看著裴恩。「叫手下去找守衛隊長,要他準備個地方。我們在這裡等國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