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傑很快地爬了起來,將她的那只寵物豬嚇得逃走,它唧唧哼哼地發著牢騷,匆匆跑過房間。洛傑將頭髮從眼前撥開,抬頭看到黛琳的微笑。用這抹微笑作為一天的開始,是不錯的方式。
他用一隻手肘支撐著身體,自得地欣賞著她,從眼睛——其中之一還帶著一點淡黃色的瘀痕,但已經不再浮腫了——到她沒穿鞋的腳踝。
她就在不到一臂之遙,雙手插在腰上,用她那種驕橫的姿態站立著,一隻光腳不耐地拍打著地板。「你就要把一整天當中最好的時間都睡掉了。告訴我,英格蘭佬,勇猛的戰士們都是在下午才打仗的嗎?或者騎士們只在特定的時間裡,才為豐饒的土地和美麗的淑女拋頭顱、灑熱血?比如說吃完大約十道菜以後?」
「你這傢伙一大早就這麼無禮。」他埋怨著,兩手互握著,然後越過頭頂伸直,很快地看了外面一眼。
地面被昨晚大部分的時間下著的秋雨打濕了,但現在雨已經止歇。陽光剛剛透過雲層,天空還染著粉紅和青藍的黎明色彩。他皺起眉頭,放鬆手,看向她。「天亮多久了?」
「沒多久。」她仍然站在原地等著。
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打了個呵欠。
她走離幾步,背向他,從木桶裡舀了一些東西到木杯裡,然後轉回身。「喏,」她遞出杯子。「喝吧。」
他接過杯子,低頭看著裡面的清澈液體。「這是什麼?」
「雨水。」
他嗅了嗅,聞起來像是水。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為了毒死你才救你的。」
「也許不是,可是上次你餵我喝的東西讓我昏迷不醒。」
「沒錯,」她臉上的微笑說明她贏得了那場勝利,並對此感到驕傲。「那時候,我認為你昏迷比較好,但是我今天有個計劃。」
觀察著杯裡的清澈液體,看起來像是水。「我為什麼要喝這個?」
「雨水是最乾淨澄澈的水。它是從天上,介於地面與天空之間的雲所降下來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幫助你的聲音恢復。」
他朝她露出微笑,過了一會兒,嗆出笑聲來,並彎下腰,小心將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腳上。
「什麼事這麼好笑?」
「那我為什麼不在下次下雨時,張開嘴站在外面,一邊把腳伸出去,這樣兩個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經跟腳長在一起,我想就沒必要這麼做了。」她轉身,顯然對他感到很憤怒。
「黛琳。」
「幹麼?」她厲聲說,背朝著他,假裝正忙著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開玩笑;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你沒有傷害我,英格蘭佬,」她轉過來面對他,下頜驕傲地抬高,背靠著架子,手緊抓著架子邊緣。「我必須對你的想法足夠在意,你才有能力傷害我。」
他又做錯了。他伸出手抓過頭髮,做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沒有回應,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某種東西,某種她的真實感受。然後她斂起眼神,瞪著地板,但他已經看到那裡面的傷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確是笑了出來,而且我對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風中的力量,我就不會相信你可以活下來。是這份信仰讓我相信自己能夠救你,相信你能活下來;而你真的活下來了。信仰是構成現在的我們,以及未來的我們的一部分。」
他思索著她的話。所有的男人都相信著某件事:戰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戰技,還有為何而戰的理由;農民相信領主能保衛自己的安全;大多數人也相信著國王,而神職人員則相信上帝。他問自己:為什麼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對某些事有著強烈的信仰;這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她用受傷的表情看著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處世的信仰吧?」
「嗯。」傷害了她,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像個傻瓜。不管她的威爾斯咒語和水的魔法聽起來有多愚蠢,他那樣做都是不對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兩次;他不會再道歉了。
她由對面牆上的架子拿下一個籃子,掛在手上。
他安靜地看著她僵硬的動作,改變了談話的方向。「你說你今天有個計劃。」
「嗯。」她用難以判定的表情仔細地看著他一會兒,一手靠在糾纏的籃子邊緣。
他等待著,但當她沒有回應時,他又試了一次。「你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興奮,告訴我什麼事使你這麼高興。」
她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中或表情裡找出某種東西,而她看見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讓她僵直的肩膀鬆懈了下來。
休戰,他想著。
她頓了一會兒,說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著,我想你一定很喜歡蘑菇?」
「蘑菇?」他毫無意義地重複了一次。「嗯,堡裡的廚師常煮那個,只要聞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讓人從夢鄉中完全清醒過來。」
「怎麼煮?」
「磨菇、洋蔥加上培根。」
她的豬發出一陣尖銳的嚎叫,突然從角落衝出來,跑進裡面的房間,顫抖地鑽進床底避難。
「什麼鬼……」洛傑搖搖頭,耳朵嗡嗡作響;那是他聽過最恐怖的聲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瞭的笑容。「你不能在小豬附近說那個字。」
「什麼字?」洛傑皺著眉,用手指的底部碰碰耳朵,然後抬起頭,想了想,重複一次。「培根?」
房間裡傳來另一聲恐怖、冗長而痛苦的嚎叫聲。
她打了個冷顫。
洛傑彎著腰,咬緊牙關,等到聲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這個字。」她點點頭說。
他身體傾左。從床底下,他可以看見那隻豬警戒的眼白正瞪著自己。這只圓滾滾而奇怪的動物,可能發出那種幾乎貫穿耳膜的聲音嗎?顯然可以。
「別理它,等一下它就會出來了。」她靠近低聲說道,彷彿那隻豬可以聽懂他們的話似的。「不過盡量別再說那個字了。」
再說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讓某個人變成聾子。
「既然你喜歡蘑菇,」她彷彿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似地繼續說:「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採集。我們兩個人,應該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
他點點頭,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話,但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懂。
「昨天晚上你有聽到雷聲嗎?那表示森林裡會有蘑菇。「
雷聲和蘑菇?她以為閃電會劈開大地,讓蘑菇從草地上長出來嗎?天,他還以為雨水的魔法已經很好笑了。他站在原地,瞪向窗外,外面陽光正破出雲層,天空開始變成清澈的藍色。他轉過身,用非常練達的外交辭令說:「我不懂蘑菇,你得告訴我怎麼做。」
一抹遲疑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她的身體也不再僵硬了。「我會教你,英格蘭佬。」她越過他。「抓緊枴杖,我們出發吧,一天都快過掉一半了。」
一半?他跟著她走出去,進入金黃色的陽光之中。見鬼了,現在才剛剛天亮,但洛傑睿智地保持緘默,跟著她越過石橋後的草地,這時她的豬也追了上來,安靜地跟在後面。
他們走進草地時,沒有人說話,但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看向身邊的她。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是以一種奇異、狂野的方式。
洛傑對美女已經習以為常,那些美女都有著雪白的肌膚,波浪秀髮上裝飾寶石,身上穿著用上好衣料做成的衣服,服裝的鮮艷色彩或是襯托她們的肌膚,或是強調出眼睛的色彩。
她的肌膚閃耀著金褐色的光芒,頭髮飄散在風中,但他在她身上所看見的美麗是非常不同的:原始而不受控制的美。當她移動時,帶著一種混合著純潔而急切的感覺,一種她特有的姿態,讓他感覺似乎可以看到生命力就從她的體內深處湧出。
某些時候,一些偶然的機會裡,當他發現她正在看他,或是她在微笑的時候,在她身上除了生命力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他所感覺到的這股奇異力量,似乎以一種強大而不尋常的方式將她和他聯結在一起,彷彿她的某一部分也是屬於他的。而在這以前,他連這些部分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繼續看著她;她依然用旺盛的熱情前進著,但現在她將腳步慢下來以配合他,雖然他用枴杖前進並沒有什麼困難,甚至可能不需要它都可以走動,她還是保持在他身邊,既沒有超前,也沒有落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因為不用多久就可以發現:配合著他的腳步的她,也是用跛行的方式在走。那並不明顯,他想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前方,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色彩:長青木的綠色,和秋葉的金紅。葉片落在從草地邊緣延伸到森林中的小徑上。
夏天的痕跡猶在,尚未消失,但在幾天之後,它們將消失無蹤。當他一邊走著,一邊左顧右盼的時候,一個清晰的想法忽然出現,嚇了他一跳。要是週遭的世界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改變——夏天迅速地轉變成秋天,他的生命也可能這麼快就變了模樣。
他現在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奇異環境中,但感到十分適得其所。他和一個並不熟識的女子在一起,但不知為何,他卻感覺到對她的瞭解可能比他對自己的瞭解還深。
他突然看見一些他甚至不記得看過的東西,一些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瑣碎事物:天空和葉片的顏色、風和雨的聲音和一個女人走路的方式。
他變得不同、改變了。他的思路、視野都起了轉變,彷彿突然間開始從另一個人的角度看這個世界。
而他懷疑生命是否真的可以這麼簡單。
接近森林邊緣時,黛琳在一叢沾著新鮮雨滴的鵝草旁蹲了下來,放下籃子,手肘放在膝蓋上,然後搜尋著周圍,當眼睛看到一抹白色時,她停了下來。
「看。」她一邊告訴他,一邊輕輕地分開草叢。一小堆有著圓胖蕈傘、看起來像是小月亮的白色蘑菇就藏在那裡,看起來非常完美,似乎剛剛從陰暗的土壤中冒出頭來。
他將枴杖靠在樹上,輕易地在她身邊蹲下,肩膀幾乎碰到她,身體的溫度非常地接近,然後她發現他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放在健全的那隻腳上。
當他看著那堆磨菇時,她則瞪著他彎著的腿。他的大腿被褲子遮蓋著,但腿上的肌肉緊繃地鼓起,整條腿上都佈滿了粗壯的肌腱。這是一雙戰士的腿,精壯而有力,她曾經在馬兒的腹部看過同樣強壯的筋骨和肌肉。
難怪他可以這麼迅速輕易地將她舉起來。
「現在怎麼辦?」
她嚇了一跳,迅速地抬起頭,感覺到血潮湧上臉頰,趕快將頭轉向新發現的蘑菇,專注地看著它們。「抓住莖的部份,這裡,像這樣,看到沒?然後輕輕拿起來。」
她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記得有一次,我發現一個被風吹斜的籬雀巢。其中一個鮮藍色的鳥蛋掉了下來,但沒有破。它們是這麼精巧——我指籬雀蛋,而且蛋殼又薄:我不敢相信那顆蛋竟然沒有破,不過我也知道要是蛋沒有放回巢裡,鳥媽媽不會孵它。我必須非常溫柔而且小心地將蛋放回巢裡。」她笑道。「我記得在那整個過程中我都不敢呼吸。」
她抬頭看著他,微笑著說:「當你摘這些蘑菇時,一邊想著一些嬌弱的東西,英格蘭佬,什麼東西是你必須用最輕柔的手來碰觸的?」
「女人。」他毫不猶疑,而且極度認真地說。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然後很快地避開他的眼睛,繼續說:「你必須溫柔地對待這些白色的磨菇,因為它們很脆弱,不過它們也是你所能吃到最美味的東西。」她摘下一朵,然後朝草叢裡的那堆東西點點頭。「試試看。」
他照她所說的做,但心裡懷著恐懼,畢竟他的手很大,而那些莖既短小又纖細。
「不,不是這樣。」她將手放到他的大手底下,引導著他的手指。「像這樣。」
他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像他的體溫一樣溫暖,她看到它在早晨的空氣中凝結成霧氣,和她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們的手一起放在磨菇下面,她的關節碰觸到濕涼的草地。
但她幾乎沒有感覺到雨水的濕意。他的掌心非常粗糙,武器的握柄和韁繩的皮革所形成的一些小繭,讓他的皮膚變得乾硬。
她抬起頭,看見他正盯著她的嘴看,她回敬他毫不掩飾的目光。「你想吻我。」
「嗯,我想吻你。」但他並沒有採取行動。
她等了一下,但沒有多久,便滑著跪了下來,讓自己更靠近他,正跪在他的雙腿之間。她沒有將手移離他的手,依然放在草地上,只將另一隻自由的手滑上他頸背,將他的頭拉下來,貼近她。
當他們的嘴唇碰觸到彼此時,她閉上眼睛,張開嘴,吐出一聲輕柔的歎息。他迅速地加深這個吻,差點讓她跌倒,但他並沒有粗魯或是強迫性地吻她,也沒有佔她的便宜,雖然他很顯然可以這麼做。
他慢而溫柔地吻著她,就像舉起籬雀蛋一樣地溫柔。她張開眼睛,發現他的眼睛正睜大地看著她,表情緊張而急切;但那個吻,那個美妙溫暖的吻卻是輕輕柔柔的。她不知道當他的眼睛充滿著猛烈而緊張的情緒時,怎麼還能這麼溫柔地吻她。她不知道要怎麼稱呼那些情緒,只感覺到它和在她雙腿之間燃燒著的魔幻感受是相同的東西。
慾望?熱情?疼痛,渴望的疼痛?妖精的舞蹈?
「黛琳。」他低喚著她的名字,溫暖而親暱的氣息碰觸她的臉頰和耳朵,並刷過臉上的髮絲。他的嘴移動到她的臉頰,然後蓋上她的眼皮。
「我喜歡你的吻,英格蘭佬。」
他說了些什麼,但她沒有聽見。他的手移過她的背,滑下去托住她的臀部,上下摩挲著,讓她衣裙的布料摩擦著肌膚。
她將雙手滑上去,環住他的脖子。他們的身軀從嘴唇以下開始緊貼著彼此:她的腿在他彎曲的兩腿之間,她的小腹抵著他的腹部,他的堅硬正好嵌進她雙腿頂端的濕潤地帶。
他用掌心將她緊壓向自己,用雙手將她的臀部稍微托起,分開她的雙腿,讓她抵著他,用一種自然而緩慢的韻律動著。
他的吻變得堅定、深沉而充滿慾望,讓她感覺到彼此似乎只剩下唇舌和狂野、邪惡的強烈感官。那些吻感覺起來是這麼的好,因此當他放慢舌頭,然後撤出,只用嘴唇輕碰著她時,她幾乎要哭喊出聲。
他慢慢地拉開身體,吻著她的鼻尖,然後將她放下,遠離他。
她震驚地眨眨眼睛,因為他停止的速度太過迅速。她想要更多的吻,但自尊不允許她開口要求。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呼吸急促而粗重,視線鎖住彼此。
最後黛琳拉開視線,瞪著自己的手,然後皺起眉頭,張開拳頭攤在兩人中間。他做出相同的動作,兩人的掌心裡是兩朵珍貴磨菇被壓碎的殘骸。
過了一會兒,他們倆突然都爆笑出聲。
「脆弱。」他微笑著說。
「脆弱。」她同意道,回報一個微笑。「我們可能已經毀了我們的下一餐。」
他搖搖頭。「還會有更多。」
「好像你很懂的樣子,英格蘭佬。」
「我懂的事很多。」由他看著她的方式,很顯然他並不是在說蘑菇。
他對發生在彼此之間的事的瞭解嚇壞了她,但同時她自己也想要瞭解它。發生在男女之間的事並不是她所瞭解的,但她想知道,至少想知道和這個叫做洛傑的英格蘭佬一起探索。
他頓了一下,低頭看著草叢,拉下一朵黃色的蘑菇,然後舉起來給她看。「這是什麼?有些是不是有毒?」
「這是酒杯磨菇,還有,沒錯,有些菇類是有毒的,通常是最醜的那些。」
「棕色的這朵呢?」
「馬菇。」
「這個呢?」
「頭菇。」
「全部都可以吃嗎?」
她點點頭。
「那麼我可以找到一大堆蘑菇。」他吹噓道。
「哦?」她偏著頭,手插在腰上。「那是個挑戰嗎,英格蘭佬?」
他迅速地點點頭,朝她眨眨眼。「沒錯?」
「等等,我們說的是蘑菇吧?」
他沒有回答,但當他低下頭時,卻在偷偷地笑著,然後馬上從草叢裡摘了一朵漂亮的馬菇,傲慢地微笑著將它丟進空籃子裡。「一個……」
他摘下另一朵。「兩個……」
她連忙彎腰搜尋著草叢,然後丟了兩朵蘑菇到自己的籃子裡。「三個、四個。」
「五個、六個。」他伸出長長的手臂說道。
她往另一個方向爬過去。「七、八、九個!」
現在,他正在撥開草叢。「十、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還有……十五!」她大笑道。她從來不是個有風度的贏家。
他們倆瘋狂地在森林裡爬著,先是這邊,然後那邊,把蘑菇丟進籃子裡,然後喊著數字;這漸漸變成瘋狂的競賽。
「二十五!」她大叫。
另外五個蘑菇從他的方向丟過空中。「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開始將蘑菇放到裙擺裡,一邊喊著數字,一邊四處瘋狂地爬著,撥開草叢,粗魯地把蘑菇塞到裙子裡:折斷莖、弄碎蕈傘,她都不管;她要贏得比賽!
她轉身,裙子裡裝滿了蘑菇。他和她一樣,都離籃子太遠了,大手裡疊滿了一堆蘑菇。
他們的視線相遇,比賽的意味充斥在兩人之間。
「這是比賽。」他的聲音自信到她難以忽視。
「嗯。」她斷然地點點頭。沒有英格蘭佬能贏過她。
「跪下來?」他問道,和她一樣,她可以看到他也在衡量到籃子之間的距離。
「跪下來!」她同意道,然後傾身向前。
他們馬上都開始往籃子的方向迅速前進,抱著滿懷的蘑菇。
她的膝蓋短而急促地撞擊著地面。她看到他移動得比她更順暢。
他的頭和胸膛沒有像她一樣,隨著每一個步伐劇烈地起伏著。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
然後突然間,他領先了她,因為沒有裙子的關係,移動的速度比她快上許多。
「你沒有裙子妨礙!」當裙擺鉤住腳踝時,她朝他大叫。
他的一些蘑菇掉了下來,使得他必須停下撿起來。「你說的是我沒有裙於可以裝蘑菇來作弊吧!」
「作弊!」她大笑著加速前進,一邊將裙子裡的蘑菇倒進籃子裡,一邊像只公雞一樣咯咯笑。
事實上,他們同時抵達那裡,然後一起大笑著仰躺在草地上,雙臂張開,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著她,帶著一抹微笑說:「我贏了。」
「我贏才對。」
「贏的人是我。」他堅持道。
「好吧,英格蘭佬。」她歎口氣,依然平躺著,眼睛望著藍天。「算你輸。」
「嗯,一個勇於承認失敗的輸家。我——」他頓了一下,皺起眉頭。「等等……」他轉身看著彎腰發出格格笑聲的她。
當她的笑聲消失時,她躺回原來的姿勢,變得像他一樣安靜地思考著。她閉上眼睛休息,然後突然坐了起來,快到眼冒金星。「你的聲音!」
他看著她,似乎摸不著頭緒的樣子,然後說道:「我的聲音怎麼了?」
「你的聲音不再那麼低了,聽起來很清楚,英格蘭佬。它不再沙啞了。」
他的表情突然變成一片空白,然後摸摸喉嚨。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可是現在想想,你在叫出數字的時候,聲音就已經很清楚了。」她抬高下頜,自以為是地挺直肩膀。「或許現在你會相信雨水的魔力了吧!」
他閉起眼睛,靜靜地躺在原地。
看到他的表情,她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她審視著他緊繃的五官,還有嘴唇抿緊的線條,試著瞭解他的感覺;他正試著控制住一股非常非常強烈的情緒。
「你並不相信你的聲音可以恢復。」她安靜地說道。
他不發一語。
「對一個剛剛找回聲音的人來說,你非常地安靜。」
他還是保持著緘默,和一些內心的惡魔作戰著。
她等了一會兒,用手指摘著雜草。「要是我恢復了失去的聲音,我會唱歌、朝天空大喊大叫。」
她看著他困難地吞嚥,就像他第一次從高燒中清醒過來時那樣,那個時候,他的喉嚨浮腫而且佈滿了勒痕。
「若我是你,英格蘭佬,我會哭。」她補充道:「我不會害怕表現出內心的感受:我會恣意地流下眼淚。」
最後他不帶一絲感情,也不看著她地說道:「你是女人。」
「那又如何?我是女人,所以既軟弱又愛哭?所以如果我抽抽搭搭地哭泣,沒有人會認為我是懦夫?」她瞪著他。「你侮辱我。」
他躺在原地,搖搖頭,擠出幾聲乾澀的笑,然後轉過頭看著她說:「我每次和你說話,幾乎都侮辱到你,那已經不算新聞了,黛琳。」
她試圖在他臉上找尋他真正的感受。她看不到隱藏的痛苦,也看不到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她知道他的內心充滿著澎湃的情緒,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壓制下去。無論他感覺到的是什麼——快樂、釋然或是痛苦——它就像出現時一樣地突然消失了,所以他才能這樣若無其事地躺在原地。
她也一樣躺在草地,往上望。「我很高興你的聲音恢復了,英格蘭佬,即使你有時候會用它來說些蠢話。不過我想那是你腦子的問題,不是你的喉嚨。」
他起而靠著手肘,轉身看著她。「你總是有什麼說什麼嗎?」
「不是,」她頑固地瞪著藍天。「我想的比說出來的多很多。」
他大笑了起來,然後她聽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出於釋然或是安逸,但她很高興他好多了,也對自己能讓他分心感到欣慰。
周圍變得安靜,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只是躺在濕潤的草地上,享受從靜止不動的高大樹梢上照射下來的陽光。附近有幾隻小鳥在啁啾,一隊野雁成一直線飛過頂上,刺耳的鳴叫聲就像皇家傳令官的喇叭聲一樣響亮。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問道。
「我在想我喜歡這些森林的聲音,也喜歡這樣比矢車菊還藍的天空。我往上望,想著高高掛在天上的月亮。」她舉起手,指向還掛在西邊天空尚未消失的月亮輪廓。「隨著每個夜晚的過去,它會變得更大更圓。」
她停下來思索一會兒,然後將手臂放到頭底下,往上看。「在白天你可以躲開星星,但你無法躲開月亮,雖然它沒有夜晚那麼明亮。月亮非常地固執,連白天都不肯回去,就像現在這樣,掛在白天藍色的天空上,無視太陽早就已經出來了。月亮低頭看著你,彷彿在說:『我看得到你,你躲不掉的。』」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帶著柔和的微笑搖搖頭。
「你躲不掉,因為月亮正是上帝的眼睛,當它變成滿月時,只要你仔細看,就可以看見他的臉就藏在裡面。」
她抬頭看,並往上指。「那裡,看到了嗎?現在是白天,所以你只能看到一半。那張臉就在那裡,我們只要一抬起頭就看得到。」她歎口氣。「那是不是你所見過最美的景象?」她沒再多說什麼,直到大部分的月亮都沉到樹梢底下,再也看不到了,才將視線拉離月亮,看向他。
他並不是看著月亮,而是用最奇特、最深沉的表情看著她:「沒錯,這是我所見過最美的景象。」
她這才瞭解他所談的並不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