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微略向汝嫣尋點了點頭,並沒多說什麼。她看在他眼裡,幾年的光景已出落成大姑娘了——果如阿爹說言,她成熟、穩重、堅忍,還有……美麗。
她早已成了與三個圈全然不同的女子。
在這裡見到他完全在幼微的意料之外,定了定神,她省去與元筌筌敘舊的時間,直奔主題:「筌筌,今天來是有點事想拜託你。我可能要離開都城很長一段時間,麻煩你幫我照顧我哥。」
「沒問題,由我照顧長驍哥你放心好了。」元筌筌拍著胸脯打保票,轉念一想,「幼微姐,你要出門?去哪兒?」這些年幼微姐不曾離開過長驍哥半步,這次她捨得離他那麼久嗎?
「是要去尋找八神獸嗎?」汝嫣尋雖然從未入朝,但阿爹畢竟是朝中重臣,家裡來往的也都是些大臣,朝中的事他也還清楚,「聽說御臨王派了你跟海日楞去尋找八神獸,這就要啟程了嗎?」
幼微點了點頭,卻換來汝嫣尋更激烈的反應,「八神獸非人力所能控制,海日楞雖說是法師一族的族長,可究竟法力有多高深,誰也不曾見識過其底細。即便他真能上天入地,在八神獸面前恐怕還是過於弱小。再說,如何喚回八神獸,你心裡有底嗎?」
幼微不緊不慢地答道:「沒有什麼人是天生就會的,慢慢來吧!總會想到辦法召回八神獸的。反正,事——總要有人來辦。」
她是在說他不理朝中之事,放任自流嗎?汝嫣尋想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措辭。閃神間,幼微已起身告辭。
「臨走前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筌筌,我哥就拜託你了,得空常去瞧瞧他,陪他說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
幼微踏出房門,正午的陽光披了她一身金黃,她微瞇著眼瞧著遠方,汝嫣尋卻只有目送她遠去的份。
好半晌,他的口中訥訥地跑出幾個字來:「她……還在生我的氣吧!」
小時候,他矮幼微半個頭,總是得仰著頭同她說話,為了這個他跟自己生了好久的悶氣。聽老輩人說每天向上跳,很快就能長成大個子,他不知道對著屋後的桃樹蹦了多少個清晨、黃昏。
如今,他的個子已經超過幼微,他再也不用仰頭跟她說話了,他們卻連最簡單的聊天都做不到。
他臉上複雜的神色引起元筌筌的注意,拽拽他的衣角,她拽回他隨幼微放飛的神思,「小尋子……」
「鎮神那天,我抓住了你和小隨……我是說御臨王,獨獨沒有理她。我想,她一定很生氣。」他喃喃說道,彷彿情緒不受絲毫波動。
「怎麼會?」元筌筌那只溫柔的手揉向了他的肩膀,軟軟的、暖暖的,一次一次。
他的手心搭在她的手背上,極自然,「如果當時我抓住了她的手,長驍哥就不會衝出來保護她,就不會被神獸撞向震天柱,也就不會至今仍癱在床上,動都動不了。」
平日裡看他粗裡粗氣的,沒想到他也有心細如塵的時候。元筌筌吐了吐舌頭,慢慢地勸慰著:「幼微是我們幾個中年紀最大的,她平日裡又很能幹,不像我那麼笨,總需要你在一旁照顧。你當時沒有握住她的手,一定是認為她有能力保護她自己。幼微知道你的想法,怎麼會怪你呢?」
也許她真的不曾怪過他,可他一直責怪著自己。在事情發生之後的很多年裡,一直……一直埋怨著自己。
將最放心不下的哥哥托付給筌筌,幼微挎上簡單的行囊敲開了海日楞位於城郊的自開草堂。說是草堂,乍進去差點迷了路,尋摸了半天,這草堂雖大,裡面卻不見半個人影。
她開始以為自己進了鬼屋。
「有人嗎?請問,海族長何在?」
「你找海日楞?」
不知從何方突然竄出個水嫩嫩的姑娘家,嚇得幼微趕緊放下平素的死人臉,換上柔和的笑,「是,我是御臨幼微,奉王上之命,來同海族長商議國事。」
姑娘笑呵呵地牽起她的手,「自開草堂被海日楞設下了法術,你不懂得開啟法術的咒語是找不到正門的。你在這裡轉了很久吧!快隨我來,我領你去見他。」
「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紅蔌,是海日楞自小訂下的……妻。」最後那個字極輕,近乎不可聞,似她也不確定這重身份。海日楞都有老婆了?幼微從旁打量著紅蔌,好半晌得出一個結論——她配海日楞……簡直是浪費。紅蔌默唸咒語,由法術組成的迷蹤圍牆一層層開啟,慢慢露出草堂的正門。幼微不得不承認,若不是恰好遇上這位紅蔌姑娘,她就是逛到天黑也見不著海日楞的影子。
好不容易踏進海日楞所在的正堂,幼微丟下行囊,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桌邊的茶水,咕嚕咕嚕喝到飽。袖口胡亂地抹去嘴邊的水漬,她這才有工夫朝他放炮。
「看情形,法師一族在民眾心目中果然聲望很高啊!就拿這間草堂來說,光靠你那點俸祿,恐怕住不起吧!」
「法師一族自己耕種土地,並不倚靠民眾的善款為生。」他解釋,雖然明知道很多時候解釋並無意義。
果然吧!「那民眾捐的善款都做什麼呢?供你這個第一法師與神交流?」幼微平日裡待人接物謹遵哥哥的教誨——寬厚包容。可每次只要一遇上海日楞,再多聽他念上幾句法術,她就將「刻薄計較外加不講道理」發揮得淋漓盡致。
望著眼前的小女人,海日楞無奈地搖搖頭。
從朝堂之上到皇宮內苑,轉頭到了他的地盤,她還不肯放過他。既然她看他如此不順眼,幹嗎非得跟他一同去尋八神獸?
「聽聞幼微大人的家中尚有長年臥床的兄長需要照顧,不如我獨自去尋八神獸,待有好結果再通知你好了。」
「尋找八神獸乃朝中大事,豈可如此兒戲?」幼微一句話拒絕了海日楞的提議,臨了還不忘諷刺他,「到底不是通過正途入朝為官的,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被她這麼一說,海日楞僅存的那點和平相處之心也隨之灰飛煙滅。
如今的御臨王朝入朝為官的人員可分成三類——
一類是通過嚴格的內府招考選入朝中的能人,這類臣子正途入仕,又叫正官;一類是承襲祖上的功業入朝為官,這樣的貴門子弟一般出任閒職,被稱為閒官;還有一類因為在百姓中間名氣大而被御臨王直接請入朝中的,他們往往職位高、俸祿高,可他們因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未通過內府考試輕鬆當官,加之平日裡閒散慣了,難以約束。所以無法獨立處理朝中重要大事,又被稱做散官。
海日楞就乃朝中散官第一人。
法師一族在民間的聲望使他得以入朝為官,且官位之高幾乎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除了法師一族擅長的驅逐黑暗勢力,御臨王又沒有派給他其他任務,久而久之「海大人」便成了閒置的代名詞。
海日楞曾幾次三番想辭官,怎奈一方面師父考慮到法師一族的聲望,不允許他全然退出朝廷;另一方面,御臨王對其再三挽留,就是不放他回到法師一族的聖地。
他也清楚這其中埋藏的帝王之心,於是便向御臨王求了這間自開草堂,常年蝸居於內,無非是求個自得其樂罷了。
可是,民眾對法師一族日益高漲的擁戴之情還是將他逼到了今天這等尷尬的境地。
就連尋找八神獸也派了個處處與他為敵的正官跟在身旁——她懂得怎樣尋找八神獸嗎?
長歎一聲,海日楞決定今天提早兩個時辰打坐靜修,最近他特別容易心煩意亂。
「幼微大人,我讓紅蔌帶你四處看看,我好施法尋找八神獸的精魄所在。」
紅蔌巧笑倩兮地站起身示意幼微隨她而去,這麼溫柔的女子揚著如此溫柔的笑,叫幼微想起了那個總用一雙溫柔的眼望著她的哥哥,叫她怎能拒絕紅蔌?
「我暫時會住在這裡,煩勞紅蔌姑娘為我準備一間房。」幼微這是明擺著通知海日楞她會賴在自開草堂,直到他想到法子尋出八神獸為止——她只是「通知」他而已。
跟這樣一個蠻不講理還自以為是的姑娘家還有什麼好說的?反正自開草堂夠大,房舍夠多,就算留她住下,他也照樣有辦法日日不見其面。
海日楞沉默以對,兀自闔上眼進入靜修狀態。六根歸靜,眼耳鼻心四神皆開,他在胸中默念道:「隨神然心,隨情移性,八神獸在,以我族之名——尋!」
眼前一片混沌,無數奇妙的場景在他的心境之中翻雲覆雨,他似見不見,似懂難懂,片刻之後眼前豁然開朗,那些場景迅速不見,他睜開雙眼,不斷有汗珠從兩鬢滴落。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赫然間他的歲月似過了數十年。
在他開眼的下一刻,遠處有個身著白衫的先生以青青竹笛支著下巴,一抹笑悠悠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青燈,我得見八神獸所在了。」
那頭正奮筆疾書抄著經文的和尚連抬眼的空都沒有,只問了一聲:「你施法了?」
步忍輕佻地努了努嘴,「笨蛋才會施法尋找八神獸。」
以人之魂魄尋神之精魄,還是一次尋八個,至少會令施法之人少活十幾二十年。這等不要命的蠢事他可不會做,留著命他還有很多事得做呢!雖然他命夠長——可哪有人嫌命長的,就像沒人嫌錢多一樣。
「這麼說,你又遣偷夢獸獸去偷窺別人的法術嘍!」青燈實在太瞭解他這位老朋友無恥的程度了。
天地間有八神獸,步忍先生有八不做——
丟命的事,不做;折壽的事,不做;勞心的事,不做;費力的事,不做;無聊的事,不做;痛苦的事,不做;討厭的事,不做;不做的事,不做!
可不做的事到了必須要做的時候怎麼辦?他總有辦法施法派出可憐的獸獸們幫他達成所願。
這回步忍定是派了偷夢獸獸去窺探某個笨蛋法師施法尋找八神獸精魄的全過程。
「結果呢?」十年前消失的八神獸的精魄都藏哪兒犄角旮旯?
「你絕對想不到。」步忍得意地宣稱,「不過倒是與我的感覺絲毫不差,八神獸之一聖巳的精魄就在我們的周圍。」
青燈手中的筆忽然一沉,重重地落在那已抄滿經文的白紙上——討厭!這張白抄了,又得重寫,看來今晚他又不用睡了。
「你不會想告訴我,象徵著天地財富的聖巳精魄就落在這瀕臨倒閉的霸聖金堂之中吧!」忽而青燈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霸聖金堂、聖巳……聖巳、霸聖金堂……這之間不會真有什麼聯繫吧?
光頭和尚迎著燭火挑了挑濃眉,「你說的是真的?沒開玩笑?」
步忍正要說話,門外恰巧傳來無比甜美的聲音:「客人,飯菜備齊了,快快請用吧!」
步忍掃了一眼擺了滿桌的菜——蟹黃白玉、五柳紅油鱖魚、羅漢一品香,幾個色澤清爽的素菜,外加富貴芝麻糕當點心。
人家姑娘還擺出一副比點心還甜的笑,「這些素菜或燉或炒,就是裡面的油也絕對用的是素油。我怕二位吃不完浪費,所以先替二位叫了這麼多,要是不夠還可以再叫。」
「夠,足夠了。」青燈嚥了嚥口水,丟下毛筆抓起筷子,先扒只螃蟹再說。
流火吃驚地望著光頭,步忍代做解釋:「他——葷素不計。」
「這就好辦了。」流火自言自語,「我正擔心素菜賺不到多少錢呢!」
步忍一愣,「啊?」
她連忙揮揮手,「沒什麼,沒什麼。」掏出金算盤,她辟里啪啦撥弄一陣,「承蒙關照,四兩六錢金子。」「噗嗤——」
青燈包了滿嘴的蟹肉盡數噴了出來,他剝了那麼久,可惜了,「好貴。」
「貴是貴,可我們霸聖金堂的菜絕對做得夠味啊!保準你吃了還想吃,捨不得停嘴,更捨不得浪費一點兒菜。」
和尚含著滿嘴的菜嘟囔著:「這麼貴,當然捨不得浪費。」
聽他這麼一說,流火頓時緊張起來,犀利的眼神掃過兩個人,她判斷步忍才是付錢的主,說話重心轉向他,抓人的眼神如釘子般釘在他身上,「客人,出門在外錢可得備足了啊!」
是怕他們付不起金子吧?步忍笑瞇瞇地令她放心,「備足了!備足了!不夠再回去取就是了。」
「我就帶了十兩金子,已經付了六兩房錢。」吃得正歡的青燈忽然冒出一句令人滴冷汗的話來。
還有更悲慘的下文,步忍摸了摸腰間,「我不習慣帶金子在身邊噯!」到了這分上,他仍是不慌,冷靜地提出下策,「回去取好了,青燈你速去速回。」
「我忘帶回去的……鑰匙了。」宮門是隨便進出的嗎?他忘帶令牌啦!瞄了一眼步忍,他看上去像那種出門會隨身攜帶身份證明的人嗎?
步忍聳聳肩膀,看上去頗為瀟灑地丟出四個字:「我也沒帶。」
「那怎麼辦?」
「怎麼辦?」
「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
兩個男人一唱一和,都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嘴臉。他們不在乎,有人在意得要死。
金算盤甩在桌上,流火順道奪下和尚手中的筷子,沒錢吃什麼吃?「先付錢再吃菜。」
青燈抖了抖身上所有的金子,乖乖地奉上。流火只是用手掂量掂量就報上數額,「三兩八錢,連四兩都不到,而且這金子放得日子也太久了些,成色不好。」
步忍摸摸鼻子不做聲,放了不知幾百年的金子,成色有點不好有啥奇怪?
流火將那三兩八錢金子揣進懷裡,雙手一攤,「剩餘那八錢金子……誰付?」
步忍和青燈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也沒能力站出來承擔那八錢金子。
「沒人付?」流火略提高了些音量,「你們倆膽敢賴霸聖金堂的錢?」
嗓門再高上一些些:「老六,收菜!鎖門!我看哪個賴賬的主能離開我霸聖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