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沖步忍招招手,示意他趕緊過來。步忍遵照指示走上前去,她正在費力地挪動著一尊半人來高的玉佛,旁邊還有塊碩大的布匹,瞧著有點像宮中的帷幔——那邊的帷幔是少了半邊。
「你做什麼呢?」
「把它搬進這塊布裡。」
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果然不出步忍的所料,流火愉快地介紹著她的「順手牽羊」計劃,「他們把我困在宮裡這麼些時日,耽誤我賺了多少錢?我當然要順點東西回去,以補償我這些日子的損失。反正這些寶貝放在宮裡就是一件擺設,進了我霸聖金堂可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從未見過有人偷還偷得這麼有理有據,他不佩服她都不成。
「這場宴席是流火小姐籌辦的,一定是她籌辦的!」
海日楞瞪著眼睛皺著眉頭望著桌上那唯一一道既可算做飯也可當作菜的東西,他非常肯定自己的猜測——只有流火小姐這樣的奇人奇才才會在御臨王舉辦的家宴上以面片湯作為主食。
喝了兩口面片湯,他終於明白當初步忍騙他請客吃飯的原因了,這玩意實在不太爽口。瞥了一眼坐在他右手的幼微,她碗裡的面片湯好像一點都沒減少。
「你不吃嗎?」
「我討厭這個。」
她噘著嘴不停地用勺子擠壓著碗裡的面片,那副模樣像個挑嘴的小孩,一點也不符合她平日裡聰明幹練的模樣。
瞧著她這副醜模樣,海日楞頓時覺得面前的這碗麵片湯可口無比,想想吧!有多少機會能見到御臨幼微大人的孩子氣。
位於幼微下方的元筌筌藏在桌子下面的腳一直不曾停過,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旁邊那個倒霉鬼,惹得對方一陣蹙眉。
「我腿快腫了。」汝嫣尋真想把三個圈的腿卸下來放到面片湯裡當佐料——王上請吃飯就喝面片湯?御臨王朝快倒了嗎?辦個家宴還要省錢?他敢想不敢說。
旁邊那位小姐可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王上最近很窮嗎?為什麼請我們吃這個?」
「天知道!」他嘀咕了一聲,直接將一整碗麵片湯倒進嘴裡,解決了事。
他以為解決了事,只是……他以為。
御臨王輕易一開口差點沒讓汝嫣尋把剛倒進去的那碗麵片湯重新吐出來,「汝嫣尋,你很喜歡喝這種湯吧?本王讓人再給你上一碗。」
「多謝王上抬愛,在眾多大臣前輩面前,草民……草民實在不敢多食。」
哈哈哈哈哈哈——
御臨王在心中一陣悶笑,能看到平日裡那些正經八百的大臣將軍個個擺出一副苦瓜臉,滿面備受折磨的模樣,雖讓流火小姐貪了不少舉辦宴席的錢,卻是絕對——值了。
「汝嫣尋,本王派去的那些皇醫有沒有讓令尊大人的身子好些?」
「多謝王上厚愛,然父親大人日漸年邁,身子骨自是一日不如一日。」
常年臥病在床——汝嫣他老爹不上朝的理由,朝中之人無人不曉。為了不落下效仿汝嫣他老爹的口舌,元家爺爺用了年老體弱作為不出席這次御臨王家宴的借口。
於是,元筌筌不用扔石頭,汝嫣尋省了翻牆上房,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坐了一輛馬車進了皇宮內苑,坐在一張桌上吃著相同的面片湯。
然後,一起抱怨。
四條腿正在桌子下面踹過來踢過去,旁邊的人不可知,坐在高處的御臨王卻看得真切。
若是鎮神儀式那天沒有發生意外,現在坐在這張皇位上的必是父皇。他或許會坐在左手第一位,小尋子、幼微姐,還有筌筌一順地坐在他的身旁,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聊著說著,甚至打打鬧鬧,不必理會誰是王上誰是臣子,更不必花費心思去揣測別人的心意,隱藏自己的目的。
可是,終究不能回到過去。
坐在這張皇位上的是年輕的自己,坐在下面這些年長的,集結權力充滿威脅的大臣,還有不可知的黑暗勢力以及蠢蠢欲動的法師一族都在窺伺著他身下的這張椅子。他必須坐穩,他必須坐踏實了。
雙手握緊皇位的扶手,御臨王隨和地笑開來,「我聽說你最近生意不錯,汝嫣尋。」
「王上,這又是誰給您的不準確情報?」提起生意場上的事,汝嫣尋恨得咬牙切齒,「最近這段時間商界的一位領軍人物神秘消失了,與其有關的諸多生意都停了下來。我近期可是虧死了!」虧得他一頭惱火。
「可我怎麼聽說你天南地北地收賬,收得手也軟了,腿也細了。」御臨王不緊不慢地揶揄著他。
汝嫣尋仍是一派愁眉苦臉,「要是全部欠賬都能收回來,我可真要笑癱了。倒霉的是我腿都跑細了,還落下一大筆虧空。我老子躺在床上拿著枴杖揍我,倒是把枴杖給敲細了。」
他未說完,旁邊的大臣及家眷已笑倒一片。引得御臨王也咧開嘴角,只是那笑始終未達眼眸深處。
「既然做生意那麼難,不若你來朝中為本王效力吧!」
他拔出矛,汝嫣尋早已擺上盾,「多謝王上厚愛,可惜父親大人常年臥病在床,我雖不孝,到底是汝嫣家僅存的血脈,於情於理都必須敬孝於病榻前。」
「常年臥病」這四個字真好用,既救了父親大人,也救了自己——汝嫣尋在心中暗暗得意。
御臨王哪裡肯讓這個小時候就欺負他的傢伙一直騎在他頭上?
「這樣……本王也不勉強,倒是筌筌,你常到宮裡走動走動。像兒時一樣陪本王說說話,聊聊天。」
元筌筌傻乎乎地領命謝恩——汝嫣尋掌心握著桌角,久久不曾鬆開。
大殿內是君臣同歡,皇宮內苑卻靜得像座地下墓穴,週遭一片死氣沉沉。
那是步忍熟悉的氣息,他存在了幾十年的地方。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在這裡待下去,永遠地守護著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千秋萬代,可是他走了出去。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他踏出了這裡,至此再不想歸來。
這全都怪那個貪錢又小氣的女人,把他變成客人,又把他變成奴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讓他為自己而活。不為任何人,憑藉著自己的勞動,憑藉著可以享有及付出的一切為自己笑,為自己有血有肉地活下去。
他不願承認,可那個對金子極度癡迷的流火小姐的確讓他的生命流光溢彩。那段每天和十幾個男人圍坐在桌邊喝面片湯的日子是他這幾十年來過得最精彩的時光。
美得他丟不開,放不下。
所以他再進宮中,為了找回她。
召喚出幾隻竊金獸,利用他們感應金子的能力助他尋找流火小姐。以她喜歡抱著金子的個性,週身定是充斥著金子的氣味。
果不其然,不消一盞茶的工夫,幾隻竊金獸便找準了流火小姐所在的宮殿。揮開白袍,他借助隱身獸的功力不驚動守衛穿牆而過,停在了殿宇內。
眼前,那個多日不見的紅袍小姐正在忙活著呢!
「流火……」
他出聲輕喚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地叫道:「快點過來幫幫我。」
她衝他招招手,示意他趕緊過來。步忍遵照指示走上前去,她正在費力地挪動著一尊半人來高的玉佛,旁邊還有塊碩大的布匹,瞧著有點像宮中的帷幔——那邊的帷幔是少了半邊。
「你做什麼呢?」
「把它搬進這塊布裡。」
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果然不出步忍的所料,流火愉快地介紹著她的「順手牽羊」計劃:「他們把我困在宮裡這麼些時日,耽誤我賺了多少錢?我當然要順點東西回去,以補償我這些日子的損失。反正這些寶貝放在宮裡就是一件擺設,進了我霸聖金堂可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她要把這尊玉佛賣掉,價高者得。
從未見過有人偷還偷得這麼有理有據的,他不佩服她都不成。
身為帝師,尤其是作為一個擁有術士之法的帝師,深更半夜借助汝嫣尋進宮的馬車好不容易穿越皇宮的鎮宮神獸,居然只是為了偷東西,他實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汗顏。
羞愧歸羞愧,他終是捲起袖子,做了她的幫兇,「就這樣放著?」他不確定地問了一聲,「可你怎麼把這麼大件的東西從守衛眼皮子底下搬出皇宮呢?」困難似乎太大。
「你這麼大個人怎麼從守衛的眼皮子底下偷溜進來的?」她反問他。
「啊?」他怔怔地望著她。
「總之你怎麼進來的,你就怎麼幫我把這尊玉佛搬出去。還有這些……」她從床榻底下摸出一堆金塊來,「這是我這些時日在皇宮裡賺到的,記得順道一起帶出去。」她擺出一副「你是我的人,你當為我豁出命去」的姿態。
望著面前這堆足夠普通人家過上幾輩子的財富,步忍不得不佩服她賺錢的手腕。
連宮裡的錢都能被她搬出去,她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看來這些日子你在宮裡過得挺滋潤。」他忍不住調侃她。
「怕是沒有你滋潤吧!」流火小姐赫地轉過身正對著他,「你跟舞雩媾和了?」
她問得真直白,直白得他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冷汗順著額角直飆,他甚至來不及擦拭。
「你還算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嗎?」是他年紀大了,不能適應當前的生活方式嗎?為什麼她每每出口的話總是讓他的心忘記跳動?
「你這個反應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她追著他不放。
在她的緊迫盯人之下,步忍唯有宣告投降:「沒有!沒有行了吧?」
流火小姐似乎很滿意自己聽到的答案,略點了點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榻上。拍拍榻邊的位置,她示意他坐在她的身旁,離她最近的地方。
撩起白袍,他將自己安置在她右手邊,接過几上的茶盞,他倒是不渴,只是被她嚇得夠嗆,喝口水壓壓驚。
「青燈呢?」她很好奇這兩個幾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居然也有分開的一天,「他不會是害怕被御臨王打成豬頭,所以拒絕陪你夜闖深宮吧?」聽著好像步忍是來搶王妃的。
「他去幫我找人了。」事情尚未開始進行,仍處於防範於未然中,步忍並不打算說太多。
他既然不想說,她不問就是了。
流火的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著錦緞鋪就的榻面,嘴裡也有一時沒一時地冒著話:「你那麼愛她,我以為再見到她,你必然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再也不放她走。」
「我也這麼以為……」托著腮,他的確那樣以為。
「我以為你會直接把故人娶進門,變成愛人。」
「我也這麼以為……」皇宮裡的茶滋味變差了,不若他在暗天閣時喝得可口甘醇。
「我以為你不會管我是否被關在宮裡,直接抱著你的故人夜夜好夢。」
「我也這麼以為……」她的措辭令他輕咳了兩聲,拋到一邊置之不理。
「我以為你一點都不在乎我,只是想從我身邊拿走金算盤。」
「我也這麼以為……」她要是能直接將金算盤給他,不用他賣身就好了——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怎麼會做這等虧本的買賣。
「我以為在你心目中,我已經取代了舞雩的地位。」
「我也這麼以為……」
話順溜溜地出了口,順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望著她得意的笑,他才回味過來自己剛剛所說的話。甚至直到他說出這話的瞬間,他才驚覺——
他、舞雩,他、流火,所有的關係都在他呼嚕呼嚕說出口的剎那……變了。
「跟我去個地方。」他伸出的手牽住她的。
「哪裡?」御臨王朝的金庫嗎?
她那放光的眼是看到什麼了?「我家。」他頭一次向人發出這樣的邀請。
「你家?」他家不是在飛馬山嗎?
「我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可以算家嗎?」
那裡叫……暗天閣。
几案擺在中間,左邊是他,右邊是她。几案上擱著茶水、點心,几案下是一大一小兩雙鞋。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愛上舞雩的,那種感情叫『青梅竹馬』,我們自然地守在一起,喜歡著彼此。沒有理由,也無須理由,彷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我本以為待我出師,師兄便會向舞雩的父親提親,而後我們會在飛馬山成親,住進師兄隔壁的院落裡。
「我們有自己的土地,閒暇時分我會以法術賺點小錢讓舞雩過上幸福的生活,待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會教他們法術,將他們培養成一代法師,我們步家世世代代守著飛馬山過著自如的生活——如今想來,那大概是我這一生所能擁有的最美的夢。」
放下茶盞,夢就此打住。從什麼地方開始,他的人生出現了岔道?
他回憶著。
「那一年,舞雩的爹忽然決定將她送入宮中。事先沒有任何前兆……不!還是有些先兆的——御臨王朝出現了幾番內亂。原來執掌大權的御臨帝彷孝被自己的堂兄彷韌所取代,新的政權需要新的血液,而世代居住在飛馬山的法師一族向來是歷代掌權者爭取的對象。然法師一族向來以世外高人自居,在飛馬山過著隱居遁世的生活,不曾參與朝政大事。
「只是這一回,新上任的御臨帝彷韌剛一開口,當時的族長——舞雩的父親便將女兒送入了皇宮,在這之前我被族長差遣去了他方,待我回來舞雩早已走了多時,她……已成了御臨帝的皇妃。」
沒有人能夠接受這樣的結局,所以這絕不是結局,而只是開始。
「我去找族長理論,我想進宮找舞雩。族長閉門不理,不得以我在聖壇吵鬧,想逼族長及長老們出面,後來長老們將我捆綁在聖壇的柱子上,而族長……依舊不肯見我。」
流火小姐翻過身瞪著他,擠眉弄眼好一陣,她撇了撇嘴歎道:「很難想像你會做出這樣的事。」那是意氣風發的毛頭小伙才會幹的蠢事吧!不動腦筋只知道瞎闖瞎撞,「請問步忍先生,那時候你多大?」
「我?十八,舞雩十七。」
「霍霍!」被她猜中了吧!她笑得好奸詐。
「你是在嘲笑我的愚蠢?」他索性閉口不談。
她摸摸他的手臂,藏著討好的成分,「好嘛好嘛!繼續說嘛!」
「我想進皇宮,族人攔我。我想盡一切辦法欲離開飛馬山,總之一句話,我用自己的法術將整座山鬧了個雞犬不寧。結局就是族長痛下決心,將我從飛馬山高聳的懸崖上扔了下去,讓我自生自滅。」
「這就是你們族人對待鬧事者的辦法?」
流火忽然覺得自己對霸聖金堂老二到老十七那十六個傢伙實在太過仁慈了,至少他們還活著,不缺胳膊沒少腿。
想治理一個族以及其所在的漫漫大山,尤其這一族的族人個個法術通天,其中不乏能臣干將,往往會用些非常手段。步忍自少時起,他師父做族長的時候他便看得太多。不能怪舞雩的爹心太狠,要怪只能怪自己太過堅持。
因為堅持,他的命運就此被改變;因為堅持,他必須面對最不想看到也是最殘忍的結局。
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不堅持得不到你想要的。太過堅持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又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是堅持還是放棄?
在歷經數年光陰,嘗遍人生辛酸之後,他選擇什麼也不做。懶散地重複著每天的日子,碌碌無為有時反倒是最好的人生。
年少的他並不懂得這些道理,於是他也得到了他想像不到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