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看到的,流火是把一釐金子看得比命都重的人,她自己都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每日同堂裡的大男人們吃著豬都不吃的面片湯。可是,她願意買上兩個包子,一個包子給我做夜宵,剩下那個她收好了,留給我當來日的早點——這就是她的愛,不比任何人的情來得吝嗇——這就是我在遺失了愛六十多年後,在我以為自己今生都不會再愛任何人之後選擇她的緣故。」
「他是你爹?」步忍瞪大眼珠子。
「他居然是你爹?」流火小姐的手揪在汝嫣尋的衣領上。
得到的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點頭。
「你不知道他爹就是你要找的廉某人?」步忍眼巴巴地瞅著流火要交代,「你跟他做了這麼久的生意,你不知道他爹就是買你娘的人?」
流火的火氣比他來得兇猛,「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見過那個寡廉少恥的人。我只知道娘當年被人用小轎抬進了這座門裡,買她的人姓廉,我怎麼會想到汝嫣尋的爹居然姓『廉』!他不姓『汝嫣』,他姓『廉』噯!」她的義憤填膺其實汝嫣尋是可以解釋的。
「汝嫣是我母親家族的姓,我隨我娘姓,事實上我爹是入贅的女婿。汝嫣一家世代人丁單薄,到了我娘這輩更是連個男兒都未留,所以招了我爹為婿,並由我爹承襲汝嫣家的爵位。到我成年以後,爹便將爵位傳給了我,算是還給汝嫣家。」
這個家裡每個人都管爹叫「汝嫣老爺」,顯少有人還記得他的本來姓氏,有時候他也挺為老爹不甘心的,不過老爹好像並不在意這些。
流火啐道:「一個入贅的老男人還幹這些對不起老婆的事,果然是寡廉少恥。」
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看看旁邊站的人是誰,那可正是那個被她罵成「寡廉少恥」之人的獨苗苗。步忍趕緊跟在後頭給汝嫣尋賠不是,「她就這點不好,性子太壞。」
「我不會跟她計較的。」幾番對話下來,汝嫣尋已經猜出了她的另一重身份,看在二娘的分上,他不打算把她丟出去,「明說了吧!你是來找我爹,還是來見二娘的?」
不愧是大門大戶里長出來的,見識自是不比一般。幾句話就猜出了他們的來意,步忍覺得流火的願望將很快達成——畢竟有個熟人好辦事嘛!
他等著流火向汝嫣尋說明來意,等了半晌等不到她的聲音。步忍瞄了她一眼,才發現她的指尖竟在微微地顫抖。是害怕是期待還是二者兼有?步忍代她作答:「她想先找你爹談談,再去見她娘。」
「這個容易,只是現在家父正在忙於家事,不如過會兒我再帶二位去內堂找他,先在此喝口茶歇息歇息如何?」
人家都這樣說了還能怎麼辦?抱著茶盞灌水唄!流火小姐拿出「不喝就是賠錢」的想法一個勁地往肚子裡灌上等的好茶。
三個人之間只能聽到陣陣吞水聲,不能就這麼乾坐著吧!汝嫣尋先和來客攀談了起來:「據守宮的侍衛說親眼見到流火小姐被刺死,莫非先生有回天之術?」
步忍笑嘻嘻地回道:「據我瞭解御臨王已近選後之年,而他對元家最小的小姐頗有好感,對幼微大人也很是賞識。不知御臨王有沒有跟汝嫣公子提過,他到底打算選誰為後,納誰為妃?」
一句話直刺汝嫣尋的痛處,沒想到他消息靈通至此。汝嫣尋鎮定神色道:「先生果然眼見過人,不愧是幾代帝王之師,只可惜你侍奉的帝王皆不得長命,這到底是命數還是人為?」
步忍不氣不急徐徐說來:「要聽我這個做過幾代帝王之師,如今卻成了造反頭子的人說幾句話嗎?」
汝嫣尋靜聽其高見。
「不知道御臨王有沒有問過你想要在這兩位小姐中娶誰為妻,我想他的選擇必然與你是相同的。」
步忍的見解令汝嫣尋背後掠過一陣陣的涼意,「先生此話怎講?」
「這還不容易解釋嗎?」流火白了他一眼,做生意時的精明勁都跑哪兒去了?「只因你越在乎的人,對於王上來說就是控制你的最佳人選。」
她的解釋換來汝嫣尋乾笑兩聲,「汝嫣家早已退出朝廷,流入俗世經商,王上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甩開黑色的袖袍,步忍獨步到門前,背對著汝嫣尋他心不在焉地冒出一句:「王上到底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心裡清楚,或許你老爹心裡更是明白吧!」
瞅著他陷入沉黑的背影,汝嫣尋選擇沉默。都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語,在步忍那雙洞悉天下的目光中再多的掩飾與謊話只能顯得自己黔驢技窮。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這些絕密消息步忍究竟是從哪裡知道的。只是,他的想法顯然沒有他老爹的腳步來得快……
流火曾發誓就算幾十年後再見到娘親,她也會在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出娘來。因為她是她的女兒,她是她的親娘。
可是僅僅幾年未見,再見到娘親的瞬間,她根本沒有認出她來,而娘親也未曾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是她眼拙,不是她善忘。她的腦海裡無數次地想過娘親與那個買了她的人會如何如何相處,獨獨從未想到他們會這般相親相愛地手挽著手,眼含著笑地親密無間。
他們就這樣……就這樣親暱地並肩而行,穿過花園走到她所立的前廳,再躍過前廳向後院走去。一路有說有笑,站在那老頭身邊的女人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不!不僅僅是看不見她,那女人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別的,除了那該死的老頭。
娘親愛著那個寡廉少恥的人?
娘親愛他?!
她的腦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然後就像宮殿裡的某一根大梁斷了般,頃刻之間輝煌的殿宇轟然倒塌。
下一刻,流火扭頭便走,「我要走了,回去了。」
「流火……」
步忍追到她的身旁,卻追不上她逃命似的腳步。略施法術,他跳到她的前頭總算把她給攔了下來,「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好要見你娘,要跟那個男人說清楚嗎?」她以生死換來的感悟,這麼快就煙消雲散了?她甚至還未見到她親娘,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半句。
汝嫣尋也趕過來湊趣,「二娘和我爹都已經回來了,流火小姐不是要見他們嗎?我這就帶你過去,還是……我請他們過來?」
「我說了,我要走。」流火拚命掙脫步忍的阻攔,欲往外去。
「流火!有什麼話說清楚了再走,你忘了死裡逃生之後你的那些感悟了嗎?」
「那只是我一個人的感悟,別人顯然不這麼以為。」她指著門外,指著娘親剛剛走過的地方,對步忍大聲喝道,「你眼睛瞎了嗎?你看不見嗎?她過得有多好,她跟那個老男人有多相愛,就算我賺到天下財富,她也不會再回到我身邊繼續當我的娘。」
流火衝出了汝嫣府,徹底跑出了她獨自構造的天地。
汝嫣尋搗了搗守在原地的步忍,「你……不追上去嗎?」
「她會沒事的,不過現在我還有點事。」斂起笑容,他回過身望向嬉皮笑臉的汝嫣尋,「叫廉路染來見我。」
他知道父親的名字?汝嫣尋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
步忍尚未喝完手中這盞茶,他要見的人已拄著拐杵在他的面前。
「我自犬子那裡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拄著拐的廉路染處處盡顯老態龍鍾,非常符合因病告假離朝還家的說辭。
步忍無禮地接過那根拐仔細研究起來,「這拐的年紀怕是比廉將軍的歲數還長些吧!」
廉路染淡然一笑,「先生好眼力,這支虎頭拐倒真是家父留下之物。」
「大約六十多年前,御臨王朝有位使虎頭拐的將軍很是出名,不知道廉將軍可曾聽說過。」步忍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停留在廉路染的臉上——不曾偏移。
且聽廉將軍說道:「我尚未過五十,哪裡聽過六十多年前的事,先生真是問倒我了。」
「既然廉將軍沒聽說過,那步忍說予將軍聽也是一樣。」
步忍端詳著手中的虎頭拐細細道來:「六十多年前有位將軍擅以虎頭拐為兵器捍衛王朝疆域,後來不知是嫌御臨帝彷孝對屬下臣子太過刻薄,還是旁的什麼緣故,他竟然選擇助彷孝的堂兄彷韌謀反,最終彷韌真就取代了當朝的御臨帝彷孝成為新的王朝統治者——廉將軍,你手握的這支虎頭拐不知可是從那位將軍手裡傳下來的?」
廉路染神色未有絲毫變化,仍是笑臉相待,「先生說的故事,老朽倒是未曾聽過,也不知這支虎頭拐是否正是那位將軍的兵器。可惜老朽的家父早已過世,如今再也無從問起。」
「前頭的事廉將軍不知道不要緊,但廉將軍一定要知道那位助王謀反的將軍後來的境遇。」步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奪兵權、削爵位、去官銜,其子孫永不得入朝為官——這就是他所助的那位御臨帝彷韌親筆所下的詔書——我是在皇宮中專門藏書收詔的暗天閣裡翻看到的。我還發現,那位將所有身家全都賭在新帝身上,結果不僅未得到半點便宜,反而落得如此下場的將軍碰巧也姓廉。」
「是嗎?」廉路染繼續端盞喝茶,守在一旁的汝嫣尋倒有幾分不自在,到底還是年輕啊!
「旁人或許會說御臨帝彷韌如何寡情薄義,其實我倒很能理解他的狠。一個人能背叛他的第一任主子,必然就能背叛下一任。身為將軍手握兵權,他可以守護國家安危,也能顛覆整個王朝,將兵權交到這樣的人手上。換作我來當朝做帝,我也不會放心的。」步忍轉而問向廉路染,「將軍做了王朝十多年的武將,您覺得呢?」
被問到的廉將軍好半晌未及說話,汝嫣尋先蹦了出來,「步忍,你不要污蔑廉氏祖……」
廉路染以手按住兒子,半瞇的眼緩緩睜開,再望向步忍的時候,那副病懨懨的慘狀盡失,取而代之的是精幹的眼神,「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既然先生知道我廉家的過往,我再裝下去也無意義。先生今日道出這些話,是何打算?」
承認就好,步忍最討厭別人死皮賴臉地不認賬,又不是小孩子,「相信將軍也知道飛馬山與御臨王之間的對峙,我只想知道,將軍在二者之間偏向於誰?或是……誰也不幫?」
廉路染拱手說抱歉:「廉家的輝煌只屬於過去,目前我不過是棄官經商的汝嫣家的上門女婿,談不上幫誰向著誰,還請先生體諒我的苦衷。」
步忍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他既然這麼不誠實,只好由他來扮黑臉了。
「當年的廉將軍擁有一批誓死追隨他的家兵家將,據我所知,如今朝中六位大將中有三位正是當年追隨廉將軍的大將後人。再一個,汝嫣家經商重鎮恰恰都是山賊土匪較多的區域,別人做生意尚且躲之不及,汝嫣家居然偏挑這樣的地點,廉將軍不會是打仗有一手,做生意也喜歡與眾不同,出奇制勝吧!」
廉路染握了握手中的虎頭拐,選擇沉默以對。
他不開口不要緊,步忍坦誠到底:「還有件事我忘了提了,住您隔壁的那位元大人,元老太爺,當年他的父親也是擁戴御臨帝彷韌起兵謀反的大臣之一,與您的先祖不同的是,他並不是在兵力上支持,而是在謀略上給予彷韌幫助。彷韌成功了,元老太爺的父親卻被派入暗天閣——就是我後來住的地方——長年整理文獻。廉將軍與元老太爺暗地裡相交這麼多年,你沒問過他是否甘心嗎?」
聽了這話,連汝嫣尋都坐不住了,「爹,你跟元爺爺……」
虎頭拐忽出,直逼步忍咽喉,不料他只是笑了笑,原本還如箭般射出的虎頭拐靜悄悄停在距離他一步以外的地方,懸空掛著。
「怎麼,想殺人滅口?」他的臉上掛著不知死活的笑,從頭到尾都從容得很。
「我只想知道你來此說這些話的目的。」
病態老態全收,廉路染盡顯將軍該有的風範,「我不管你是從哪裡知道我們這些秘密的,我只想知道怎樣才能封住你的這張嘴。」讓他永遠閉嘴是不錯的辦法,但廉路染沒信心做到。
步忍好笑地指指自己鼻子下面那玩意,「我這張嘴從來就沒打算把這些秘密給說出去,我來此只是想提醒你在御臨王和飛馬山兩頭選好位置站。」要不是這個廉路染實在太不坦白,他也不會揭穿他的那些秘密。
「你手握財兵兩大權,你也不想重走你老祖先的路吧?所以……」步忍湊到廉路染面前,眼觀眼、鼻對鼻地一字一字告訴他,「歷史告訴我們,選邊站真的很重要。」
該說的說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步忍起身告辭。
這回輪到廉路染捨不得他走了,「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步忍豎起兩根手指頭,「一是為了謝謝汝嫣尋上回通風報信告訴我流火被御臨王軟禁在哪座宮裡;二是我不想看你選錯路,賠上自己的老命,連帶著犧牲家人的幸福。」
第二個理由讓精明的將軍聽得一頭霧水,步忍只好耐著性子解釋給他聽:「要是你選錯邊走錯路落得個身首異處,相信你夫人定會很傷心,說不定還會就此陪你一道去了。你夫人一旦去了,某人會非常非常難過——雖然她現在死鴨子嘴硬就是不肯承認啦!某人一旦難過,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所以說到底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你,全是為了我自己。」
廉路染的鬍子一翹一翹的,眼睛還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瞧。
「聽懂了沒?還不懂?」步忍滿臉黑線,戳戳一旁的汝嫣尋,「你——解釋給你爹聽。」他得去追人了。唸唸咒語,他隨便叫個魔獸出來,帶他去追流火才是正事。
步忍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就在廉路染一眨眼的工夫,指指他原本站的位置,他搗了搗兒子,「人呢?」
「飛了。」汝嫣尋覺得這是最合適的字眼了。
「那他剛剛說的那什麼為了我,為了他的……」
汝嫣尋攥著腦子用力想了好一陣,決定用最簡單的語句解釋給父親大人聽:「如果一切順利,依我的想法,基本說來……他得管你叫——爹。」
「……」
步忍的腳尚未跨進霸聖金堂的大門,老二他們就抓著他不放,一個個嘴裡盡嚷嚷著:「先生!先生,你可算回來了。」
「你到底帶小姐去哪裡了?」
「咱們小姐是隨便什麼地方都能去的嗎?」
「你前段時間就帶著小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一陣,這前腳剛回來,你又帶她去什麼古怪的地方?弄得她都成了這樣!」
「我問你,小姐怎麼就變成那副樣子了?」
「完了!完了!小姐不是小姐了……小姐不是小姐了……」
十六個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步忍腦子開花,還沒搞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他闔上眼,快速丟出兩個字:「封口——」
頃刻間,老二他們一個個都上嘴唇緊貼著下嘴唇,即便用手撕都扯不開。
週遭頓時清靜了許多,步忍滿意地掏了掏耳朵,先定了定神方才問道:「流火呢?」
沒人回答。
步忍捺著性子又問一遍:「我問你們流火呢?」
還是沒人回答。
他決定問第三遍也是最後一遍:「最後一次問你們,她現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