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人都漸漸習慣他這位小秦大夫,相信他的仁心醫術;這使得秦孝銘因而放下內心的一塊石頭,再也不對長子疾言厲色或吹毛求疵了。
可是瑞鳳就急了。眼看又過了一個月,長子的婚事仍沒著落,後面弟妹就跟著延誤。若非宗天一臉有主張的模樣,她還真想自己為他訂一房媳婦,瞧這左鄰右舍的少爺姑娘家,誰不是奉「父母之命」呢?就她家的兒子怪脾氣,非得他看對眼,又喜歡到心坎上方可以。
一天下午,趁他有空,瑞鳳乾脆把一疊姑娘的資料,往他面前一擺說:「你好歹挑一個,讓娘心裡有個準兒,替你提親去。」
「娘,你又來了。」宗天無奈地說。
「好!你不挑,就由我來挑。」瑞鳳想想說:「范家的湘秀怎麼樣?她是你認識的,我們兩家又是世交,彼此嫁娶再好不過了。」
「我一直把湘秀當成自己的妹妹,從沒娶她的打算。」宗天立刻說。
「我也料到了,你若中意她,這婚事早幾年就提了。」瑞鳳頓一頓,又說:
「我就不懂,你是嫌她哪一點不好?她雖然不漂亮,但也可愛大方,和家裡每個人都合得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
「我沒有不滿意,也不能說嫌或不嫌,現在是民主時代,人人都是平等的。
我想,或許是無緣吧!」宗天勉強地解釋著。
「我真不明白你的那一套說法。」瑞鳳看看兒子,才又說:「老實說,我看得最中意的,不是湘秀,而是程家的姑娘慧梅。你不認得她,她家是去年才來的,程先生是城裡小學的校長,也算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女兒知書達理,人見人愛,保證你會喜歡。」
宗天第一個想到的是琉璃草姑娘,會是她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找她找得可辛苦了,每日搶著出診送藥,出入和家門戶,可惜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有。
有時,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場夢。兩年前在宿州鎮,河上的喪船,喪船上的白衣姑娘,轉眼了無痕;一個月前,在後山,藍衣姑娘,又是匆匆一瞥後,便無行跡可尋。
她是一陣風,一陣霧,一個他自己生出來的幻象嗎?可是,那條藍花手帕,卻那麼其實,莫非是瑤池仙女在人間留下的一線希望?
用一些話搪塞母親,勉強過了關後,宗天覺得事情緊迫,所以考慮了半晌,才決定找芙玉幫忙。
他將芙玉請到長廊的一角,避開了所有的人。要說出這種事,還是非常困難。
芙玉見哥哥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恍然大悟地叫道:「我明白了,是有關湘秀的事,對不對?」
「你們為什麼老提湘秀呢?好像我對她有什麼義務似的。」宗天有些沉不住氣。「這些年來,雖然沒有攤開來說,但大伙都明白,湘秀不嫁,都是為了等你。」芙玉不以為然地說。
「等我做什麼?我和她,既無山盟,也沒海誓,這不是教我為難嗎?」宗天說。「我覺得一點都不難。你男未婚,她女未嫁,不正好締結良緣嗎?」她說。
「可惜我心裡已經有人了。」他終於說出來。
芙玉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問:「是誰?」
「問題就在這裡。我曾在後山坡見過她一次,猜她住在汾陽城裡,但卻一直找不到她。」宗天說得有些尷尬。
「她叫什麼名字?」芙玉問。
「不知道。」他搖搖頭說。
「天呀!一個連姓名都不清楚,又只見過一面的姑娘,你就當她是、心裡人,這太不可思議了。」她無法置信地說。
「事實上,我兩年前就見過她了。從那時起,就對她念念不忘。若要形容這種奇怪的感覺,大概就叫『一見鍾情』」吧!」這也是他近日尋覓不著後的體悟。「是很奇怪,只有見過兩次面,就能動情,為什麼自幼看到人的人,卻生不出一點情意呢?」她仍不解。「這或許就像你選擇了克明,而非兆青的原因吧!」他試著說。
芙玉細思這一段話,才慢慢抬起頭來說:「她一定長得很美囉?」
「是很美。她身形纖秀,不比你高,年齡也不比你大;她的眼睛彷如秋水,會奪人心魂;她說話溫柔,舉止優雅,全身上下充滿靈氣……」宗天滔滔不絕地形容。
「夠了!反正是天仙美女就對了!」芙玉忍不住打斷他說:「你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我猜她不是本地人,而是近兩年由外地來的。」他分析著說:「我想,你們有姑娘會,常在一起繡花談天,也許能替我打聽到。」
「外地人?」芙玉努力思索,「這兩年,舉家遷來鎮上的有二、三十戶人家。帶大姑娘的差不多十來家,而姑娘要合乎你形容的,只剩林家、程家和潘家。」
「程家?是不是程慧梅?」宗天反應很快地問。
「娘跟你提過啦?」芙玉問。
「嗯。」宗天點點頭,「娘說她父親是汾陽小學的新校長。」
「若要嚴格說起來,慧梅是最合你條件的人。她是出了名的美麗溫柔,一到汾陽就驚艷全城,求親者絡繹不絕;可她爹卻一個個拒絕,就想為掌上明珠挑一個文武全才的好女婿。」芙玉說。
「或許真是她。」他滿懷希望地說。
「倘若真是慧梅,湘秀自然是比不上啦!」她歎一口氣說。
「我對湘秀的事完全不知情,就請你慢慢開導她,要她另尋幸福的歸宿。」宗天又說:「我什麼時候能見那位程姑娘呢?」
「瞧你急的!」芙玉說:「明天下午,我們幾家姑娘會在普濟寺荷花池旁集合,一起到范家去繡端午龍舟的錦旗。你可以在一旁仔細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謝謝你,好妹子,你真是功德無量!」宗天開心地說:「我一定會讓你在年底前嫁到方家的。」
「好端端的,幹嘛又扯上我?是你急著想娶,我才不急著嫁呢!」芙玉氣唬唬地說。
可是她話尚未罵完,宗天就飄飄欲飛地走了,嘴裡還哼著什麼「寂寞藍」及「憂鬱藍」。
她一向瀟灑不羈的大哥,對愛倒是很專一固執。慧梅是貌美出眾,但要迷倒聰明自負的大哥,應該不只如此吧?
※※※
第二天是個大晴之日,宗天早早便將事情做完,和芙玉一前一後地出發。
普濟寺前是另一個人潮集散地,從早到晚都少不了一些小販、賣藝者及虔誠的善男信女。
芙玉走到了荷花池旁,和已在那兒的三位姑娘會合。儘管有一段距離,但宗天仍看出,其中沒有一個是他要尋找的人。
正徘徊著,有人在後面喊他。
「秦大哥,你怎麼在這裡呢?」是湘秀。
因知道了湘秀的心事,他有些不自然,只說:「我出診,路過而已。」
那兒芙玉已發現變化,又逢湘秀的招呼,她只好帶著三位姑娘走過來,笑著說:「好巧呀!在廟口碰到你。我來介紹一下,林如英、程慧梅、潘怡雲,都是我姑娘會的好姊妹。」
宗天一一頷首,臉勉強笑著。
程慧梅的確是貌美如花、舉止款款、體態嫵媚,和他應對也不扭怩,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可是,她仍不是那撥動他心弦的女子。
芙玉看著大哥的眼神,見他的失望,有些氣餒,一張粉臉不禁也垮了下來。
「我們得走了,湘文在前頭的布莊等著,要大家一塊兒挑顏色。」湘秀看看宗天,眠嘴一笑說:「秦大哥有空的話,也可以幫我們提供些意見。我哥說,你也參加今年的龍舟隊,不是嗎?」
「挑顏色的事,我不在行。」宗天忙說:「我還是去探訪我的病人,比較正經。」
他告辭後,一轉身便聽見咯咯的笑聲,他不明白,自己那幾句話,有什麼可笑之處?
接下來的一日,他心情不甚佳。她應該在汾陽,在某個屋頂下的……而或許,她又乘船離開了?
這種尋人的癡狂幾乎成為一種疾病,潛伏了兩年,平常感覺沒事,然而,一旦被誘發,便冷熱齊上,百症齊發,再不見她就停不下來。
若無緣,為何又要相逢?若有緣,為何見一面都難如上青天?
那天晚上,芙玉主動到藥庫找他,張口便問:「他們沒有一個是你的心上人嗎?」
「很抱歉,讓你白忙一場。」宗天不太想提這件事。
「那就怪了!」芙玉偏偏更起勁地說:「汾陽城家世清白,有模有樣的姑娘就這麼多,我實在想不起來了……除非,她是在酒肆裡賣唱的女子……」
「不可能的!她氣質高雅,像無瑕的白玉,一點風塵味都沒有,不可能是賣唱女!」他立刻反駁。
「反正在你眼中,她樣樣都好。」她不服地說:「可是你也看見的,我們慧梅也不輸給她吧?」
宗天無言,不想評論什麼。「瞧你那迷惑的樣子,都不像我的大哥了。」芙玉突然想到說:「唉呀!
你把她說得來如影去如風的,她會不會是狐仙女鬼變的,要來攝你魂魄呀?」
「都科學時代了,你還信這一套,真是荒謬!」宗天斥責著。
雖然如此說,但芙玉的一番話一直在他心頭徘徊。自幼他也聽了不少狐鬼幻化成人,來報恩或復仇的故事,而她那不似人間俗品的氣質,倒像是有可能由天地之氣孕育的……
無論她是人、是鬼、是狐,他都想再見她一面,解開所有的謎底。
※※※
湘文坐在桌前畫著龍舟旗的草圖,正方布面,兩條呼風喚雨的金龍,襯著絳紅銀邊的底,好不熱鬧。
但這熱鬧,綰不住她內心的那一份愁思,好幾次她擲筆歎息,望著窗外,靜靜地發愣。
依著農曆時節的百花記事,現在應是「薔薇蔓,木筆書空,棣萼韡韡,楊入大水為萍,海棠睡,繡球落」。
楊入大水為萍……萍無根,四處飄泊,聚散不定,她腦海中浮起了宗天的身影。
他天生的開朗,笑容裡的瀟灑,昂藏男子的魅力,還有那形於言表的熱情,話語中的情不自禁,都在在地衝擊她的心。
兩年前宿州鎮一別,她以為已沉埋於底的記憶,竟在見到他後破土而出,而且成了發芽的種子,快速竄出,迎著陽光,阻止不了地抽枝長葉。
她已是要成親的人了,怎能在心裡念著另一個男人呢?而那男人還是二姊長久期盼的如意郎君。
她其實什麼也沒做,還盡量躲開他,怎就彷彿是一團亂麻了呢?
「……終是笑臉相望的莫愁藍,終是不再相思的解憂藍。」湘文用唇無聲地唱著他改過的歌詞。
有人輕輕拍她的背,她嚇了一跳,回頭見是二姊。
「你這紅色真美,但恐怕買不到,要染坊另外染了。」湘秀看著龍舟旗說。
「不用那麼費事,只要摻些金蔥線及銀蔥線,不但能達成效果,而且還能在太陽下閃閃發光。」湘文解釋說。
「還說不費事?纏金箔和銀箔就夠麻煩了。」湘秀說。
「不麻煩,我一個人纏就夠了。」湘文說。
「噯,其奇怪,我們范家女孩沒一個刺繡好的,就你的手特別巧,人又特別聰慧。」湘秀坐下說:「好在娘把你藏得好,不隨便讓你拋頭露面,否則不是媒人婆將地踏出坑洞來,就是要求你繡花的人擠滿廳堂。」
「我還希望能借自己的手藝賺些錢呢!」湘文說。
「賺什麼錢?我們范家又不窮,而且你的嫁妝早預備好了,嫁過去的夏家又是地方首富,一輩子吃穿不盡,你哪會缺錢呀?」湘秀好笑地說。
「你不曉得,大城裡很多新女性都是這樣的。她們講獨立自由,不仰仗自己的家庭及丈夫,一方面發揮才幹,一方面維護人格的尊嚴。」湘文認真地說。
「你怎麼老有一堆怪想法呢?一定是璇芝姊教你的。可她不一樣呀!她是大學生,有學問的;而你訂過親,今年重陽節服喪滿,就得嫁人,別滿腦子胡思亂想了。」湘秀忙告誡說。
「你覺得嫁給不認識的人,是對的嗎?」湘文又問。
「拜託,我的好妹妹,別再提這問題了!你十年前就成了夏家人,對方也年年送禮來,媳婦長媳婦短,未婚夫夏訓之的名字也聽膩了,怎麼叫不認識呢?」湘秀說。
湘文知道,很多事是沒辦法釐清的。
她只有換個話題說:「別談我了。你比我長,你若不嫁,我是不會嫁的。」
「等我呀?還早呢!」湘秀的語氣中有股怨懟。
「娘不是說好今年中秋嗎?這兩天我看媒婆都一直往家裡跑。」湘文關心地說。「但是該來的不來,都來些不該來的。」湘秀小聲地嘀咕。
這句話,前頭說的是秦家,後頭說的是鄰鎮的曹家。湘文無言,只能低頭畫她的圖。
她曾想過,如果宗天成為她的二姊夫,會是如何的局面呢?她大概會滿心祝福吧!宗天是極有才華的人,二姊在他的呵護下,必會一生幸福,一種教人嫉妒的幸福……
「湘文,你心思細,你看秦大哥對我是有意或無意呢?」湘秀突然抓著她的手問。
說有或無都不對。湘文腦筋轉著問:「芙玉姊怎麼說?」
「我哪好意思問她嘛!」湘秀一臉無奈,「我只聽她說,秦大哥對婚事很不熱中,她娘都要使出殺手鑯了。」
「他不是和哥哥同齡嗎?為什麼不熱中?」湘文忍不住問。
「但願我知道!」湘秀歎口氣說:「我真的好為難,連夜裡都作噩夢。娘說我再不嫁,就會耽誤到你。有時我想,還不如出家當尼姑算了。」
「二姊……」湘文握著她的手,輕輕喚著。
「比起來,你的婚事就單純多了,不是嗎?」湘秀回握著說。
如果她告訴二姊,她們心中記掛的,其實是同一個男人,不知會惹出什麼樣的風波來呢?
突然,房外傳來一陣混亂聲,兩姊妹忙走到門外去看,她們攔住一個丫頭問:「發生什麼事了?」
「是大少爺,他中槍了!」丫頭急忙地說。
中槍?她們舉步就往東廂房跑。大哥上星期才到山西談生意,怎麼會受傷回來呢?
台階和走廊已聚滿了人,帳房王先生正揮著手說:「沒啥好看的,快去顧店幹活吧!」
「王先生,我哥到底怎麼了?」湘文見他便問。
「遇到流亡的兵,搶劫不成,就開火,而且是洋槍,傷口可大了。」王先生簡單地說。
這時,范太太香華開了門,手裡還扶著面色蒼白的淑佩,叫著:「湘秀,快帶你嫂嫂回房去,她是孕婦,見不得血!」
湘文聞言也上前幫忙,但走廊另一端有匆匆的腳步聲,遠遠就有人傳報:
「小秦大夫來了!」
是宗天!
湘文往一棵樹後閃躲,眼見著扶著嫂嫂的湘秀和他打招呼。
「待會兒叫人到奉恩堂抓一劑安胎藥。」宗天看看淑佩的臉色說。
「好的。」湘秀說。
湘文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卻見香華被人攙了出來,硬撐的堅強終於崩潰了。
「娘,你還好嗎?」湘文走過去問。
廂房的門又咿呀地打開,范先生申亭向外頭喊著:「這節骨眼,竟然沒有人幫忙……湘文,你來吧!」
「怎麼叫湘文呢?她只是個小姑娘家,會嚇壞的!」香華微張開眼說。
「哦,那算了!」申亭搖搖頭,退回房內。
就這一念之間,湘文決定前往幫忙。她不怕見血,當年養父母陸續生病,她就學會一些基本的醫理常識,至於宗天,她此刻已無法再顧慮那麼多了。
廂房內充斥著血的腥味,一條條染紅的巾帕,看得出范兆青失血很多。
宗天的口吻十分冷靜地道:「我要用西醫的方式,取出你手臂裡的彈頭。
你先喝些酒加麻醉藥,我再用手術刀劃開傷口,清理完一切,再縫回去。」
「割開又縫回?這又不是女人在裁衣裳,我反對。」申亭猶豫地說:「何不用你爹的方式,用藥把彈頭引出來?」
「爹,就聽宗天的,這是洋槍傷的,自然只有洋方法才有效。快點,我酒都喝了,別再磨菇了!」范兆青忍著痛一口氣說。
「范伯伯,其實這就是關公的刮骨療毒,只不過更安全,更沒有痛苦而已。」宗天再次強調說。
「廢話少說,快動手吧!」范兆青咬緊牙關說。
宗天打開一隻黃布包,其中有銀亮的鏟刀、鉤子、鑷子、漏斗、細針……
等,倒像是廚房裡切煮的用具。
「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傷口,必須有人幫我傳遞這些東西。」宗天說。
屋內的僕人面面相覷,實在沒有勇氣動那些洋玩意。
「我來。」湘文由陰影中站出來說。
宗天聽見這聲音,心跳快一拍。是她嗎?他的藍色琉璃?然而,他不能回頭看,只能一心一意專注在那血肉模糊的創口,用平靜的態度說:「鑷子。」
湘文在南方的醫院見過這些器具,雖不曾認真去記,但尚無確認方面的麻煩。真正難捱的,是面對那不斷滲著血的肌肉筋脈,她必須盡全力,才能壓制內心一陣陣的翻擾。「我在徐州已經做過好幾次這種手術了,你不要擔心。」宗天對著即將睡去的范兆青說。
四周鴉雀無聲,一隻纖小秀氣的手進入眼簾,宗天忍不住又說:「我不知道合興號裡還有如此勇敢的人,你是誰呢?」
「她……是我二妹湘文……」回答的是范兆青,但極為小聲。
湘文?范家什麼時候又多個女兒?他再多兩個腦袋,也絕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在范家!
開始縫合了。細緻的針法恍如刺繡,只不過點點下去都是血肉,湘文快站不住了。
「快扶湘文姑娘坐下。」宗天忽然說。
申亭走過來,及時攙住差點昏厥的女兒。
清好傷口,塗上止創藥膏,宗天立刻回頭看那椅子上的女孩。蒼白的臉色,凌亂的髮絲,依舊掩不住他記憶中的清麗。真是她!他踏破鐵鞋無覓虛的琉璃草姑娘!
忘了身在何處,忘了病人,忘了週遭的一切,他走到她面前,將夢還原為真;而湘文抬起頭來,正對著他凝視的雙眸。
那目光蕩入她的迷濛,如一片洄漩的秋水,再溯回來,彼此澎湃,如此撼人的糾纏。
「宗天,湘文還好吧?是不是受了驚嚇?」申亭看完兒子,轉頭說,一點也沒察覺異狀。
「沒有。」宗天勉強回到現實的世界,走到病床前說:「兆青等一下就會醒來,我開幾帖藥給他去毒止痛,安靜療養,他很快就會復元的。」
申亭仍不太放心這西洋醫法,但還是聽宗天的話,摒退家僕,自己也趕著去向妻子報喜。剎那間,房內除了不省人事的范兆青外,只剩下宗天和湘文獨處。
湘文看情況不對,立刻站直身體,想隨父親出去,卻被宗天擋住。
他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說:「原來你是湘文,就在我周圍的幾里之內,但我卻像越過了幾重山幾重水,找得你好辛苦呀!」
「你找我?為什麼?」她往後退一步說。
為什麼?她一聲簡單的詢問,就卡住他所有的話。
窗外傳來人聲,獨處的時間已過。宗天急迫地說:「明日午飯後,我在後出的老松樹下等你,就是我們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我不能去!」湘文被他的要求嚇到。
「不!你一定得來!」宗天靠近她,呼吸幾乎在她臉上,「我有東西要還你!」
「什麼東西?」她驚愕地問。
「你來了就明白。你一定要來,不見不散!」
宗天說完最後一個字,門就被推開,香華、淑佩、湘秀一干女眷都來探望,輕聲地對宗天道謝。
湘文走了出來,覺得身子飄浮著。宗天約她,要還她東西,但她失落過什麼呢?
他老說她丟東西,像個咒語,所以她才失魂落魄?
立於天井旁的花壇,有濃濃的香味,引得蜂飛蝶舞,而瓦簷外,揚著一個長尾的風箏,發出啪噠的響聲。
她該去嗎?去拿回她那不曾留意過的失落嗎?
湘文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就彷彿一個睡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醒來,發現世界都不一樣了。
※※※
為了宗天動西醫手術的事,秦孝銘結結實實的怒責了一番,直到他親自去范家看過范兆青的傷口,才略為消氣。
「用縫的?人家還以為我們奉恩堂出裁縫了。」隔天一早秦孝銘仍是忿忿不平。
按平日,宗天必會搬出一堆道理和父親爭辯,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想到能見湘文,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爹,我只是采西洋技術,藥理仍是中國的,這叫做『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各采所長。」他笑嘻嘻地說。
「在我眼裡,西學就是野蠻,連治病也是拿刀亂砍。那些洋鬼子不分脈理,不懂穴道,絕不能醫咱們中國人,你明白嗎?我要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否則就算是我兒子,奉恩堂也不能留你了!」秦孝銘一臉的嚴肅及不妥協。
「即使兆青的傷能證明西方的技術好,也不成嗎?」宗天笑不出來了。
「不成!只要我秦孝銘活著的一天,奉恩堂就是中醫鋪,絕不能變成不倫不類的洋鬼子醫院!」秦孝銘重重說。
頑固!愚昧!宗天沒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會這樣看待父親。難怪梁啟超先生有所謂的「少年中國論」,他還記得那幾段話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
由這點看來,他又為父親一輩感到可悲了。
汾陽充滿著老舊中國的影子,若非有個湘文,他還真快喘不過氣來了。
因此,早早吃完午飯,他便趕到後山的老松樹下,迫不及待地想見能讓他舒暢快意的人。那一邊的湘文卻動作極慢。她思索了一晚,卻愈想愈心驚,她若赴約,豈不是違反禮教的男女私會?但若不去,他會不會逕自闖到范家來?
她雖是范家的親生女兒,父母手足都極寵愛她,但畢竟不是從小帶大,總有一些生分;他們待她如貴客,不容她做湘秀的活,也不曾受過姊妹們都有過的責罰。
「娘好後悔當年將你送給嬸嬸。她常說,誰不好給,偏偏給了最漂亮又最聰明的湘文。如果嬸嬸要走的是我或湘如,她保證沒那麼痛心疾首。」湘秀曾針對她的疑問說:「所以,她今日疼你都來不及,哪捨得罵你一句呢?」
正因此深思,正因為珍惜,她更不能做出讓父母蒙羞,讓家人失望的事,而見宗天,就是這「不能」的一部分……
雖是百般猶豫,湘文仍一步一步往後山走來。或許見過這一次,拿回失物,說了清楚,就不再有事,且連同她近日種種的紛擾也能一併解決。
所以,她來了……
遠遠的,在山階上,她就看見宗天佇立在風中的身影。
「湘文!」他跨大步而來,用毫無遮掩的笑,直喊她的名,彷彿他們是極熟絡的朋友。
「你怎麼站在路口呢?」她慌張地左右看看。
「怕你走岔了路,也怕你滑倒,更怕你不來!」他疊聲說,笑意不減。
「這兒來往的人多……」比起來,她就過份正經了。
「是呀!我們到那棵古柏樹去!」他說著,竟牽起她的手,轉入小徑。
他的觸碰恍若電擊,湘文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對不起!」他一臉無辜地說,並放開了手。此時,他們已越過了巨石,來到隱蔽的林間。四月的風輕吹著,天藍得清,葉綠得淨,而眼前一身粉紅衣棠的她,如山谷幽蘭,美得純,美得不可方物,他似乎永遠看不夠。
湘文不敢直視他大膽無禮的眼光,只嚴肅地說:「你不是要還我東西嗎?」
「你的手帕。」宗天很規矩地遞過去。
「哦?」他果真不是騙人的,湘文接過來說:「我根本不知道我掉了一條手帕!」
「你忘在斗兒的奶奶家了。」宗天微笑地說:「斗兒的奶奶,你還有印象嗎?兩年前琉璃河畔的宿州鎮,我落水昏迷,你還被人當成我妹妹,照顧過我呢!」
「我記得。」湘文點頭說。
那帕子的角落有她的藍色琉璃草,一定是她幫他擦臉時遺落的。經過兩年,絲面平整,依然如新,可見他保養的仔細;可這麼小又微不足道的對象,他都收的如此有心,是什麼意思呢?
她仍不願看他,只是側著臉說:「謝謝你。」
「不謝,我很高興找到它的主人。」宗天溫柔地說。
她為什麼那麼害羞,距離又如此遠呢?他多想接近她,看她的笑靨,聽她的歌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有太多話要說,然而,他的狂放,一碰到她,就像被上了鐐銬,施展不開。
「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是兆青的妹妹。」他試著說。
「我很小的時候就過繼給叔叔和嬸嬸,他們帶著我到南方生活。兩年多前他們去世,我才又回來。」她照實說。
「我明白了,所以才會有那艘喪船。」宗天說:「那年你走得如此快,連一聲告別都沒有,挺教人惆悵的。」
「我們是喪家,根本連靠岸都不吉,事情辦完了,自然快走;而我更不該下船,還進入民宅。」湘文輕聲訊。
「你若不下船,我們怎麼能相遇呢?」他說。
這話讓湘文面紅耳熱,她有些手足無措地說:「我該回去了。」
「不!別那麼急!」宗天面對著她說:「你好像一直在躲我。我和范家那麼熟,也進出好幾次,竟沒看過你,真是太奇怪了。」
「我沒有躲你,一切都只是巧合罷了。」她心虛地說。
「這『巧合』卻害慘了我。自兩年前宿州鎮一別,我始終在人群中尋你,哪裡知道你是我汾陽同鄉呢?上天的安排也太捉弄人,不是嗎?」宗天說出心中的話。
「找我就只為還一條小小的手帕嗎?」她脫口而出。
那雙美麗的眸子望向他,如清晨的湖水,澄澈、無波、寧靜,他能告訴她種種的思念及幻想嗎?那不等於投一塊石頭在水中,她會有什麼反應呢?
畢竟這才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相識,他可不想嚇跑她。
「或許吧!我可是個路不拾遺的人。」宗天幽默地說,並換個話題道:
「其實,我早就久仰湘文的大名了。我聽芙玉說,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刺繡尤其有天份,你常帶領姑娘會繡廟堂錦簾和各種慶典的旗幟。我一直把你想成是已婚的太太,甚至是兆青的大姊,絕想不到多才多藝的湘文,竟是如此年輕的你!」
「我才沒有多才多藝,那都是大家亂傳的。」她被誇得極不自在,只說:
「時間晚了,我真得走了!」
「不!」宗天又急了,他多想留住她,覺得相聚匆匆,千般不捨。他靈機一動說:「來看看我刻的鷹。」
宗天走到一棵壯偉參天的翠柏前,輕撫著身前的一塊樹皮,上面果真飛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鷹,嘴還昂嘯著。
「那是我五年前離家,立志要衣錦還鄉時刻的。」他微笑地說。
「刻得真好。」湘文想到他替哥哥療傷的手,忍不住說:「你有一雙巧手。」
「你會繡花,我會雕刻,配不配成為你的好朋友呢?」他認真地問。
「你是救人濟世的醫生,我哪能和你比?」她咬咬唇,向後退,又想說離開之類的話。
他識破她的企圖,忙搶先說:「你說我救人濟世,是不是對我秦宗天的印象不錯?說說看,你都知道我什麼,瞭解我多少?」
他這人又開始肆無憚忌了!湘文絕少和男子獨處的經驗,只有和他,又偏偏都反世道而行。此刻,她當然是目瞪口呆,啞口無言啦!
宗天看她可愛的模樣,不禁逗她說:「你是不是聽說,我秦宗天自幼就聰明絕頂,鋒芒畢露?比如,我五歲能背石頭碑刻的『海上方』,十歲能仿醫書配藥,十二歲能看病,十六歲念完所有中學的書。」
湘文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又繼續說:「還有,我如何參與護法運動,如何和軍閥鬥智。我是個頂天立地、有為有守的青年,也是現代的李時珍,但我比李時珍更好,因為我還懂得西方醫學……」
湘文噗哧地笑了出來,哪有人這麼自誇自擂的?他的臉皮也真夠厚了。
宗天是第一次見她笑,那種快樂及成就感簡直無法形容。所以,古代商紂為了博妲已一笑,亡了自己的國家,其實並不是那樣愚蠢或罪不可赦,因為那一笑之珍貴,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
「我的優點既然那麼多,夠有資格成為姑娘的朋友了吧?」他乘勢說。
湘文笑得臉泛桃紅,但她仍用間接的方式回答說:「你是我們范家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那麼,我可以再見到你嗎?」他又問。
「你到范家,就會見到我。」她回答。
「不!我是說在這裡,古柏樹下,像今天一樣。」他坦率地說。
她的笑容隱去,眉頭快速地皺起,有點指責的說:「這算什麼呢?男女授受不親,我今天來,已經很不對了,但至少是為了一條手帕,以後就更沒有理由了。」
「湘文,你聽我說……」宗天向前一步,幾乎快碰到她。
「不!我不會再來,我們不可以再單獨見面了!」湘文害怕他真會拉她,一說完,就快步離去。
「湘文,別跑!」他跨上巨石大喊:「你慢慢走,小心摔倒,我不會追你的!」
但她依然沒有慢下來,一會兒就看不見她的粉紅衣裳了。
聊了天,也彼此瞭解,又引出她的笑容,為什麼還是這種結果呢?
湘文比他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保守矜持,已是民國時代,外面都高唱自由戀愛了,她還在用「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
現在不能單獨相處,那麼結婚後呢?她和他面對面,還會如此害羞排拒嗎?
或許她生性內向,或許她年紀還小,怕是十八歲都還未滿,膽子總沒那麼大;但他卻等不及,他好想擁有她,和她朝夕相對,永不分離呀!
「湘文,你躲不掉的,你總有一天會是我的妻子!」他對著林間大叫。
綠蔭深處傳來不清楚的回音,狂喊後,宗天的心情好多了,他有辦法讓她再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