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聽見門外有聲響。我不看來人也知道,這個時候正是婉兒送飯來的時間。
婉兒這丫頭定是知道不少事情,我要好好想個辦法套套她的話。
我聽到盤子被放下的聲音,然後那人慢慢地靠近,抬起手來輕撫我的長髮。
這人不是婉兒,我渾身一凜,身體僵直。
他低下頭來,氣息就在耳邊,我想站起來推開他,那人似知道我的心思,馬上把我按坐在原地。
「清持,你在等誰?」司馬燕玲在我耳邊低低地問。
我轉過頭去,終於看見他的表情。這個人很陌生,他笑得令人膽戰心驚。
「我以為你這一輩子都不敢再來見我。」我冷冷地說。
司馬燕玲曖昧地一笑,他坐下來,擺開案席。
這種時候我哪裡還有吃飯喝酒的興致,我只想扯著面前的人,把一切問個清楚。
「清持,來,敬你一杯。」司馬燕玲向我遞過酒來。我不敢相信這個人還可以這般氣定神閒,我隨手一揚,把他握在手中的酒杯掃到地上。
酒灑了一地,杯子在地上來回轉動,室內溫度驟降,氣氛緊張。
「司馬燕玲你到底想怎樣?」我單刀直入,咄咄逼人。
司馬燕玲並不正面回答我。他說:「清持,你總是這樣,這種脾氣也該改一改了。」
面前的人不文又不火,但我的耐性卻被磨得殆盡,我衝過去一手抓著他的衣服:「司馬燕玲!你少在那裡跟我胡扯!你到底想幹什麼?!」
司馬燕玲冷靜地掙開我的雙手,他轉過身去,平靜地說:
「清持,你死了這條心吧,你等的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我呆在原地,一時間無法理解他說的是什麼。
「清持,」司馬燕玲輕輕地笑了笑:「你的大王已被敵軍所俘,他太自負,所以才會受盡折磨。」
我的心一寒,渾身顫抖:「司馬燕玲,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司馬燕玲不屑:「就是這個意思。」
「你的王已死,清持。」司馬燕玲有點神經質,他目光閃爍:「你失去所有依靠。」
我跌倒在地,不能置信。司馬燕玲高居臨下,繼續對我說:「清持,朝庭已經換下所有旗號,下一任的王者,是我。」
是我。司馬燕玲搖晃著神志不清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清持,我才是你可以選擇的人!
這一次,你已逃不掉。司馬燕玲說。
你只能選擇我。清持。
司馬燕玲來過之後,第二天門外看守的人全部消失無蹤。
門是開著的,現在我要去哪裡都不會再有人來阻止我。
但我坐在屋內,哪裡也去不了。
我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假的?司馬燕玲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
王死了。那個對自己充滿信心的人,怎麼會?
司馬燕玲每晚都會來這裡看我,與我說話。
我不作聲,無論他對我說什麼,我都不回答。但他也不介意,一個人在那裡自說自話,根本不期待我的反應。
「清持,過幾天我便接你回宮。」司馬燕玲說:「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住在宮中嗎?你總是這樣,好高騖遠,貪新忘舊。」
我看他一眼。司馬燕玲一派清雅斯文,但聲音聽起來卻那樣冰冷:「清持,你一向吸引王者,無論更換多少人,你總能令人為你神魂顛倒,真是個孽障。」
司馬燕玲抬起我的下巴,冷笑地問:「為什麼不說話?還是你不屑與我說話?」
我依然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司馬燕玲也不介意,他說:
「清持,你抵抗吧,最後你會發現,你可以服從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笑了笑。司馬燕玲卻生氣了:
「趙清持!我告訴你,無論你願不願意,你也得忘記他!」
我的目光一直流連在窗外,突然如夢初醒,問非所答:
「公主呢?公主她好嗎?」
司馬燕玲一呆,我精神飄忽,前言不對後語,令他錯失反應。
「公主?」司馬燕玲輕哼一聲:「她一直想做皇后,這次算是如了她的願,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我點頭:是,一直都希望著的事情,終於也得如願了。
每一個人的願望都不相同,某些人的若要實現,某些人的便要犧牲。
數日後,司馬燕玲遵守承諾,把我送返宮中。
我站在往日熟悉的庭園內,感覺茫然。
司馬燕玲站在我的身後,他說:
「清持,沒想到你一生周折,也脫離不開這裡。」
我轉過頭來看他,我說:「這裡有什麼不好?我並不想離開。」
司馬燕玲臉色一沉,無論我說什麼,他都覺得不中聽。
他走了之後,我站了一會兒也就回去了。走到迴廊處時,公主迎面向我走了過來。
公主雍容華貴,身後一樣跟隨著看起來派頭十足的仕女。她們招搖而過,聯群結黨。
我無心與之爭風,低下頭避過,誰料公主卻伸手把我攔住。
公主說:「趙大人臉色何以如此蒼白,可是抱恙在身?」語氣中不見絲毫關切之情,卻充滿嘲諷意味。
我抬起頭來,並不言語,只想快快從這個女人的面前消失。公主見我有所避忌,更加得寸進尺,她笑得如花似玉,嬌俏可人。
「清持,我說你呀,命還真是不錯,你瞧,先王屍骨未寒,已有人把你視作新寵。你用的到底是什麼媚法?閒來本宮也想向你討教個一招半式,以防不備之需。趙大人,你說可好?」
女人真是不容輕視,十年前得罪她,她必定花畢生精力向你追討。
「清持,你的氣勢呢?」公主問:「以前的趙清持總是伶牙俐齒,理不饒人的。」公主對我的冷淡反應極為不滿。
「氣勢?」我問:「公主認為我的氣勢還不夠嗎?無論公主你如何努力,都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而矣。」
話音剛落,公主已經揚起手來,狠狠地摑了我一個耳光。
臉頰火一般地刺痛,但我不打算還手。
況且也沒有機會。因為司馬燕玲就站在我後面。即使不轉過頭去,也感受得到他的怒氣。他會生氣,是因為有人對我無禮。而侮辱我是司馬燕玲個人獨有的權利,他不會讓旁人得逞。
或許他們會為我大打出手,這真是我的榮幸。不知為何,心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只覺得悲哀。
接著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已經不知道。我返回行宮,把門窗全部關得密不透風,可以的話,這一輩子我都不願意再到外面去。
無論多麼痛都哭不出來,根本就沒有多餘的感情可以渲洩。
我倒在床上,思想一片混沌不清。滿身的枷鎖,滿身的束縛,身體沉重得無法行動。就連思想,都慢慢地沉澱。最後,我終於失去知覺。
夢裡似乎又聽見了歌聲,我認得那音律,以前好像也是聽過的。
那一次醒來,守在床邊的人是大王。現在呢?如果我睜開雙眼,看見的會是誰?
但我沒有醒來,我也不想醒來。
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呼喚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我回過頭去,卻只看得見濃濃的霧,我夢見自己迷失在宮中的花園裡,滿眼望去,只見一浪接一浪的花海,隨風而起。
有人站在花的那一邊,面目模糊。
你是誰?我問那人。那人並不回答。
他拉起我的手,深情地看著我。
清持,他對我說:跟我走,我們離開這裡,永遠地離開。
我點頭,是的,離開吧。我說。我等這一句話,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沉睡之中有人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他對我說:清持,你已經睡得夠久了,快點醒來。
因為聽到了呼喚,我睜開眼睛。
「清持……清持……」那人婉轉地喊著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地悲傷:「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我呆望著被風吹起的帳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醒過來。
他用手輕輕地掠過我的髮際,為我細細地整理凌亂的衣衫。
「對不起,我並沒有想過要讓你傷心,」他說:「真的沒有。」
我不傷心,所有想要得到的我都得到了,已無遺憾。我輕輕地捧起那人的臉,那個人卻委屈地哭了起來:「我並不想這樣,我並不想這樣的。清持,你不會知道,我對你的思念,我對你的愛。」
不,我知道。我說:我是知道的,不要懷疑。
「我們離開吧,」他說:「把這裡所有的都結束。」
結束?我苦笑。為什麼你總是如此的天真呢?我的司馬大人。
事情至此已經無法回頭,前面就是懸崖,你我只可以選擇同時毀滅,根本不可以重頭開始。一切太遲。
「不,我們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司馬燕玲伏在我的身上,聲音嗚咽:「離開吧,趁還來得及,我們離開吧。」
我無語,天地之大,我們可以逃到何處去?最後結局都一樣,只怕更不盡人意。
以前一直以為這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現在呢?現在才發現,年輕的自己是多麼的傻。
「清持,」司馬燕玲癡癡地看著我,心痛地為我擦去臉上的痕跡:「清持,不要哭。」
我不敢相信,早已乾涸的靈魂怎能流出一滴眼淚。歷史破損不堪,這其中有他的記憶,還有,我的記憶。
我沒有哭,我不說出來,只是不忍心讓你知道。流在我臉上的,全都是你的淚。
因為愛得太過純粹,以至雙方都不敢越雷池半步。拉扯之間,光陰已逝,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回想過去。糾纏了這些年,今天來徹底了斷。
司馬燕玲對我作了最後深深的凝視,他低下頭來,我便閉上眼睛。
門被突然打開,從外面衝進來一大堆的士兵,在我還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威武的士兵們已經一致把刀槍對準我身邊的司馬燕玲。
情況太過突然,我一時間無法理解發生在眼前的一切。
司馬燕玲十分冷靜,並沒有什麼異常的反應,令人懷疑。
我們被重重的士兵包圍,為首的人從門外踱步走進來,他一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邊諷刺地拍著手掌:
「真是精彩絕倫,清持,這就是你特地為本王上演的好戲?」
我呆在當場。說話的人風華依舊,自信依舊,怎麼看也不像亡魂。但大王並不理會我錯愕的反應,他一直注視著的人是司馬燕玲。
「我沒有死,你是否失望?」大王徑直走到被士兵緊緊制約住的相國面前:「相國大人,你行事一向深思熟慮,計劃周祥,這次如此急進,未免失策。」
司馬燕玲也失去一向對大王的恭敬,他冷冷地回視著對方,用平穩的聲音說:「是我太過輕敵,低估了你。如果還有一次機會,你不會再這麼幸運。」
大王搖頭:「司馬燕玲,多少次都一樣,因為你太多顧忌,根本無法專心。我不過是略施小計,你已經破綻百出。」
「原來如此。」司馬燕玲突然大笑起來:「沒想到我處心積慮,苦心經營,最後也只得落入被人算計的下場。」
「我早就知道你恨我,我一直知道。」司馬燕玲說。
「恨你?不,相國大人,我不恨你。」大王扳過司馬燕玲不肯屈服的臉,冷靜地對他說:「事實上,我極為欣賞你。」
「可惜為了一個趙清持,令你心存雜念,水準大失。」
司馬燕玲掙脫大王的掌握,態度十分不屑。
相國你實在聰明,留你在身邊太危險。王說。
他一揚手,士兵們馬上領命把司馬燕玲押了下去。
所有人退去之後,房間裡就只剩下我和大王兩人。我們相對無言,山雨欲來。
終於輪到我,怎樣也逃不過的。
「清持,你好不薄情。」大王調侃地說:「你有什麼解釋?本王一定耐心地聽你訴說。」
解釋?我抬起頭來,認真地對他說:「我沒有什麼解釋,我說過,我不會等你。」
大王聽後毫不動容,順手就是給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跌倒在床上,頭暈目眩。我不知道自己今年到底是犯著了誰,每個人都喜歡隨意掌摑我。
但夜還長,這不過是一個開始。
「清持,你真是不聽話。」大王坐在床邊,輕輕地拉起我,他的溫柔只讓我覺得更恐怖:「你就這樣耐不住寂寞嗎?或許吧,因為你有一副放蕩的身體,還有一副放蕩的靈魂。」
眼看著他對我欺身過來,我馬上下意識地把他推開。
「為什麼拒絕呢?清持,你素來是個熱情的人,莫非是與相國大人久別纏綿,令你破損了元氣?
這個人每句話中都帶著一根刺,但我卻不覺得痛心,我木然地看著他,不再反抗。
「到底是什麼令你如此張狂?清持?」大王的手游移在我的頸上,只要他狠下一顆心,我便可馬上得到解脫。但他不會這樣做,他寧願活生生地折磨我,也不會放過我。
「是司馬燕玲,我早就知道,你忘不了他。」大王說:「不過也不要緊,我會讓你好好地看個清楚,這個人,將如何在你的面前徹底地被我毀滅。」
「毀滅?」我笑了起來:「他早就毀滅了。」在當日他誤闖靈廟禁地,看見了趙清持的時候開始。可憐的司馬相國,他並沒有能力撞破自己的命運,一如當初。
我說什麼大王都沒有聽進心裡去,他的心已不再為我開啟。我被壓倒在床塌之上,沒有任何感情可言。
「清持,你將如何迎接凱旋歸來的本王?」
我別過臉去,疲倦地合上雙眼。
清持,大王冰冷的聲音響在耳邊:你給我聽清楚,你只能是本王的東西,在本王對你玩膩了之前,你最好給我放規矩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