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綜複雜的情感衝擊下,敏感細緻的喬琪亞載得動幾多愁?
喬琪亞走進廚房時米奇已經在裡面,正在泡咖啡。他在她進去時轉過身來,默默端
詳了她好久,令她又感覺到一顆心猛跳,臉又發燙起來。她發現,她不想看他,要抵擋
那對幽鬱的亮眼凝視,需要使出她所有的意志力才行。
當他平靜地問她「要不要來點咖啡?」時,她幾乎笑出聲來,她實在是太緊張了。
她搖頭,然後又點頭,在新沖的咖啡濃郁香味誘惑之下改變主意。
當他為她倒咖啡時,她聽見自己幾近於致歉地說:「我以為你出去了……我沒看到
你的車子,」半吞吐地說完這句話,內心暗暗咒罵自己,告訴自己該道歉的人是他,不
是她。畢竟,是他……
「在保養。他們明天一早會開過來給我。我今天晚上約好跟一位同事吃飯,先回來
沖個澡換換衣服。跟你一樣,我也料定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他的語氣後悔的成分多
過於抱歉,喬琪亞注意到,心裡想著男女之間態度的不同。一個被男人撞見的女人會深
深感到難為情、受屈辱,而他……如果他們倆之中有人感到羞恥,她懷疑是她,與其說
是因為他的裸體不如說是因為她自己的反應。
她極希望他沒注意到的反應。
他走向她,令她畏縮起來,他的額頭迅即蹙起,將咖啡杯放在她一旁的桌上,若有
所思地看著她。她又開始臉紅了,她知道,極力避開他的眼光,覺得一張臉一直熱起來。
一時她以為他會不發一言放過她的反應不提。然而,正當她要鬆一口氣時,他抬起
手,而她驚覺到他的手指觸摸她發燙的臉。冰涼,幾近於撫慰的觸摸,但她猛然退開。
在他輕柔地說:「我是不是該認為這是因為在樓上發生的事?」時整張臉都快焦掉一般。
她無法說任何話……無法看著他,恨他提起增加她的尷尬,尷尬得粗聲粗氣地說:
「你當然明白」「我當然明白為什麼我可能感到尷尬,」他打斷她的話同意說,「但是
你是個女人,不是個女孩,而且是個有情夫的女人……」
「就因為這樣我就沒有權利因為看見……因為……因為所發生的事而感到尷尬?
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喬琪亞問道,現在是因為他的話中所暗示的而感到氣憤。
「不是你沒有權利,」米奇更正她,「而且當然我能瞭解為什麼你可能因為我……
因為我因你而起的生理反應而感到氣惱、受冒犯。我質疑的不是你對所發生的事反應的
權利。純粹只是你反應的樣子,你明顯的難為情是我沒料到的。這恐怕有點讓我呆住了,
否則我會跟過去向你道歉。你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在你開門走
進浴室之前,我知道……你嚇得好像……」他停下來,看見她往後退縮,彷彿他的身體
已碰到她一樣。他皺起眉頭,凝視著她發紅的臉和緊繃的身體。「你是感到難為情,不
是嗎?你甚至不喜歡我提起所發生的事……可是男人的身體對你來說不可能是那麼不熟
悉的東西。」
「為什麼?因為我有個情人?」喬琪亞哽咽地向他挑戰。「這就好像說一個在性方
面很活躍的女人,無權因為一個男人當街向她暴露身體而感到受冒犯……一個有情人的
女人無權反對被強姦」「等一等,如果你是在暗示我是那兩種男人之一……」米奇猛然
打斷她的話。
「我不是,」喬琪亞更正他,「而是你在暗示說,因為我有個情人我就無懼因為……
而被嚇著了。」
「因為什麼?」他溫和地問她。「因為我的身體,或是我對你的生理反應?哪一樣
讓你嚇成了那個樣子,喬琪亞?」
她無法看著他。她感到全身彷彿慢慢在發紅髮燙。她下樓來時絕沒想到他會這麼親
近,坦白地跟她談起發生的那件事。她以為他一定像她一樣急於裝作沒事一樣。
她感到被追獵,無處可躲……無法後退,無能作出她所渴望的世故的反應。
「你是個女人,」他繼續。「你一定習於你對男人的影響,他們對你的生理反應……」
她肌膚下的細小神經禁不住一根根跳動起來。在她肉體深處,她感覺到因他的話語
而起的她最不想要、最令她四肢無力的反應,一股細微而猛烈的興奮和緊張脈衝促使她
繃緊全身肌肉,以抗拒其所傳達的訊息。
「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了,」她沙啞著聲音告訴他。「我……我得出門了。」
她轉身背對著他,端起咖啡朝廚房門口走去。
「你跟他做愛時怎麼樣,喬琪亞?閉起眼睛?」
嘲諷的話語追隨著她,令她在震騖效果傳遍全身時,整杯咖啡滑落到地上。,「難
道他沒告訴過你,男人覺得女人看著他跟她做愛是非常非常令人感到性亢奮的事,看著
他因她而起的反應,欣賞他的身體,享受她所引起的效果,而不是閉起眼睛,像個小孩
子在吃很難吃的藥一樣。」
喬琪亞聽得出他不屑的語氣,近乎氣憤的語氣,儘管他有什麼權利對她生氣,她實
在不知道。畢竟,她是那個……她猛吞口水,騖嚇地發現淚水幾乎令她什麼都看不見,
她近乎瘋狂地摸索門把,好逃離他,上樓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裡。一回到她的房間,她便
試圖恢復平靜,但是,每當她覺得開始有點放鬆下來時,他對她說的話語便重新出現,
伴隨著十分清晰、鮮明的腦海裡的他赤裸裸的身體。
從她臥房窗口可以清楚看見小徑,當她看見一部出租車沿著小徑開過來,醒悟到顯
然是要來接米奇去赴晚餐約會時,她才終於感到能夠下樓,到謝天謝地已經空無一人的
廚房。
她不怎麼熱衷地開始準備自己的晚餐,這時候電話鈴聲響起,她立即緊張起來:
心想一定是療養院打來的。結果不是,她發現她已緊張得胃口全失,只能隨便吃點
已準備好的沙拉,回到樓上準備再到療養院去。
直到她醒悟到,她在延遲面對她得走進浴室沖澡的時刻,她才認知到原因所在。
當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進去沖澡時,她又感到全身肌膚焦灼,在脫掉衣服進浴缸之
前牢牢地將浴室門鎖上。
一進浴缸,當她在擦肥皂時,她停頓下來,想起了米奇身體的氣味和景象,不知道
原先怎麼會沒有想到。她自己的身體完美無瑕地隨著她的心思和記憶而反應,強烈的感
官效果令她抗議似地大聲喘了一口氣,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試圖否認自己的生理反
應。
她到底怎麼啦,居然有這樣的行為,對一個她幾乎不瞭解,甚至不喜歡的男人起了
這種反應?她氣憤地用力刷洗,刷痛了細嫩的皮膚,不禁畏縮起來。
她不想記得她看著米奇赤裸的身體時的感受,以及她看到他因她而起的反應時的感
受。她痛苦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起米奇微妙的音色,當他告訴她「男人覺得女人看著他
跟她做愛是非常非常令人感到性亢奮的事,看著他因她而起的反應,欣賞他的身體,享
受她所引起的效果……」時。
儘管浴室裡充滿了熱氣,她的皮膚仍然起了雞皮疙瘩,她的雙乳沉重柔軟,她的雙
腿奇怪地覺得軟弱無力。她覺得內部發痛,而要是她閉上雙眼……
她猛然移動身子,笨拙地抓起乾淨的內衣褲,試圖否認她的生理反應,由於無法了
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而近乎落淚,這是否跟她的年齡……她的單身狀態有關……
這是不是她的生理時鐘某種奇特的顯示……,或是因她阿姨生病所造成的創傷而起,一
種試圖避開現實苦悶的方式?她疲倦地搖搖頭,試圖驅散有關米奇的一切念頭,包括想
著他今晚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這些十分背叛自己的念頭。跟同事吃晚飯,他說過,
而她在想,不知道那位同事是男的或女的。而如果是女的……在警覺到自己的思路方向
之下,她猛然踩剎車。現在她應該想的是梅姨,不是傅米奇。他在她生命中沒有真正的
地位,當然在她的心思……或她的感情中都沒有。
當她抵達療養院時,她阿姨清醒著,很苦惱。喬琪亞握著她的手,跟她坐在一起,
安慰她,因恐懼與關愛而心痛,聽她阿姨談童年。
當她們談話的時候,或者該說是她阿姨談而她聽的時候,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
漫長而累人的幾個小時,喬琪亞注意到,她阿姨有時候會從過去回到現在,然後又變成
那引導喬琪亞渡過童年創傷的充滿關懷與愛心的人,那個給了她那麼多而現在這麼需要
她的人。
她現在首度聽梅姨提起本來希望嫁,但卻不幸在戰爭中喪生的那個年輕人的事。
「在他走之前我們是情人,後來我祈禱我己懷了他的孩子。」
喬琪亞捏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我非常想要懷他的孩子。我已經失去了他。沒有任何一種痛苦像想要懷有你愛人
的孩子,你的愛的實質證據,卻又明知永遠永遠不可能有那樣。有一天,當你戀愛的時
候,你就會懂我的意思,喬琪亞。」
梅姨疲倦地對她微笑。突然柔聲說:「奇怪,我一向認為時候來到時我會很害怕,
會不得不假裝我不怕……但是我真的不怕。我覺得非常平靜祥和。」她閉上眼,令喬琪
亞心臟猛跳,嚇得強忍住差點哭喊出來,不……時候還未到。然後她突然又張開眼睛,
彷彿聽見那悶在心裡的哭喊,虛弱地接著說:「時候還未到。不是現在,今天晚上,不
過快了……」
當她睡著時喬琪亞坐在她旁邊,不敢離開,淚流滿面,因此當修女發現她時,溫和
地規勸她,堅決地告訴她:「你必須回家休息,喬琪亞,否則當你阿姨最需要你時,你
會累得無法陪她。你已經在這裡一整個晚上了。」
一整個晚上!喬琪亞茫茫然望向窗戶,震驚地看見窗外已經快天亮了。
喬琪亞知道修女說的是實話,疲倦地站起來,在終於走出病房之前又禁不住回頭看
看梅姨。
她阿姨在她回來時仍然會在這裡,修女告訴她,言下之意是向她保證她還會活著……。
即使如此……當她在夏日曙光之中驅車回家時,喬琪亞仍自我承諾,要保持在聽得
見電話鈴聲的距離之內。她雙手緊抓著方向盤,眼前的道路一片模糊。她抬起一隻手,
猛然擦掉令她幾乎看不見路的淚水。
當她回到家發現米奇的車子停在外面時,既震驚又不愉快。她疲憊地沿著小徑走向
後門,記起他說過車子送去保養之類的,滿懷希望地祈禱車子是在他出門去工作之後送
來的,停在小屋外面並不就表示米奇在屋子裡。
她用鑰匙打開後門,廚房裡乾乾淨淨的,一時之間她以為她的祈禱應驗了,米奇已
經出去了;然後她看見咖啡壺,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米奇走了進來,她全身緊張起來。
「你回來啦。」
他的聲音平板冷淡,不帶任何感情,那麼為什麼她有種感覺,覺得他在克制住強烈
的憤怒?「你經常整個晚上在外面嗎?」他逼問道,聲音比較沒那麼冷,隨著她所感覺
到的怒氣而變得粗硬。「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以免我像個傻瓜一樣報警說你失蹤了。我
說的不是要你一分一秒地描述你的時間是怎麼過的,」他繼續嘲諷地說。「絕對不是。
只要幾個字說明一下……一張短短的字條……」
喬琪亞仍然沒有開口。他始料未及地攻擊,令她震驚得未能顧到為自己辯護。
她疲憊、難以置信地認知到,他正像一個憤怒的父親在責罵一個叛逆、桀驁不馴的
青少年一樣。
她抖落一整個晚上昏昏沉沉的痛苦和絕望感,試圖讓自己的頭腦和思路清明……喚
回她的防衛能力。
「我不用回答你,」她兇猛地告訴他,「這是我家,而且我是個成年人。如果我想
整個晚上待在外面,那是我的事,不是任何其它人的事。」
「你說得倒是振振有詞,」他凶暴地打斷她的話,「不過你錯了,你知道。我相信
你情夫的太太一定認為是你的事也是她的事。順便一問,她在哪裡?無疑的,是在某個
礙不到你們的地方。他帶你去什麼地方?某家骯髒、昏暗的小旅館,或是他把你帶回家
跟你在他和他太太的床上做愛?這樣做會讓某些男人性亢奮……還有某些女人……」
他不屑的語氣令喬琪亞全身皮膚發癢。他是不是真的以為……是不是在暗示……?
「不管你們倆昨晚發生了什麼事,顯然他今天早上迫不及待地擺脫了你。算不上什
麼浪漫的情人……不過話說回來,已婚的男人很少是。他們擔當不起。」
喬琪亞聽夠了。他完全無稽的指控,加上一整個晚上的創傷令她完全失去了自制,
她的情緒洶湧澎湃,令她憤恨地大叫。
「你知道什麼?你懂什麼?你有什麼權利批判我……譴責我?」
她驚嚇地感覺到淚水在刺激著她的眼睛,知道如果她不恢復自制,她會完全崩潰。
這是她目前最不想面對的事。她需要寧靜、獨處、睡眠……她正在激烈顫抖,她發現,
她的神經緊繃。全身十分緊張,只要再有一點點刺激,她馬上會崩潰。她十分震驚地發
現,她想要開口對他尖叫,一直尖叫到一切都消失……不再有痛苦、憤怒、怨恨、苦悶……
什麼都沒有。
「真的值得嗎?」她聽見米奇尖銳地問道。「你真的喜歡嗎?明知道他在欺騙另一
個人跟你在一起,欺騙一個他曾經發誓要愛的女人,就像他有一天也會欺騙你一樣?你
是個聰慧的女人。難道你真的不能超脫現在看到未來……難道你不瞭解……?」
喬琪亞受夠了。
「我瞭解你沒有權利像這樣對我說話,」她聲音嘶啞地告欣他。
她覺得像醉了一樣,心智茫然,思路遲緩阻塞,幾乎無法作任何合理的思考。
「順便告欣你……」她中斷下來,聲音隨著情緒擺盪中止,想著她如何渡過那個夜
晚,他指責她窩在他所謂的情人的懷裡,在他和他太太的床上的那個夜晚,知道她沒有
辦法告訴他實情。
她感到一陣昏眩欲嘔,不得不用手抵住流理台撐住自己。她只想自己一個人獨處,
試著休息,好在危機來臨,在她梅姨生命最後的時刻來到時,有精力可以支撐渡過。
「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她搖搖晃晃地問道。「我以為你已經去上班了。」
她看到他繃起臉冷冷地說,「是的,我相信你一定以為。我想,你大概從未想到,
我可能為你擔心,當我回來發現你的車子不見了……你不見了……」才瞭解他從她的話
所得到的結論。
喬琪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他是不是試圖告訴她,今天早上他延遲出門時
間是因為替她擔心?這真荒謬……不可能。
「我不相信,」她對他的話起了本能的反應,堅定地告訴他。
「是的,我不認為你會相信,」他尖酸地同意說。「不過無論如何這恰好是真的。
然而,既然你回來……」他猛然掀起外套袖子瞄一眼腕表。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非常男
性的小動作令她胃部突然傾斜,全身虛軟。她模模模糊糊意識到,他說什麼得在倫敦一
兩天,週末左右才會回來,不過她急於獨處,到後來他走了以後才瞭解他到底說了些什
麼。一確定他已走了,她便搖搖晃晃地上樓,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影像,厭惡地作了個苦
相。
她看起來很可怕,眼部的化妝被淚水破壞得一塌糊塗,一條一條斑斑駁駁,臉蒼白
腫脹,頭髮散亂不整,衣服皺得好像合衣睡過。難怪他會以為……
她開始打起寒顫,雙臂起了雞皮疙瘩,她環抱著自己,試圖保暖。
為什麼他那樣攻擊她,用那麼凶暴的語言,令她覺得他的斥責就像一記記拳頭落在
她身上一樣?她以前從未受人輕視過,她從未想到可能會受輕視。他那麼具批判性,那
麼輕蔑………那麼……那麼怨恨……然而不管他把她想作什麼,卻仍然關心到等到她回
家……確定她安全無事。
她坐在床上,心中充滿了不相連貫的奇怪想法。他一直在替她擔心……不管他對她
的一切想法,他是在替她擔心。他關心……
她的喉頭一陣哽咽。不是因為他,她迅速向自己保證……不,她的情緒起伏不是因
為傅米奇,純粹是她為梅姨擔心的結果。這就是令她這麼脆弱,這麼……這麼容易與他
人……與他的想法和感情相互感應的原因。他錯了,但他不可能知道……
他對她說的那些話既殘酷又不公正,然而即使他說了那些話,她仍然感到他真正的
憤怒,他真正的不屑,不是衝著她,而是針對她的伴侶,他所謂的她的情夫。
她到底怎麼啦?她疲倦地自問。為什麼她要讓自己瞭解他的觀點,對他有這麼同情、
這麼危險的反應?她當時夠憤怒的了,憤怒得……如果不是感到身體很虛,她可能當場
就報復打他。她認知到自己的情緒已不穩定到危險的地步,不禁震驚得打了個寒顫。
忘掉他,她在脫衣服時告訴自己。忘掉他。你有更重要的事要擔心……遠比這更重
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