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層外皮漸白千層樹,等待喬琪亞去檢視、去發掘……
喬琪亞不想醒來,她非常清楚,一旦她讓意識潛入她舒適的睡眠之毯裡,等著她的
將是悲慘的黑洞。然而已經太遲了。
她已經察覺到窗外的晨鳥叫聲和瀉進房裡的陽光,這兩樣似乎都與她的情緒很不搭
調。
不該有任何鳥鳴。不該有任何陽光照耀。相反的,這一天應該反映她的情緒,天空
灰暗,昏沉得甚至連一場雨也洗刷不了。
梅姨死了;她的內心直到現在才接受這個現實。她打了個冷顫,閉起眼睛,一幕幕
心靈影像在她腦海裡掠過:梅姨躺在療養院病床上,擁抱著她,跟她談話,失去意識,
然後,就在過世之前,短暫迴光返照。她擠擠眼緊閉起來。一些不同的影像出現在記憶
中,她猛然全身緊張起來……,跟她長守梅姨病榻無關的影像,一定純粹只是幻想……,
一些不可能是真實的影像,然而她的感官又正在告訴她,是真實的沒錯。
她在床上坐直身子,在她醒悟到自己全身赤裸時,震驚得喘了一大口氣。猛然移動
身子,她的肌肉再度緊繃,身體感到微痛。毛巾布浴袍折疊整齊擺在窗邊一把椅子上,
看到它令她一時以為一切正常。折疊得那麼整齊表示不可能如她的感官似乎在暗示的那
般,曾經被激情、放縱地脫掉,然而,轉頭望向關著的臥室門時,她看見了她旁邊另一
個枕頭的凹痕,她伸手去撫摸時,手指顫抖,發皺的枕頭套和床單微微散發出她立即辦
認出來的男性香皂和古龍水味。
那麼,是真的了?她和傅米奇昨晚成了一對情人?她纏著他,拜託和乞求他的撫摸、
他的親吻……他的身體……?
她從喉嚨底部發出驚駭的否認聲,拒絕承認她的心智不讓她否認的事實。
不顧她極力抗拒,她的記憶為她喚起昨夜的片斷言語,各種感覺……愛撫,愈來愈
令她驚駭、自責。
而她無法責怪他……甚至無法騙自己說是他的錯,說他們之所以成了一對情人是由
於他的煽動或甚至他的慾望。不,她是那個該……
喬琪亞很不舒服地打起冷顫,清楚地記起她對他說過的話,她所作的懇求……
她撫摸他的樣子;甚至在回想時,她仍然幾乎完全無法理解她真的有那樣的行為。
看來似乎那麼陌生,那麼……那麼難以相信。本可能是真的。然而她又知道是真的。
她到底怎麼啦?為什麼她會有如此完全不合她個性的行為?她不情願地想起了他給她的
快感,她自己強烈的慾望,渴望撫摸他……愛他,不禁畏縮起來。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幾乎完全不瞭解他……甚至不喜歡他……可是又在性方面,以一種她甚至做
夢都從來未想過自己能夠的方式與他相互感應。
她深深責怪自己缺乏自制力,一股自我厭惡感令她全身一陣顱抖。居然在目睹梅姨
去世之後,那麼短的時間之內就有那樣的行為……,她感到強烈的反胃,推開被單,沖
進浴室裡。
十分鐘之後,凝視著鏡中蓬頭散髮的自己,她壓制住內心自我厭惡之聲。她扭開水
龍頭,踏入浴缸,讓蓮蓬頭冰冷的水沖刷她的身體,彷彿這樣可以沖刷掉她對昨夜的記
憶。
不,她無法責怪傅米奇,她在穿衣服時陰鬱地告訴自己。他只是接受她所提供的……
再說,為什麼不?男人就是那樣,不是嗎?至少有些男人是……雖然……她蹙起眉頭,
咬住下唇。如果要她評斷,她會認為傅米奇不是那種會輕易屈服於肉慾之下的男人。她
一直認為他比較自製、比較……比較有辨別力,而且他夠明白地表示過他對她的看法……
以及他所謂的她與有婦之夫情人的關係。
她的嘴角浮現苦笑。她只有過一個情人。她閉上眼睛,身體有點搖晃,想起她是多
麼激情地鼓勵米奇跟她做愛……儘管她缺乏經驗,缺乏實際知識,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
知道……縱使他是她真正的第一個情人,但是她的肉體那麼熱切,那麼熟練地要他、迎
合他,使得一般認為女人初次接觸完整的性經驗所該有的矜持、羞怯、緊張成了笑話一
樁。
幸好這時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看過窗外,知道米奇的車子不見了。她真不知道
她未來怎麼能夠面對他。昨晚發生的事顯然是某種精神錯亂,因梅姨去世而起的某種反
應;這是她所能找到的唯一合理解釋,否則她的行為實在無法解釋。但是他……米奇會
相信嗎?甚至他會在乎是什麼驅動她嗎?他會……?
她蹙眉走進廚房,看見折疊豎立在桌子上的字條。
甚至在她打開之前,她就已警覺到字條可能會有的內容。她迅速看完,把它丟在桌
子上,彷彿它會燙人一般。當她領會出那簡短、客氣的字條的言外之意時,臉上不禁一
陣紅一陣白。
她令他感到厭惡……她的行為令他感到噁心。為什麼不?她自己就有同樣的感覺。
難怪他決定離開,難怪……她顫抖起來,再度拿起字條,心不在焉地展開。他的字跡清
晰美觀。她發現自己正盯著他的簽名,貪婪地吸收,用指尖撫摸,如同昨晚她沿著他的
大腿內側一條性愛之路撫摸過去一般……,然而他的字條內容不但未令她感到放心,反
而令她感到……感到失落、遭遺棄和拒絕,就像昨晚梅姨去世時她所感受到的一樣。她
微微打了個冷顫。然而那是愚蠢的,不可能的……傅米奇對她沒什麼意義……,事實上
是完全無意義。她幾乎完全不瞭解他……
事與願違,一幕幕他的小小影像在她腦海裡掠過,無情地一再提醒她實際上她是多
麼瞭解他:例如,他走路的樣子,他眼神的變化,他挪動身子的樣子……他身體的氣味,
嘗起來的味道,以及摸起來的感覺。
肉體上的瞭解,她嘲笑自己。這毫無意義。
然而她對他的瞭解不只是肉體上的;比這深入多了。他有同情心、關愛別人。
他對生命有強烈、很堅定的看法。反諷的是,跟她自己的看法很相近。像他一樣,
她相信兩人必須努力維持關係的健康、活躍……一旦對另一個人許下承諾,就要一輩子
信守,不是只在性吸引力維持不墜的期間信守而已;然而昨天晚上……
電話鈐聲響起,憐憫地切斷她痛苦的檢驗,然而當她走過去接聽,認出療養院修女
的聲音時,她感到非常苦悶、失望,彷彿她原本希望打電話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彷彿
她原本在期侍、渴望一個男人的聲音。
抱歉打擾了她,修女說,但是有一些手續要辦,一些事要做。
喬琪亞顫抖著聽她說,感激她溫柔的勸告和建議。葬禮將會很平靜,她們在當地認
識的人很少,而在她生長的那個忙碌的城郊地區,人們來來往往的,她阿姨又一向是個
非常不喜歡跟人家打交道的人。
這個小鎮以擁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和附隨的傳統墓園自豪,喬琪亞知道她阿姨希望能
安葬在那裡,接下去的幾天在痛苦眩惑中過去;辦一些事,做一些安排,讓她保持忙碌、
腦子無暇他想。然而,儘管如此,她的失落、痛苦還是一直存在。
晚上她無法入睡,睜大眼睛、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想起她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一
些事……想起梅姨為她所做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犧牲……渴望能夠告訴梅姨她是多麼感激
她所做的一切。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而且一直感到噁心反胃。她週遭的一切似乎
沒有一樣是真實的。
馬露伊提議要幫她安排葬禮,但是喬琪亞拒絕了,這是她能為她阿姨提供的最後一
項服務……,她的愛的最後證明……,最後考驗。
她正受到她無法分析的情緒和需求,以及因她在梅姨去世那天晚上的行為而增強的
恐懼和罪惡感所支配、驅使。那天晚上的記憶繼續在嘲弄、折磨她。無論她再怎麼努力
嘗試,都無法排遣或遺忘。
難怪米奇就那樣離去。他一定對她感到厭惡……,不過不會比她對自己的厭惡更強
烈。她發現她無法不想他……,無法不記起。為什麼她的記憶、她的想像一直不斷冒出
他撫摸她的影像,不只是激情、慾望,還帶著溫柔、感情和關愛……,一些她知道他不
可能會感覺到的東西,彷彿甚至在她自己心中都必須假藉他倆之間某種感情關係來為她
所作的事遮羞……,一種她很清楚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關係。
她覺得好像落入陷阱一般,無論她再怎麼掙扎扭轉,都無法掙脫。彷彿在肉體上跟
他結合在一起,她就可以在內心設法也創造出在感情方面對他的需要一般。彷彿她與他
肉體上的親密已在她內心創造出一種對他的渴望……,任何人都會認為她愛他,而不是
與他發生性關係,她在她阿姨安葬的那天早晨痛苦地如此告訴自己。
她的行為表現就是這樣: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而不是僅僅屈服於某種怪異的性沖
動!
葬禮平靜,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精神振奮……,心靈得到撫慰……。
不顧她的反對,馬露伊堅持陪她,站在墓旁她後面幾步遠的地方。
仍然是個沁涼的早晨,沒有任何微風,在出來之前,喬琪亞剪下玫瑰花叢所有的花
朵,用一條絲帶綁起來。當她將它們擱在棺木上時,她淚眼模糊,那種尖酸的反胃感直
惡到她的喉嚨口。
只因為她在肉體方面不再跟喬琪亞在一起,並不表示她對她的愛已經消失,梅姨在
臨終前告訴她。她對她的愛將永遠存在。
她一回家就上樓打開米奇那間房間的門。房間裡看來整潔空蕩,沒有任何可以勾起
對他的記憶的東西。她走進去坐在床上……他的床,她注視著沒人碰過的白枕頭。他的
頭曾經躺在那裡。她閉上眼睛,在心裡想像著,感覺到如今已熟悉的胃部緊縮的痛苦,
歡迎這項懲罰,甚至近乎熱情擁抱這項懲罰,告訴自己活該有這種感覺……,自己是個
傻爪才會這麼荒唐地愛上一個顯然不想要這份愛的男人。
愛上……!她的嘴唇扭曲出一抹苦笑。為什麼她以前沒瞭解到這個事實……,在已
經太遲了之前……,為什麼以前她刻意、逃避似地對自己隱瞞這個事實?
是的,當然,梅姨去世的創傷解除了她的壓抑,摧毀了她的自制,令她幾乎在震驚
和悲傷之中瘋狂,至少有一陣子是如此;然而令她轉向米奇,拜託、乞求他跟她做愛的,
不只是這個原因。她的肉體,她的感官當時就知道她的心靈所拒絕認知的。終究,那不
就是她未曾試圖告訴他事實,糾正他對她的誤解,向他解釋根本沒有他以為的有婦之夫
情人的原因嗎?因為她知道如果她那樣做,如果她拆除他倆之間的藩籬,她就會容易受
到他和她自己的感情的傷害。
她雙手掩面,沉浸於震驚和悲傷之中。
難道她不自尊、自重?她明知他並不愛她。她那天晚上也知道,但是她卻不理會反
而………
她發出低沉的痛苦、受折磨之聲。難怪他那麼迅速離開。他瞭解她試圖隱瞞自己的
實情嗎?他是否超脫她表面上的對立,看出她對他的真正感情?她祈禱答案是否定的。
她祈禱他只是相信她是因為她的情人拋棄她而在利用他。
她又猛打了一陣冷顫。她再度感到噁心……,她站起來,走向浴室。
真累人,這種持續不斷的噁心、反胃感,而她一整天根本幾乎什麼都沒吃。
是因為她阿姨去世,當然。人人對於想像和失落的反應各不相同,她知道……
她並不是那種經常受到噁心、反胃之苦的人;事實上……
有一些事她必須要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找出精力來做。她感到枯竭、
空虛……精疲力盡,而又同時不願想辦法讓自己從倦怠狀態中清醒過來。這是一座安全
島,保護她免受虎視晚眈、如鯊魚般的寂寞、痛苦和絕望的森森利齒噬啃。
不,她最好還是……留在原地比較安全,讓她的怠惰像蠶繭一般將她層層包住……
保護她。
她疲倦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手擱在枕頭上,撫平枕頭,輕輕地撫摸著,就像她
一度撫摸米奇的肌膚一般。只是枕頭摸起來不像米奇,枕頭冰冷、靜止、沒有反應、沒
有活力………
慢慢地,眼淚開始從她緊閉的眼瞼底下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