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十三抬眼瞪他。「……你知道我在夢裡看見什麼?」
「左近對你施法……你,看見了多少?」
「我看見了你和你相愛的人相擁。」
無咎聞言恍然大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提到相擁,那就代表是拾扇死去之時。
他和拾扇相識七十年,唯在她死去時有過擁抱……拾扇是個專注修行的人,他曾經想調戲她,卻被她疾言厲色地低斥,從此之後,他不敢隨意碰觸她,甚至連玩笑也會有所斟酌。
「不然是怎樣?」
話問出口時,凌厲的口吻,就連她自己都嚇到。
她從不知道有著這麼強烈的情感,她一直以為自己達成奶奶的要求,沒有太多的喜怒哀樂,然而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的修養還不到家,當被所愛的人傷害,她悲憤得不能自己。
無咎被她的怒容怔住,好半晌才沉聲道:「拾扇是君家的初代祭主,我曾經被她救過,所以後來,才會以報恩為由幫助君家後代。」
「只是報恩?」她瞇起眼。
她不該動怒,她應該冷靜,但她卻辦不到,因為他語帶保留,他不夠坦誠。她覺得像是快要控制不了自己。
無咎抿緊了唇。「確實不只是報恩,我……」
「喜歡她?」她費盡心力才擠出如蚊吶般的聲音。
「對。」他回應得義無反顧。「可這是我的想法,拾扇根本不知道,拾扇是個以天地為重的巫女,她想造福百姓,從未想過男女之情,而我……也是在她離世後才發現對她的感情。」
事到如今,他不想欺瞞,只是惱怒左近的多事。
君十三怔怔地看著他額上的龍形箍,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悲。
他們是相愛的,只是他沒發現。
君拾扇臨死前,送上額箍,是要他不忘,可他沒發現。
她死後不閉眼,因為她放不下……她不是不愛,而是當時心高氣傲的他從沒發覺。
「所以,你拿我當替身。」她碎聲喃著。
痛到極限,怒到快發狂,她卻突然想要放聲大笑。
她這是怎麼了?覺得心神像是快要不屬於自己。
「不是!你是你,拾扇是拾扇。」
「但你敢說,你不是因為我和她一模一樣的面貌而愛上?」她怒聲質問。「不要自欺欺人,不准欺騙自己,更不准騙我!」
她一直感到古怪,她才剛離開暗室,接觸這個世界,不過是幾次見面,他怎會衝動地求親,原來從一開始,他只是透過她,尋找著初代祭主的身影……
他看見的人不是她,而是君拾扇!
無咎不禁皺起濃眉。「我從不欺騙自己,更不會欺騙他人!你說的沒錯,一開始確實是因為容貌,但要不是你性子不變,我又豈會對你一往情深?」
「性子不變?」她笑著,淚水卻眸底打轉。「你把我當成誰了?哪裡來的不變?」
不隨意下凡的龍神,特地為了助她而來,甚至她向表白,言明要娶她為妻,總不解為何他的喜歡來得如此莫名,原來……他把她當成君拾扇的替身,他愛上的是君拾扇的本質,而不是她君十三!
「一樣都是你,你就是拾扇,拾扇就是你,我們約好了有三世情誼,這是第二世,你確實是她沒有錯。」他不懂自己這麼說有什麼錯,在他眼裡,世間輪迴就是如此,愛上她,愛上拾扇,究竟有何差別?
「如果我不是呢?」她神色凝重地看著他。
「你是!」他比誰都要來得肯定。
「如果我不是,你就不會愛我,因為我是她的轉世,所以你愛我……那麼,你愛的到底是誰?」
無咎不由得頓住。
他從沒想過這之間有何不同。
「我要回去。」她起身要走,卻被他緊扣住。「放開我!」
「十三,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
「你能跟我說有何不同?」他反問:「在我眼裡,你們是一體的,擁有相同的魂魄,根本無法區分,你要我怎麼做?」
君十三瞇起水眸,「你愛的是君拾扇,你的情愛給的是她,等她離世,找到我之後,再將這份愛情投射在我身上,你覺得對我公平嗎?」
他的愛情在數百年前出現,他當然可以平靜看待這份愛情,但她呢?
她只是替身……在他眸底出現的身影不是她!
他看見的,不是她……
「這是我們約好的!」
「那麼是我不該忘嗎?」這是她的錯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根本不記得前世,那是否意味著,我根本不是她?」她說著,彎彎唇角竟抹著嘲諷,「抑或者是,在她心裡,你根本沒有重要到讓她不忘?」
話一出口,她驚覺自己變得好可怕,竟連這種惡意諷刺都說出口。
無咎扯唇苦笑。「你說得沒錯,拾扇並不愛我,她的心裡沒有我,當然會將我忘得一乾二淨,而你……也不肯愛我?」
她只是看到前世記憶,並沒有因為看到一切,連帶地想起拾扇的記憶,那麼,她應該就不會像拾扇一樣,對他沒有男女之情。
他的卑微乞憐,讓君十三手足無措,想開口,但不知道能說什麼,就怕吐出的全是傷人的醜陋字句。
拾扇愛他,但她不願告訴他事實,她不想告訴他。
「就怕你不肯愛我,我才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束縛你,想要慢慢地感動你,讓你願意投入我的懷抱……說我卑鄙也好,小人也罷,我已經等待了七百年,我受夠了沒有你的日子。」
聽著他粗啞的低喃,君十三不禁熱淚滿眶。
他終究是把她當替身,孤獨七百年,只為求得君拾扇的青睞,他的卑微全是為了君拾扇,不是她。
「在我眼裡,你是拾扇,也可能不是,因為拾扇不會像你這樣親近我,不會說喜歡我,不會允諾一世結束隨我雙飛……」無咎喃著,硬是將她摟進懷裡。「你答允我了,不准反悔。」
最糟的情況,他不是沒想過,但那又如何?
只要能得到她,有她陪伴,就算未來的日子,她恨他、怨他,他亦義無反顧。
「這不算數,因為你騙我!」她掙扎著,他卻抱得更緊。
「算數的,是你親口答允我的,是你親口替我取名的,要是你對我沒有半點感情,又為何要答應我?」
「那是因為我先前不知道,如今我已經知道真相,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為別人的替身!」她寧可孤寂,也不要當個替代品,去分享別人的愛情。
她要,就是全部,全部屬於她,一絲一毫都不分與他人。
這念頭一出,她不禁怔愣,才知道自己非但不是個清心寡慾的人,對於所愛,她的獨佔欲其實強到容不下一粒砂,過去她只是習慣壓抑,被教導著要七情不動。
可是,她卻得不到他完整的心……
「已經來不及了,在你開口替我取名時,我們的命運已經相連,誰都不能將我們分開。」以名為咒,就算她是無心,也已成立。
「你騙我!替你取名的是初代祭主不是我!」
他不禁怔住,不解她怎會知道。
「和你訂下契約的是初代祭主,你愛的也是她,不是我!」她低喝著,十指在胸前結印,喝道:「走!」
聲落的瞬間,人消失不見。
無咎怔愣地望著還殘留餘溫的雙臂良久,直到湛朵清朗的嗓音傳來,「欽,十三呢?」
他緩緩抬眼,對上湛朵詢問的眼神,再看向他身後的左近,驀地瞳眸微瞇,爆出濃烈殺氣。
「等等、等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湛朵見狀,趕緊護在左近身前。「十三呢?她喝了神蜜沒醉上三天也要兩天,可我怎麼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她走了。」無咎起身,怒瞳直鎖著左近。
「怎麼可能?不是還沒一個時辰?況且,這裡是你隱身的天竺山的住所,外頭有結界,她怎麼走?」
「你真以為我的結界關得住她?」無咎大步逼近,「湛朵,走開。」
「等等,你冷靜一點。」
「你還要我怎麼冷靜?十三看到前世,她誤解了我!」
「你的意思是說,十三想起前世記憶,所以跑了?」湛朵拚命地擋著。「不對吧,就算她想起,又為什麼要走?」
「她氣極了,她想要毀誓。」他簡直想要將左近給挫骨揚灰。
「那就代表她對你的感情不過爾爾,毀誓也好。」左近淡聲道。
「你還說!」他右掌一揮,銀銳交電疾飛而去。
湛朵隨即捲袖化解他的攻勢,快步衝向他,雙手按在他的肩上。「在你打死左近之前,先聽我一句,好不好?」
「你還想說什麼?」
「十三是個容易動怒的姑娘嗎?」他問。
無咎攢起濃眉。「……不。」
「仔細回想她說的話,她是不是認為你把她當成替身?」湛朵循循善誘著。
「你怎麼會知道?」
湛朵開心地往他肩頭一拍。「好兄弟,恭喜你,這下才是真正的修成正果。」
無咎面色森冷地瞪著他,像是極不苟同。
「她吃味啦。」
開玩笑,他是花神將耶,男歡女愛,問他就是了。
無咎微揚起眉。
「她不記得前世,但對她而言,你喜歡拾扇,再喜歡她,感覺上就是拿她當替身,根本不是愛她,所以才生氣的。」湛朵條理分明,說得頭頭是道。
「誰不想獨佔一個人?你也不例外吧。」
儘管覺得有幾分道理,但無咎還是難以釋懷。
沒有當面聽她的說法,他就是不能安心。
「放心,我說的準沒錯。」湛朵勾上他的肩,看向左近。
「所以,你要感謝左近才是,如果不是他這麼一激,咱們都不知道原來十三心裡藏著這麼深的想法。」
「別想要我感謝他。」
「不感謝也沒關係,反正先讓她冷靜一下。你呢,好好回去工作,過兩天再找她談談,肯定就沒事了。」湛朵完全像個老大哥的口吻,開始指示。
「你說得倒輕鬆。」無咎冷冷瞅著他。
「我會害你不成,現在就讓她冷靜,等她想通就沒事了。」湛朵硬是拉著他走。
「走走走,咱們先回天界。」
無咎再不願意,也只能跟著走,經過左近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左近無聲歎口氣,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