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抬眼,神色有些恍惚,眸色有些朦朧,像是認不出他。
左近睇著她,內心百感交集。
當年,他和拾扇也算是朋友,也為她離世而難過,可是今非昔比。
姑且不論交情,光是她的存在,就讓他倍感棘手。
要是她不存在,無咎可以追求更高的神格,而不是日復一日地守在天竺山,等待著她的轉世,而他,也不必因為她而心神受到擾亂。
如果沒有她,是不是一切就可以恢復原狀?
他在猶豫,只因賭注太大,後果難測。
然,就在他猶豫的片刻,她像是想起什麼,驀地東張西望,神情多幾分生氣,而不是空洞的死寂。
「左近?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左近睇著她,內心大人交戰著。
因為上天旨意,雨勢比先前預估的來得猛烈,無咎怕波及她,所以要湛朵前來探探,他則跟著前來,沒想到竟會目睹她死去的瞬間。
她的時辰未到,魂魄卻已進了地府,這代表著有人改變了天命,而影響了她,所以她在壽命確實到此為止,那麼她再阻攔,又有什麼意義?
況且,他也想要解脫,不想再被她左右心緒!
如此想著,他往旁一挪,便見她被一般力道扯入鬼門關。
「左近?」她頻頻回頭喊著。
他瞇起眼,鐵了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君十三排在一行人的後頭,壓根無關她的意志,身形飄然地跟著往前移動。
她疑惑不已。
怎會這樣?她不是還在縣衙裡喝薑湯嗎?為什麼突然跑到這裡?她想著,不禁疑惑這裡又是哪裡?
這裡極為昏暗,甚至有點冷,帶著難以形容的森森陰氣。
「……三生石?」
隨著隊伍不斷往前,她瞥見右前方有條河,河邊有塊岩石,那形狀和色澤簡直和天竺山上的三生石一模一樣。
隱約記得無咎告訴過她,三生石是靈石,人間和黃泉各有一塊……她可以確定這裡不是竺山,所以說,她死了?
君十三瞪大眼,瞧著眼前的人踏上河面的橋。
她聽說,黃泉有條奈何橋,過橋喝了孟婆湯,便教人忘卻前塵往事……所以,她是真的死了?
她怔愣地看著前方的橋,心底油然產生抗拒,不,她怎能死?
她要是死了,無咎還要等她多久?
想走卻怎麼也動不了,她被迫踏上橋,走過橋,便見一個女子就在橋的那端,端著一碗湯等著她。
「喝下。」
君十三瞪著她手中的碗,彷彿那碗裡裝的是毒藥。
不,她不喝,她才不要忘了無咎,不要忘了他……要是忘了他,那來世再遇見他,她又怎會記得?
忖著的同時,有什麼閃過她腦海,彷彿在許久以前,她也是這麼想的,然後她的身體竟然掙脫禁錮,回頭下了橋,朝三生石的方向跑,將驚呼喊叫全拋在身後。
此刻,她只想確定一件事。
她跑到三生石前,凝睇苦那塊石頭,腦袋彷彿湧入各種畫面,有好幾個她,總在三生石前,刻上她的愛戀,刻上她的前生,為了讓來世的她可以記得……她伸手輕觸三生石,霎時電流從指尖竄入她體內。
眼前一片黑暗空寂,她突地聽見自己與誰在對話——
「我要如何與他結緣?」
「輪迴。」
「……我要如何與他相戀?」
「……你不該動情。」
「為什麼?我明明已經動情了,如果不該,又為何讓我懂愛?」
「你想怎麼做?」
「求你給我三生相遇的機會。」
「三生?」
「是的,三生便已足夠。」一世求緣,再世求情,三世不離。
「你以為本尊會答應?」
「我願十世輪迴滋養大地、淨化大氣,換取三年情緣。」
「……」
「我只求三生,三生過後,情緣不定,我便化為塵土,但要是情緣定下,我要與他雙宿雙飛。」
「去吧,靈石。」
君十三驀地瞪大眼,想起自己原是天界雲池旁邊的一塊石頭,和龍神同時孕育存在,她看著他,戀上他,想得到相遇相愛的機會,於是她下凡輪迴,為他取名,卑劣地要他等待……
可她沒想到,她的三世並非連續,在遇見他的第一世結束之後,她繼續輪迴,卻沒有與他相遇,讓他苦等了七百年。
不是老天騙她,而是她自己沒把話說清楚,如此一來,她現在死了,要再遇見他,得再等幾百年?
像是在應和她的不安,三生石上浮現未來景象,只見誅雷落下,將他斬首——
「不!」她拔聲吼著,渾身止不住的顫著。
那是未來會發生的事?
是她害的嗎?因為她強求不願她的情緣,終究害到他?
「大膽魂魄,還不快上奈何橋!」
乍聞令人膽戰心驚的沉吼,君十三回過頭,瞧見一個儀表威懾的男子,一身官服,眸噙陰鷙地看著她,隨即感覺身體再次受到牽引,她立刻結印,將自己隱身在三生石內。
就在同一刻,外頭傳出了轟然巨響,有人怒喊著,「閻羅,將本君的妻子交出來!」
「無咎!」她朝聲源探去,看見他已到來,就連左近也跟在他身後。
她突然明白,左近厭惡她,是因為她極可能會害死無咎……所以她不應該再跟無咎在一起?
「大膽龍君,竟敢踹開鬼門,到地府向本王索人。」男子身形迅移,擋在無咎面一剛。
「那也是因為你們先拘錯了魂,閻羅,將本君的妻子還來。」他冷眸寒凜。
湛朵一通知他,他隨即趕來,豈料卻聽左近說,她的魂魄被強硬吸入地府裡。
「何時龍君娶妻,怎麼沒找本王一道慶賀?」閻羅俊面如覆薄冰,笑得極冷。
「君十三,把她交出來。」無咎不廢話,怒聲討人。
「君十三?」閻羅濃眉微揚,低喊道:「判官!」
「小的在。」判官不知從何處現身,遞上生死簿。
閻羅接過手,翻開裡頭一頁,遞給他。「本王手下沒有拘錯魂,她確實是時辰到了。」
無咎瞇眼,連看也不看地撥開生死簿。「不可能,君家祭主的福壽向來超過七十歲,君十三今年未滿二十,她不可能命絕!」
「這要怪本王?」閻羅冷哼了聲。「是你辦事不力,該死的人沒死,天命違逆,自然整個全盤都會改變。」
算了算,該死的一千多條人命,真正報到的不過數百,相關甚遠。
「就算如此,也不該拿她的命來抵!」
「這生死簿上的名字是上頭決定的,你去跟上頭說。」閻羅一個眼神,示意判官撿起生死簿。
但崔判官撿起後,才驚覺不對,小聲道:「干爺,是君十二,不是君十三,拘錯魂了。」
閻羅驀的回頭,直盯著上頭的名字,隨即咬了咬牙,「管她到底是誰,反正她已經在地府,沒道理再回凡間。」
「你拘錯魂了,還敢將錯就錯?」無咎雙手緊握成拳。「閻羅,要是我往上呈報,你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她回不了凡間?
如此一來,要他再等第三世?這就是當初拾扇預見的未來?就算他用盡手段,也無法提早圓滿他們的情緣?
「大膽!你洩露天機,導致天命違逆,這事要是呈報上去,吃不完兜著走的人是你,你不趕緊回頭補救,還敢在我這兒放肆!」
「放肆?」無咎低低笑開,驀地斂笑凜視。「讓你瞧瞧什麼叫做放肆!」
他大手一揮,瞬間水從四面八方淹進地府,不過是眨眼工夫,忘川已經暴漲,魂魄被大水沖得七零八落。
「無咎!」左近想阻止,反倒被他氣勁逼退到角落。
他回神,看著已經瘋狂失控的無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你居然水淹地府!」閻羅有些狼狽地躍上高處。
「不,是吐噬地府!」淺色瞳眸在黑暗之中顯得異樣妖魅,轉眼間,大水早已淹過無咎頭頂,然在水中的他,恰然自得,抬眼瞅著無處逃竄的魂魄。
奈何橋快要被急湍的水沖斷,大水滾滾直朝閻羅殿而去,就連巨大的石柱也搖搖欲墜,整個地府為之震動不休。
藏身在三生石裡的君十三隨著水而擺動,一雙複雜的眸直睇著他。
為了他好,她是不是該就此別過?
「給我住手、住手!」閻羅喊著。
「將本君的妻子還來!」
「毀了地府,你是罪上加罪!」
「你以為本君在乎?」他笑得張狂。
沒有她,再大的罪都無所謂了!
那年,拾扇死了,他的心彷彿也跟著死了,沒有她的歲月,他生不如死,為了再見她一面,他咬牙等待,日復一日,像是沒有盡頭。像是要把人給逼到瘋狂,直到他遇見她。
一切如此美好,她是愛他的……她愛他,甚至獻上身子,這對一個巫女而言,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可以想見她是如何深愛他……
他以為,自己的等待值得了,然而才轉眼,她便命喪黃泉。
第二世,他等了七百年,要他再等第三世……要他等多久?
他不等了!
「轟」的一聲,地底下的小獄發出巨響,地面進開裂縫,一抹黑影竄出,閃身潛入左近心裡,但他沒有察覺,只想阻止無咎。
「無咎,你冷靜一點!」
「滾開!」他大手一拂,左近被推出鬼門外。
他是鐵了心,就算只有魂魄也好,他要見她,他要見她!
他閉上眼,尋找著她的魂魄,然而黑暗之中,沒有恬柔的身影,沒有她俏皮的神情,沒有她撒嬌使壞的逗趣模樣,沒有……什麼都沒有……
君十三愣得說不出話。就在她猶豫間,他竟要摧毀地府……她到底該怎麼做?
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
「龍君,快住手,本王的閻羅殿快塌了!」閻羅急吼著。
「把她還給我!」他抬眼吼著,深眸如血。「十三,我的小石頭!回來,回到我身邊!」
他不要再承受一次心頭被狠狠撕開的痛!他不能承受,不能!
驀地,君十三受制於言靈,身不由憶地喊著。「無咎!」
以名立約,不管他身在何方,只要她開口呼喚,他都會來到她身旁。
無咎身形一閃,進入同一個結界內。
「十三?」
「無咎。」看著他,她悲喜交集。
怎麼辦?她弄亂了他的命運,如今她到底要怎麼彌補?
無咎神色癲狂,有些難以置信地緊摟著她,懷疑自己瘋了、入魔了。
可她是如此真實,她的氣息,還在……還在……
「我們走!」他低喝著,拉著她消失回人間。
「喂!先把水移走啊,龍君!」閻羅氣急敗壞地罵著。「給本王記住,本王非到上頭去參你一本不可!」
君十二差著四喜找人求救,陸敬和在得知情況之後,立刻請來城中最有名的大夫為她看診,然終究為時已晚。
大夫的結論是,君十三中毒而亡。
可想而知,問題就出在薑湯。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十二,你說,是不是你做的?」君十一怒聲罵道,瞳眸痛縮,沒了平常的斯文冷靜。
「我?你在胡說什麼?拿薑湯來的是你!」君十二低斥道。
「薑湯是陸……」瞥見陸敬和走來,他惱聲喝道:「陸太守,君家祭主死了,你要如何處理?」
「本官?」陸太守微愕。「本官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本官是好意備了薑湯要給每個人袪寒的,而且每個人喝了都沒事,唯獨她……」
「分明是陸太守要替五皇子報仇才這麼做的!」君十一將矛頭指向他。
「五皇子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本官為什麼要為虎作倀?」
「可祭主已死,難道陸太守不用給個交代?」
三人為了空間是誰害死君十三而吵成一團,此刻君十三躺在大廳的地板上,湛朵像是閉止養神地在她身旁打坐,而八雲趴在她身上哭得柔腸寸斷。
「人都死了,追問是誰殺的有什麼用?有本事的就把祭主救回來!」她罵道:「祭主年紀還這麼小,她待人這麼好,到底是誰的心這麼狠,竟然痛下殺手……祭主,別死,八雲還想聽你再喚一聲八雲姐姐……」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她,正要低斥她的無禮時,君十二眼尖地瞧見君十三垂放在側的雙手微顫了下。
同一時刻,湛朵張開了眼,俊臉抹上了笑意,回頭朝廳外看去。
「十三?」君十二低喚著,便見她的纖指動了下。「還活著!」快步走去,蹲跪在她身旁,輕觸她頸間,發覺有了跳動,不禁連聲喚著,輕拍她的臉。
「十三,醒醒,醒醒!」
八雲錯愕地看著她,就連君十一與陸敬和都覺得她的舉措太過詭異而怔住時,只聽湛朵笑喊著,「無咎,回來了?」
無咎從外頭走進,看了他一眼之後,面無表情地在君十三的眉間一點,不一會,君十二喃著,她瞧見君十三長睫顫了顫。
「醒了……」
君十三緩緩地張開眼,瞥見八雲的淚眼,還有甚少顯露情緒,此刻卻激動得熱淚盈眶的君十二。
「我醒了。」她苦澀笑著。
幾步外的君十一與陸敬和幾乎瞪突了眼,不敢相信一刻鐘前已經沒了呼息心跳的人,竟又起死回生。
無咎雙手環胸,注視著那兩人的反應,再把視線移到君十三臉上,確定她狀況安好,卻見她身上蓋著另一件外袍。
「這是誰的袍子?」他蹲下身,一把扯掉她身上的外袍。
君十二偏頭看向他,不懂他這麼問的意思。
「那是我發冷,向十二姐借的。」君十三趕忙道。
她知道,他是介懷鬼差勾錯了她的魂,如今想想也真是巧,這袍子沾的是十二姐的氣息,也莫怪鬼差搞錯了魂。
「是嗎?」他看向君十二,斂笑的眸色,寒怨得令人發顫。
「不是我,我沒有殺害十三的理由。」君十二惱道。
「那麼,就是那兩個?」沒有溫度的眸子睇向陸敬和與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