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老者回話,他身邊的慈容女子倒是發言了。
「媚娘,別煩你爹了。他一直不願女兒嫁人官宦之家,更別說嫁人帝王之家。」
「娘——您怎麼也和爹一個鼻孔出氣嘛!」她索性撒賴到底,硬是逼爹娘如她所願。
「不得無禮。」秦桐終於開口。
想他一生在帝王之家授業,雖說,師恩大於一切,但陪這些身份特殊的王孫公子讀書,可不是件輕鬆的事。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稍有疏失,輕則被撤職;重則身敗名裂,抑或是誅連九族,簡單的說,終日是提著腦袋過活。
如今,他僅剩的么女,也想學她的姐姐們嫁人深宮,怎不教他憂心忡忡。
「娘——」她執拗地柔性反抗。
「難道你不知一入宮門深似海?」秦桐冷眼睇著家中最美的小女兒,感慨萬千。
「宮門是不是真的深似海,女兒是不知,但每個姐姐回來省親時,哪一個不是風光十足、排場闊綽?」秦媚娘反駁道。
「那只是表相!」他厲言道。
「爹,自古至今女子的婚事哪一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說,這是天下女子共同的宿命,那麼,女兒寧願嫁人鴻門世家,也不願下嫁販夫走卒。」秦媚娘執意表態。
「你——」秦桐一時啞口無言。
「爹,怎麼說,您也曾是安哥哥的西席,我們亦是江南四大望族之一,雖不儘是門當戶對,倒也不算是過分高攀,您就成全女兒吧。」對於自家的身世,她可是信心十足。
「你可知他的身份,未來又可能是何等尊貴?」秦桐再警示女兒。
「當然知道。我對安哥哥——您是知道的,至於他未來的身份,對我而言,自是錦上添花,說不欣喜是欺人;但即使他無冠冕加身,我亦會求爹爹為我說媒。」
「唉!」也罷。
秦桐不發一語,心中已有定案。
離開娃娃谷之後,劉子安與月牙兒一行人仍舊結伴而行,悠閒地往洛陽前進。
一個月下來,月牙兒發現劉子安身邊的貼身侍衛霍風,每隔一星期總會在子夜放出信鴿。
由於好奇心作祟,某夜,她抓住一隻欲往南飛的鴿子,並從它的腳環下取出一張紙片,上方只有三個字——攬翠湖。
這是什麼意思!
按字面上的解釋,劉安放出的信鴿,只說明一件事——他們現在的位置。
他需要向誰報備他的行蹤?
打從結識以來,他予人的感覺,風流不羈,事俗之事根本不縈於胸。如今他規律而不間斷地釋放信鴿,告知自己所在的地點,這意謂著什麼?
儘管疑惑,她還是重新將信條綁回鴿環上,送它飛回天際,便匆匆從屋瓦上一躍而下。
「什麼人?」月牙兒這時驚動了在攬翠樓後花園散心的劉子安。
是他!他怎麼也沒睡?
月牙兒揚起水袖,連忙作揖掩住她的驚訝,「原來是大哥啊。」
「應弟?」月光下,霜白儒衫的月牙兒更顯澄淨,晃眼間,劉子安幾乎錯認他為女子!
怎麼回事?
自從那日見過他晶瑩賽雪的肌膚之後,離譜地連夜裡也夢見應弟成了女兒家,從此夜夜不能成眠。
今夜,又是如此!乍醒後就再也睡不奢,他只好對月苦思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大哥,夜深露重,還有雅興賞月?」月牙兒窺見他為自己失魂的眼神,忙不迭地找話題化解尷尬。
「小弟較勝大哥我吧?」劉子安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忽興逗弄月牙兒的念頭,但挑逗的話就這麼溜口而出。
「大哥?」她有些錯愕。
他的眼神怪怪的……怎麼帶著點「調戲」的成分?
男人與男人間的對話,不該如此吧?!
「否則怎麼會沿坐屋瓦之上,以求更近月呢?」爽利的笑聲旋即充塞攬翠樓的後花園。
月牙兒連忙抿唇一笑,算是呼應他的說辭,「大哥真會說笑。」
「來,陪陪我這個失眠的人吧!」他順手將月牙兒的肩頭摟近自己。
這一摟,一股奇異卻強烈的電流,迅速從指尖傳導到全身,頃刻間,不曾有過的慾念如火山爆發地宣洩出來……
被劉子安摟住的月牙兒,長年封錮的心、沉澱的情,也瞬間覺醒。
她試圖鎮住心神,讓騷動不安盡速散去,奈何與日俱增的好感大舉來攻,住她怎麼抵禦也力不從心,終至潰決。
她不敢動、也不能動,只能住陣陣忐忑,狂囂席捲心間。
「如何?」劉子安試圖從迷繭中突圍,無奈混含沙啞的嗓音還是洩了底。
「嗯——嗯——」月牙兒猛地嚥了口唾液,支吾不能言。
「也許賢弟想睡了,為兄也不好勉強。」他忙將放在她肩上的手臂抽回,畢竟兩個大男人勾肩搭背,不免招人非議。
「大哥,小弟也睡不著——」她打斷他的話,也不明白為什麼想留下。
「那好,那好。」他笑得尷尬,卻又為良夜有人相伴感到沒來由的暢快。
她在他身邊的石凳坐了下來,「大哥,你家中可有些什麼人?」這個話題該是最安全的吧?
「有父——」劉子安也挨近她坐了下來,為自己險些脫口而出的「特殊」身份而打住,連忙改口,「家中上有高堂,下有一胞弟及兩個妹妹……」
突然,他遙想起遠在洛陽的雙親。也許他真該早點回家了。
「很好,很好。」她答得言不及義。心思也飛到遙遠的關外……
不知父皇、母后還有她的孿生哥哥可好?
「那你呢?」劉子安采入她的藍目中。
「哦,我有一個哥——」月牙兒連忙收口,因為她已「喬妝」成她的哥哥了,這會兒自然得改口,「高堂健在,還有一個孿生妹妹。」清幽的歎息中,宣洩出她的思念。
「相信令妹一定是個氣韻如嫣、清妍純淨的絕世佳人。」精明如他,早已察覺月牙兒那兩抹深潭的落寞獨為思鄉,為了化解彼此的思家之苦,也就當機立斷轉移話題。
月牙兒這會兒反倒辭窮。
她怎麼好誇獎自己呢?
「怎麼?我沒猜對?不會吧?應弟清逸出塵、氣宇盎然,若不責怪為兄太過放肆,我認志,你若喬妝成女紅妝,絕對賽過京城四美啊!」
劉子安突然被自己的念頭給駭住,卻也幻想起駱應若是女兒身的模樣
那一定賽過天仙,美過嬌娥!
「大哥!」月牙兒佯嗔,力圖表現出堂堂七尺之軀的氣勢,不願被人比作地位低微的女子。
「哦,應弟可別動怒,算為兄失言。」
他在想什麼啊!應弟可是個男兒郎,但是月下的他,怎麼看……都像個娘兒們。
老天,他是哪根筋不對勁兒?!
該不會是他潛意識裡對同性有偏好吧?否則這麼些年為何始終無法對一個女子真正動心用情?難道……他真的是「品味獨特」?
月牙兒看著劉安變化萬千的臉譜,直覺這話題若再持續,只怕女兒身遲早會被揭穿,還是先走再說。
「大哥,小弟突感睡意上身,促膝賞月可否改日?」夜鶯般的嗓音,輕緩吟詠。
劉子安再次迷惑……
這綿柔的語調哪有半點男子氣概?
強抑動情的心,再次蠢蠢欲動……
洛陽城
飛簷聳天、畫棟雕樑滿的宮殿裡,御醫正在天子的金瑤床榻的專注地凝神把脈,他的身後則站著一名雍容華貴的中年貴婦,端看她金簪銀墜、錦衣華服,即可推知此人身份不凡。
久久之後,御醫垂首喟歎,神情嚴肅地轉過身子,雙手作揖,「啟稟娘娘,皇上他——」
「老太醫就請直言吧。」儘管她面有愁容,然一國之母的氣度與雍華是讓她氣凝如山。
「是,皇上的病……只怕回天乏術。」老太醫頷首,老淚汩汩流下。
「知道了,下去吧。」珠淚在眼眶裡打轉,就是沒讓它掉下來。
皇上這病來得突然,如今御醫的宣判雖說是青天霹靂,卻也是在意料中。
望著自病發以來就不曾清醒過的皇上,她早已預知他們夫妻的緣分將盡。
「傳我懿旨,讓安兒速速回宮。」止住哽咽,下達諭令。
「是!」身邊的侍婢銜命而去。
黑雲密,偶爾傳來幾聲狼嗥狗吠,碧羅紗燈隨著朔風搖曳,空氣凝地彷彿隨時都會下起傾盆大雨。
「啟稟公子。」霍風的聲音隔著木窗傳進屋內。
「進來。」劉子安陰沉以對。心頭卻莫名地隱隱不安,卻又不知所為何事。
「公子,」霍風一入屋內,立時將房門栓牢半跪在劉安的面前。
「我不是說出門在外不用行此大禮嗎?」劉子安達聲制止。
「小的明白,可是——」霍風連忙從胸襟取出一隻小羊皮卷軸。
劉子安一見此物,心弦一震,臉色大變。
莫非……宮中發生大事?
他一把將卷軸拿了過來,昔日的不羈登時一掃而空,兩抹愁雲罩上眉心。
才一展開羊皮家書,慢郁立刻在那張刀裁的五官上散開,犀利的雙目此刻焦灼地像焚燒的熔岩,隨時可將人燙傷、焚盡……
「公子——」霍風從未見主人有過這般蝕人的表情。
「通知弟兄立即兼程趕回洛陽。」陰鬱隱逝,精明買身。
「應弟,我必須就此和你告別。」劉子安除著月牙兒那張淨白脫塵的臉蛋,聲音裡凝滿了不捨。他是怎麼了?
就算他倆有歌血之義、救命之恩,也不該有超乎手足之情的癡戀與躁動才對啊?
為何一見到他那雙更勝女子的秋眸時,心口就是不由自主地加速,甚至還夾帶著另一種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佔有慾?
「大哥,你趕著去哪兒?」輕愁纏上她的眼。
幾個月以來,和他相處已成為一種習慣,他頓然提出分手,教她若有所失,也隱隱地逼出心田最角落的情愫,任她萬般壓抑也奈何不了它。
「我父親病了。」他避重就輕地點出事實,憂戚再次糾纏上那雙琥珀色的瞳子。
「可有小弟能夠盡力之處?」翦水雙眸淨是關懷。
「多謝應弟,家父正由洛陽第一名醫診治,再說應弟不也有要事待辦?」他禮貌地拒絕,因為連天下第一名醫都救不了他父親,應弟又怎能使得上力?
「哦——」賽過仙子的容顏一黯。
劉子安再度被口一牙兒的一顰一笑攪亂心湖,即使有個小小的聲音不斷警告他——他是男人、一個如假包換的男人,他不該、也不能對他有男女情愫與牽扯!偏偏憐惜、心疼、關懷,全然不可抑止。
他甚至想將駱應擁進懷中,告訴他,他們還會再相見的!
手才抬起,卻為自己超出常軌的關懷、迷戀,遽然垂下……
難道他真有斷袖之癖?
不!這可不見容於禮教!
蒼天啊!他該怎麼辦?
踟蹣像雪球般地滾向心窩,幾乎將他碾碎,而良心的鞭答更抽得他鮮血四溢,但想擁住駱應告別的熱勁兒,卻和理智一再互相攻防,持續著一進一退……
「大哥,你多保重,也願令尊早日康泰,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突然,月牙兒發現在未來的一年中,自己壓根無法讓他找得她,因為——她將成為東漢的囚臣!
「你也多保重。」憐愛與不捨還是掙脫出理智的閘口,劉安霍地扳住月牙兒的肩頭,牢牢地扣住她,有力的雙掌不斷地傳導著離情依依與熱力。
「大哥……」月牙兒靈光一現,掙開他的雙臂,「我想向你提個親。」大漠兒女率真性情,此刻昭然若揭。
「什麼?」劉子安瞪大了雙眼,此時此景,應弟竟要為他說媒?
「請容我為舍妹說個媒。」月牙兒篤定的說,也為自己的「驚人之舉」震撼不已。
「應弟的孿生胞妹?」想到也是同樣一張臉,劉子安矛盾得不知作何反應。
「正是。為兄不願意?我保證舍妹貌似謫仙、淨膚賽雪,詩書禮樂樣樣精通,是個少見的絕代佳人,絕不會委屈大哥。」她從不知自己如此主動,顯然劉安讓她失去了自己。
「應弟,我看你便知令妹必定色藝雙全,可是——」駱應的身影像個吸盤,佔據了自己所有的思緒,怎麼也容不下他人。
「難道大哥已有妻室?」她早該料想到的呀!
「不是。」他絕斷她的臆測。
「那麼是不相信小弟的保證、抑或是已有紅粉知己?」她放下尊嚴,再次逼近。
「都不是。」
「那麼?」
「這——」難道要他告訴駱應,自己為了他這個「大男人」丟了心,而無意於其他女子,即使是一個相貌極似他的女子也不願意!
剎那間,劉子安訝異察覺自己早為駱應神魂難安,但他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只怕他有心掃除外力,駱應也未必能坦然面對外界的質疑眼光。
驀然,宛若深秋朔風的悲涼,無情地覆上她的面頰。
「大哥,」她讀出他的憂鬱,很想收回決意,然而離情隨著時間的流逝持續發酵。月牙兒繼而堅持道:「這是小妹最愛的藍玉月牙。」旋即從粉頸上取下那從不離身的玉墜,硬塞給劉子安。
睇凝這枚湛光四射的藍玉,劉子安彷彿對上月牙兒那雙海藍寶石般的瞳子,澎湃的情緒再起……
抬首,又見她寶藍的澤盼,心再度飛揚,怎麼也找不到落腳之處,只能輕喟。
想他劉子安行遍大江南北,識得紅粉佳人無數,沒想到卻獨為眼前那兩潭水光濟洵的藍眼失魂、悸動。
蒼天究竟和他開了個什麼樣的大玩笑啊?!
自古至今,素聞「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君主,可未曾知悉「獨愛男子,願捨江山」的國君啊!
他這勃發的情愫,又能向誰傾吐?!
他該詛咒蒼天無限嗎?!
手握藍玉,他狠心斬斷這有違倫常的情愫。
「好,堯兄答應你。不過,我這一返回洛陽,不知何時能再出遊,實怕延誤佳人佳期。」
「大哥,這點你不用掛心,舍妹月牙兒早已言明,若非謙謙君子,她寧願獨身終老。」星眸一瞬也不瞬,寫盡堅定不移的決心。
「多謝應弟抬愛,但願為兄不負今妹所盼。」他也取下腰間的雙子星翡翠玉珮,交給了月牙兒,作為訂情之物,「不知令妹的閨名是?」總不能連未來的妻子姓名都不知道吧?
「舍妹的閨名亦為駱映,只是映為映雪的映。」月牙兒還是沒道出她的本姓,實在是擔心見識廣博的劉安,曾經聽聞過「樓蘭公主月牙兒」的名諱。
「好,為了給令妹一個交代,你我相約一年半後,至樓蘭國外頗富盛名的凌波洞窟再見,不知你意下如何?」劉子安真心的盼望能再次見到駱應。「如果我因故失約,亦會請霍風通報;若令妹駱映悔之,我亦無話說。」
「舍妹不會反悔,絕對不會。」她信誓旦旦地保證,突然感到自己太過決斷的態度,可能會造成劉安的怔疑,忙不迭地解說:「如果她見過大哥、也相信我的眼光,她絕不會悔婚!」
「應弟,你多保重。」他很想再次擁月牙兒入懷,可最後僅以右手有力卻帶著三分珍愛的力道,拍著月牙兒的肩頭,「凌波洞窟再見了。」
「凌波洞窟再見。」淡淡哀愁像惱人梅雨,怎麼也揮之不去。
月牙兒怔怔地目送他策馬飛奔,直到再也望不見他的身影,她依舊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公主,我們也該起程了。」蘭兒恭謹地提示著月牙兒。
「是啊,我們也該走了。」月牙兒幽幽回應。
洛陽,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國難當頭,身為公主的她,自當義無反顧為國家做些事!
但願一年的「囚禁」時光,速速過去,好讓她早日回到樓蘭再續前緣。
到那時,她會以真面目示人,她會告訴劉安,她姓朗,名珞映,她是月牙兒,也是樓蘭公主,即使撤去她公主的封號,她亦是他劉安生生世世的妻子,絕不後悔!
這時,一雙躲在樹叢中觀察她們主僕的賊眼,得意地泛閃著邪詭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