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會議廳一邊坐滿了振旭企業的高級主管人員,另一邊則是香港方面派來的代表。會議已經持續了兩個小時,簡報人員輪番上陣,就著牆上的幻燈片報告著業務簡介和經營概況。
「這就是敝公司目前在香港的經營情況,如果能爭取和貴公司的合作,相信必定會是個雙贏的局面。」那位穿著西裝筆挺,逕自說得口沫橫飛的男子停了下來,將目光轉向席為丞,「您意下如何,席總經理?」
所有的聲音立刻停頓下來,全部等著席為丞的反應。席為丞先是清了清喉嚨,眼神飄向席與蝶。沒等他的眼神示意,席與蝶已經站了起來,沉穩的目光掃過眾人。
「有幾點董事長親自交代下來,要我向各位提出說明。」她清晰而流利地開口,「貴公司的聲譽卓著在商業界是無庸置疑,我們會進行評估,再派員前往貴公司位在九龍的總公司進行勘查,以便瞭解貴公司各個部門的實際狀況和流程。能和貴公司合作是我們的榮幸,但一些不可免的審核工作仍是必須的,相信貴公司應該能諒解才是。」
她暫停了一下,看著那幾位香港代表低聲交談了幾句。
然後那位為首的男子欠了欠身,十分圓滑地微笑著,「當然、當然,董事長的交代是應該的,我們絕對願意配合。」
「那就太好了。」席與蝶回以禮貌的微笑,重新坐了下來,聽著公司的副總經理繼續發言。
她心知肚明她的責任尚未結束,她現在代表的可是董事長席振旭,她必須全神貫注,一點都馬虎不得。她聚精會神地聆聽著每一項重要的決議和報告,一面飛快地將所得到的資料輸入面前的筆記型電腦。
會議一直持續到傍晚才結束。香港方面的代表率先站了起來,先是看了席與蝶一眼,才笑容滿面地說道:「所有的程度我們都已經討論得很清楚了,我們也絕對願意全力配合貴公司的評估作業,相信貴公司也知道失去這筆生意會遭受的損失吧?我就不再贅言了。席小姐,還有什麼問題需要補充的嗎?」
席與蝶起身,冷靜的眼眸掃過眾人,聲音清脆地道:「我相信敝公司的同仁都會全力以赴。最後我謹代表席董事長謝謝各位的辛勞,也希望盡快敲定這個合作機會。」
一等她落了坐,席為丞才起身宣佈道:「那麼各位,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
看著所有的人魚貫地步出會議室,席與蝶暗自吐出一口長氣,微微放鬆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
公司的副總經理走了過來,讚賞地拍拍她的肩膀。「你表現得很好,與蝶。咱們公司有你這些優秀的年輕人坐鎮,我和叔叔也能安心退休了。」
「您過獎了,副總。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多學習的呢。」她微微笑道,看著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笑著離去。
她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想著席家由幾乎一無所有,靠著原有的人脈循序漸進,逐漸再建立志現在的局面,其間所遭受到的艱難和辛酸,絕不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他媽的,這些港仔還真是態度囂張,全是一群陰險的老混蛋。他們根本吃定了我們不會拒絕這樁生意,才會那麼趾高氣昂的。如果不是老爸交代過不能得罪,我真想掀桌子罵人。」
她轉過頭去,看見席為丞滿臉不高興的咒罵著,一副義憤填膺。
「尤其是那個帶頭的代表。你有沒有瞧見他盯著你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老色狼。」
「這個老色狼可是大有來頭,別忘了,咱們下一季的廣告合約是否談成都得靠他。」席與蝶淡淡地說。
「可是你沒看到他那副賊樣,明明就是欠揍。」席為丞沒好氣地道。「我看他不是想和咱們合作,而是根本對你有不良企圖,你確定要親自跑一趟香港?」
「如果公司需要我出馬,那我自然要去。」她微微笑道,瞭解他的疑慮。這項合作關係雖絕非必要,但對如今的振旭企業而言,失去任何一筆生意都是損失,她不想冒險。
「如果不是有利可圖,人家何必跑這一趟?你可以不喜歡這個人,卻不能推掉這筆買賣,只要能為你帶來利益,無論那些人的嘴臉有多令你憎惡,你仍然必須逢迎巴結,這才是生存之道。」
席為丞抓抓頭髮,雖仍有些氣憤難平,但也知道這是事實。
「我知道,你就和老爸一樣,開口閉口都是生意經。」他咕噥著。「如果今天你是個男人,恐怕我這個總經理的位子會非你莫屬,怎麼也輪不到我頭上來。」
席與蝶不置可否,繼續收拾著手上的文件。
由於知道自己的兒子對公司的業務並不熱中,所以席振旭大都將一些重要事項交給她去處理。她雖然談不上喜歡這份工作,但仍然盡力而為,不想讓自小扶養她長大的叔叔失望。
席為丞走到門邊,又像想到什麼似的轉過頭來。「對了,與蝶,你這兩天下班後有空嗎?」
「我得翻翻我的行事歷。有事?」
「沒什麼,只不過徐姨嚷著好久沒瞧見你了,要我和你說一聲,過兩天回去吃個飯。」席為丞露齒一笑。「她說你忙得沒時間回去看她,害她寂寞死了,連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
是嗎?席與蝶不禁莞爾。徐姨的丈夫馬叔在席家工作已經超過二十年,幾乎是看著她和為丞一起長大的,也看著席家由興到衰。然而即使在席家最困難的那段期間,這兩位老人家也沒有離他們而去。
「代我問候他們,我也好久沒吃到徐姨的拿手好菜了呢!」
「既然這樣,那就搬回來家裡住,省得老爸一天到晚老問我你在外面吃得好不好、住的地方夠不夠安全,太晚回家會不會被壞人拐跑之類的。」席為丞睨了她一眼。「不是我說你,與蝶,搬回來家裡住,每天有我接送你上下班,你和老爸討論公事上的問題也方便,為什麼你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而是……」她頓了一下,柔聲道:「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而且我工作的時間不一定,太晚回去怕會吵到叔叔和徐姨他們。再說我在美國念大學時,不也一個人過了四年?別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
席為丞還想說什麼,終究是聳聳肩。
「算了,拗不過你。不過這兩天你還是找個時間回去一趟,免得徐姨以為我沒把話帶到,把我給……」他朝自己的脖子上比了個「喀擦」的手勢。
她不禁笑了起來,看著席為丞帶上會議室的門出去。
或許,她是該找個時間回去一趟。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走向前去拉起整面的落地窗簾,黃昏溫暖的陽光令她微瞇起眼,卻又歡迎這份和煦的打擾。
算算日子,她的確是有好一陣子不回席家了。自從進入公司之後,她忙碌得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每天跟著叔叔拜會一個又一個的商業界人士,看盡了無數嘲笑和懷疑的眼光,甚至連以前席氏企業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公司,也不得不低聲下氣極力拉攏。
她閉了閉眼睛,輕吐出一口長氣。席家目前僅存的紡織工廠雖無法和以前的規模相比,但是只要褚氏集團不來打壓,那麼穩當的經營並非難事。是的,只要他們再努力一些……
桌上的電話嘟嘟地響了起來,她順手接起,「喂?」
「席小姐,和風集團今晚七點的晚宴,你是否決定出席?」
「我會去。」她應了一聲,「席總經理呢?」
「席總六點有個約會,剛剛已經和王經理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放下電話。
晚宴的主人和風集團董事長黃清源是叔叔在商場上的老朋友,也是目前在台灣商業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難得他還念舊情,願意邀請如今在商業界根本談不上有地位的他們與會。
印象中,席家人已經脫離那樣光鮮亮麗的上流社會很久了。當初如果不是褚氏集團的強勢打壓,迫使席氏企業釋出所有的股份,席家也不會由富到庶,落魄到甚至瀕臨破產的地步。而三年前的那場意外卻改變了一切,也扭轉了席家即將接踵而來的巨變和危機。
是的,三年了。她用手指輕觸著行事歷上的日期,模糊地憶起了這個事實。
當時的她才二十歲,太年輕也太過天真,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挽回席家幾近瓦解的事業,然而褚拓的死卻令她幾乎崩潰。她只記得自己昏昏沉沉了幾天,不停的做著褚拓被人推落海裡的惡夢,等她醒來之後,她知道那不是夢,而是殘酷的事實。
事情過後的第三天,褚氏集團撤銷了對席為丞的告訴,從此和席氏劃清界線不再往來。這些年來,不斷有耳語在整個商業界流傳,猜測著褚氏集團的總裁突然銷聲匿跡的原因,但卻沒有一個猜測接近事實。
門上的輕叩聲打斷了她的冥想,她回過頭去,看見饒邦睿推門而入,英俊的臉上帶著溫文的的笑意。
「與蝶。」
饒邦睿,席振旭的乾兒子,目前在公司內擔任業務經理的職位,和席為丞相同年紀,溫文有禮、隨和風趣,是整個公司裡未婚女同事的夢中情人。席振旭一直相當器重他處事的手腕及能力,而饒邦睿也的確沒有辜負席振旭的苦心栽培,一直是他身邊得力的左右手。
「哦,是你。」她將那些煩雜的思緒推出腦海,對他回以微笑。「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回來。」
「董事長交代的事情提早辦完,我自然就回來了。」饒邦睿走到她身旁,對她揚起一道眉毛。「副總告訴我你表現得很好,讓那些香港來的傢伙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尤其是他們經理,直在副總面前誇你又聰明又能幹,巴不得把你挖角去他們公司裡。」
「這些人可得罪不得,咱們今年的業績成敗可就看這一次合作了,自然得卑躬屈膝。」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順著套裝的裙擺。
「你今天晚上有個非出席不可的場合,不是嗎?」饒邦睿問。
「嗯,和風集團的黃董事長是叔叔的老朋友,這個邀約非去不可。」她走回辦公桌拿起皮包,對他揚揚眉毛,「為丞看樣子是趕不及陪我出席了,我正好缺個男伴,不知道饒先生肯不肯賞光?」
饒邦睿被她的語氣逗笑了,正經八百的彎了彎腰,「這真是敝人這輩子最大的榮幸,席小姐。」
她噗哧而笑,越過他身邊往門口走去,一面考慮著該換穿什麼樣的服裝出席,饒邦睿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這麼難得的盛大場面,想必褚氏集團不會缺席吧?」
席與蝶微微一愣,原本要拉開門的動作停了下來,擱在皮包上的手倏地握緊。
「那又如何?」她勉力鎮定地道。
饒邦睿先是沉寂了半晌,而後低歎一聲,「你還在為那件事而自責嗎?與蝶,我早說過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她猝然一甩頭,聲音急促,「那天如果不是我約他到甲板上去,就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他就不會死。」
「那是個意外,誰也料想不到的意外。再說你當時也被攻擊,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你早該把它忘了。」
「也許你們忘得了,但我無法。」她低聲地說。即使事情過了這麼久,痛楚依然不減。「我可以聽你們的話,說服自己那只是個意外,但我卻心知肚明它不是。有人要殺他,而且褚拓就當著我的面被人推到海面,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幕、忘記他在我面前死去的事實。」
饒邦睿抿緊嘴唇,音調緊繃。「我們也不想見到這件事發生。當時我和為丞一路尾隨你上了『藍天使號』,就是擔心他可能會脅迫你。當我們趕到甲板上時,只看見兩個人影跑掉,而你就昏倒在地上,我們當時只顧著救你,根本沒想到要去追那兩個人,也沒想到褚拓已經被人推入海裡。」
「我知道。」席與蝶勉強微笑,聲音依舊苦澀。她不知道昏倒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經過也已經一片朦朧。「那是褚氏集團所屬的遊艇,沒有受到邀約的人根本無法上船,怎麼會有人要在褚拓的船上行兇害死他?」
「那天與會的賓客太多,再說當進時間已近午夜,有人趁著深夜守衛鬆懈時偷溜上船要對褚拓不利,並非不可能。」他聲音平靜地道:「褚拓的敵人太多了,以他在商場上的強硬作風,他樹立的仇家絕對不在少數,會遭人怨恨並不令人意外。如果不是我們及時趕到,可能連你也會遭殃。」
她寂然不動,咬緊下唇。她並不很真確的記得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她和褚拓都喝了酒,而後彷彿被下了魔咒般,昏眩和迷漪令他們之間交織著熱情和渴望。正當她軟弱得幾乎失去意識時,便見鮮血自他的額頭淌下,她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醒來時已經在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當饒邦睿告訴她褚拓的屍體被打撈上岸後,她的腦海霎時一片空白。之後她驚懼過度,倉皇無助,每天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著,在夜闌人靜時痛哭失聲,直到喉嚨乾啞、眼睛酸澀得再也流不出淚水為止。
席與蝶閉了閉眼睛,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即使事情過了三年,這件事仍然無時無刻啃蝕著她。她以為只要她向褚拓哀求,他一定會心軟,他終究會答應的,他不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冷血動物,她知道的……她一直自信自己是那樣的瞭解他,然而事情卻演變至此!
她忘不了褚拓眼中的震驚,也知道他必然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她的計謀。她從未想到要置他於死地,但他卻在她眼前喪命!
「再說,他死了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好。」饒邦睿聳聳肩道:「也許這個說法很殘酷,但你必須承認為丞因此而得救。以褚拓強硬的個性,他不會因為你區區幾句話而心軟,進而答應撤銷告訴。如果他還活著,為丞現在可能還在牢裡,咱們振旭企業也不會有今天的規模。」
她沒有反駁,知道饒邦睿說的是事實,也知道自己無法否認這一切。然而這一切卻必須靠褚拓的性命來換,逝者已矣,她可以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意外,但卻逃不開良心的譴責,她至死都不會有心安的一天。
「是我害死了他。」她輕聲地道。
饒邦睿一手輕搭上她的肩。「與蝶……」
她垂下眼瞼,輕輕地掙開了他的手臂。
「別談這個。」她故做輕快地道,「時候不早了,別忘了還有個約會要趕呢,我得回去換件衣服。這可是振旭企業第一回被邀請出席的正式場合,咱們可別遲到了。」
饒邦睿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但沒有再說什麼。「那好吧,我六點去接你?」
她點頭,看著饒邦睿朝她溫和一笑,轉身離開了她的辦公室。直到門闔上的聲音傳來,她才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別再想了,席與蝶。她在心裡命令自己。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她再怎麼悲傷,這仍是個改變不了的事實。眼前最重要的是幫助叔叔整頓公司,盡快再建立起屬於席家的企業王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著一樁早已過去的事懊惱自責。
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然而,她心中卻隱隱有著不安。
那不安感從何而來,她並不知道,但她知道無論她再怎麼試,痛楚會一輩子停留在她心裡。無論她躲到哪裡,魔魘依舊無所不在,惡夢依舊糾纏不清。
她懷疑她會有從這個惡夢中醒來的一天。
???
當饒邦睿和席與蝶抵達會場時,晚宴早已經開始了。
和風集團創業五十週年的紀念酒會,沒有選在五星級飯店中舉辦,而是在主人位於觀音山的私人豪宅中舉行。也由於主人不喜歡太過鋪張,所以只邀請大約一百名的賓客。所有接獲邀請函的賓客若非是和主人關係密切的商場好友,便是企業界赫赫有名的大財閥,其中更不乏富商巨賈和黨政高官等重量級人物。
七點過一刻,主人在短暫的致詞後,宣佈晚宴開始。只見宅邸四周到處是衣香鬢影,穿著珠光寶氣的賓客熱絡寒暄。
筵席是采不設座的自助餐會方式,地點就設在巨宅後方的草坪上,在游泳池四周排列著整齊的長桌,白色的蕾絲餐巾上張羅著主人特聘名廚精製的珍饈佳餚。一組小型的管絃樂團正奏著柔和的古典樂曲,更烘托得這個豪門夜宴不同凡響。
將手中的請柬交給門口必恭必敬的接待人員,席與蝶挽著饒邦睿的手臂步入這個燈火通明、遼闊如一座小型高爾夫球場的巨宅中,和所有迎面而來的賓客們點頭微笑。
「咦,這不是與蝶嗎?」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回過頭,出聲招呼的是笑意盈盈的黃清源夫婦。
「黃董事長、夫人。」席與蝶禮貌地點頭。
「哎,別這麼生疏,叫伯父、伯母就好,別忘了我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呢。」黃清源笑咪咪地說,看了饒邦睿一眼。「邦睿你也來了,你乾爹呢?」
「乾爹還有些事要處理,要我們先來向您祝賀。」饒邦睿連忙說。
「什麼有事要處理,說穿了就是年紀大了,懶得應付這些人,只好叫你們這些孩子替他跑腿。」黃清源皺皺一對灰白的眉毛,關懷地問:「公司還好吧?有沒有哪裡需要幫忙的地方?」
「謝謝黃伯伯,公司一切都還算順利。」
「嗯。」黃清源點頭,正想再問些什麼,一旁的夫人瞪了他一眼。
「好啦,能不能別再提關於公司的事了?我可有話要跟與蝶聊聊呢。」黃夫人親熱的拉住席與蝶的手,開始上上下下的打量她,開心的笑瞇了眼。「瞧咱們和與蝶多久沒見,這孩子真是愈來愈漂亮了,清清秀秀的模樣真討人喜歡。與蝶,你告訴伯母,有沒有要好的對象啦?如果沒有的話,伯母給你介紹……」
黃夫人還沒說完,黃清源已經重重的咳了一聲,制止了她的滔滔不絕。
「你沒瞧人家與蝶和邦睿是一對兒嗎?別再亂點鴛鴦譜啦!」
見黃夫人恍然大悟的神情,席與蝶正要開口,饒邦睿已經比她先一步說話。
「我們還不急,黃伯伯。乾爹的公司還在整頓的階段,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學習,哪來的資格談成家呢?再說與蝶也還年輕,不急著在這一、兩年結婚。」
「也對,你乾爹畢竟還沒放手將公司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去闖嘛,多磨練磨練是應該的。」黃清源笑呵呵地說道,朝他們做了個手勢,「來了就別客氣,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有空就到這兒來坐坐,嗯?」
見他們點頭,兩位老人家滿意的一笑,隨即被其他前來道賀的賓客淹沒了。
「你為什麼那麼說?」一直到走到一處僻靜的角落,席與蝶才平靜地開口問道。
「關於我們結婚的事。」
他眼裡頓時閃過瞭然的神情。「這麼說有什麼不對?」
「當然不對,你不該誤導黃伯伯和黃伯母,讓他們以為我們要結婚。」她坦率地道。
「你不想嫁給我?」
她先是怔了一下,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
「我以為你瞭解我的想法,邦睿。」她靜靜地道:「我說過,我父母的婚姻已經夠糟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你是一個好朋友,一個可以談心的知己和大哥,以你的條件,你可以找到一個不排拒婚姻、樂於家庭生活的女孩,不是嗎?」
他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她半晌。
「你知道乾爹一直很希望我們結婚,幫他壯大席家僅存的事業。」他緩緩地說道:「並不是每樁婚姻都像你父母那樣悲慘的,與蝶。你不該因此就對婚姻悲觀,繼而否定掉每個男人。」
她沒有馬上回應,逕自走到另一邊去,輕啜著杯中的酒。或許饒邦睿說得沒錯,她是對婚姻悲觀,但這怎能怪她?她父母錯誤的結合讓她看盡了婚姻中最糟糕的那一面,讓她再也不相信任何承諾和誓言。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她避開他的眼神,語氣平淡地道:「目前公司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全心投入和實行,我沒有時間和餘力去考慮其他事。」
「你不考慮結婚,原因只是這樣嗎?」他苦笑了一下,注視著她。「你不想嫁給我,單純是因為你並不愛我,還是因為褚拓?」
席與蝶霎時臉色微變。「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你懂,與蝶。」他目光一正,淡淡地開口:「從你還是個小女孩開始,你的眼睛就只跟著他轉,即使他老奸巨猾,用最卑劣的手段霸佔了你們席家的事業,你還是恨不了他。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別說了。」她猝然出聲,咬住下唇,明亮清澈的眸裡瑩光閃爍。有好半晌,她就這麼寂然不動,一語不發。
「我恨不恨他又如何?他已經死了,不是嗎?」她終於開口,聲音平直而淡漠。「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請你代我向黃伯伯說一聲,我先走一步。」
沒有再看饒邦睿一眼,她轉身離開,感覺自己全身繃緊。她努力朝每個迎面而來的人露出微笑,卻克制不住渾身輕顫。是的,她不恨褚拓,從來沒恨過他,只因為在內心深處,她知道褚拓也和她一樣,對上一代的恩怨無能為力。
她閉上眼睛,從未有一刻感到如此空虛。如果他還活著,她願意接受他的怒氣和仇視,哪怕是最嚴苛的懲罰,她也願意承受。她甚至曾經想過,如果他們的父母之間不曾有過那一段感情糾葛,那麼他們之間會不會有所不同?也許她和褚拓的命運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她緩下腳步,感覺頭重腳輕,回憶起剛才的那杯酒在她體內發生作用,就像三年前那晚一樣……一抹淚意湧上眼眶,令她覺得胸口梗住、呼吸困難。她顫抖,心跳加快,沉沉的撞擊著她的胸口,急促得幾乎躍出胸膛。
然後她看見了他,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如他以往充滿自信和權威的神采。
她睜大了眼睛,瞪視著那個偉岸的身形,無法出聲也無法反應。她呆呆地站著,看著褚拓……不,或許那只是個和他長得很像的男人。
彷彿意識到她的注視,他緩緩地回過身來,那對如鷹般銳利的眸子和她相遇。
是他,褚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對眼神。她瞪視著他,全身僵硬不動,感到血液在瞬間凝結。
不可能!
是她這些天來太過勞累,所以產生幻覺了嗎?她定定地注視著他,等著他像幽靈般消失不見。然而沒有,他仍然站在原處,那對冰冷的黑眸緊盯著她,明亮的燈光在他四周圍成一圈白光,她可以看見晚風拂動著他的黑髮,看見他寬闊結實的肩膀,和他身上那昂貴合身的三件式西裝。一個活生生的形體……
時間彷彿靜止了,所有喧嚷的聲音都停了下來,整個空間裡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心跳幾乎停止,既無法提步也無法出聲,只能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直到眼睛開始發酸,身體因維持同一個姿勢而僵硬。
「與蝶?」饒邦睿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一雙男性臂膀擁住她的肩。「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亂說話,你……」
席與蝶踉蹌了一下,只那麼一瞬間,再回過神時,褚拓已經不見人影。
「與蝶?」見她有些呆愣,饒邦睿有些困惑地搖了搖她,「怎麼了?」
「喔。」她微微放鬆了緊繃的身子,用一手撐住額頭,感到冷汗涔涔。「我沒事。」她喃喃道。
「怎麼說沒事,你在冒冷汗呢。」饒邦睿皺著眉頭,當機立斷下了決定。「你等一下,我去向黃伯伯打聲招呼,然後送你回去。」
她沒有拒絕,看著饒邦睿轉身離開。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梭巡,尋找著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影。晚宴仍然持續地進行著,偌大的庭院中樂聲悠揚,談笑的賓客一切如故,然而沒有,她沒有看見他……
一定是她太過疲累,所以認錯人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卻無法制止全身顫抖。褚拓已經死了,她親眼看見他被推入海裡,也有人發現了他的屍體,他不可能還活著。一定是她太思念他而引起的幻像,一定是……
但如果那不是幻覺呢?她打了個寒顫,那抹盤旋了好幾天的不安感再度湧了上來,令她頓時像跌入冰窖般全身凍住。
如果褚拓沒有死,如果他還活著,那他為什麼回來?
只有一個原因——為了讓他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