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雷不時抬眼注視著蘿莉。她幾乎叫以確定他和她正想著同一件事情——要是他們能夠單獨相處,而不用在別人面前如此正式、虛偽地表現著,那該有多好。但他們沒有機會。最後,他站起身,朝停在城堡外的車子走去時,投給蘿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蘿莉的心也跟著他一起離去。她記起安娜留給她的畫,但是那數萬鎊並不足以應付科雷的需要。除非奇跡出現,否則他就得抵押城堡,她知道那會令他心碎。
她要回房時,漢揶叫住她。「我想為昨晚的事情向你道歉,我不應該對你亂吼,但我是那麼地為賀斯擔心,以至於失去了控制。請你原諒我。」
「當然,」蘿莉寬容地說。「我很高興一切都很好。」
「除了賀斯現在一直叫我把幾個小朋友帶來……」漢娜悲歎著。「我想,我會答應他,否則他又會自己跑出去找他們了。」
「你並不真的介意他們是麵包師傅的孩子吧?」蘿莉問。
「你覺得很奇怪嗎?」
「他們的友情一定可以克服那些身份、環境的差異。」蘿莉說。「賀斯有一副好心腸,我想,他會把他們當成一輩子的朋友。」
★★★★★
在科雷離開的第二天,蘿莉與漢娜、賀斯共進午餐。餐後,賀斯到花園玩球,漢娜則觀察入微地說:「你很安靜。」
「對不起,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漢娜替她倒了一些咖啡。「你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事在困擾著你嗎?」
「是有關男爵的事。我來這裡是要交給他一樣東西的,我不知道他病得那麼嚴重……我原本以為事情很簡單。但是,科雷一直不讓我見他。」
「我懂了。但是那樣東西對男爵又有何作用呢?尤其是他……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是科雷在管,你應該可以把東西交給他吧?」
「不,這是私事。」蘿莉猶豫地說。漢娜是女人,她應該會瞭解愛情的。「是……我外婆要給男爵的東西,」她終於說:「男爵曾經愛過她。但是科雷根本不讓我見他,要不是我的腳踝受傷,他根本就不會讓我進城堡裡來。」
「但是,你的腳踝現在已經好多了吧?」
「是好多了,但是我仍然不能去見男爵。」
漢娜說話時,故意避開蘿莉的眼睛。
「這已經變成我和科雷之間的意志之戰了,而他每次都打敗我。我多麼希望能夠讓他相信我,但是……」蘿莉聳聳肩。
漢娜點點頭。「科雷很嚴密地保護家人。這樣很好,但是有時候太走火入魔了。如果那真的很重要的話,你何不試著去見男爵呢?」
「這真的非常重要。」蘿莉激動地說。「但是,海嘉看管著病房,她和普莉都奉命不讓我進去。」
「她們自然要奉命行事,」漢娜沉思著,接著,她抬起頭看著蘿莉,認真地說:「但是我不用。」
蘿莉滿懷希望地看著她。「漢娜,你是說,你會幫我嗎?」
「有何不可?」
「我們可以現在進行嗎?」
漢娜看一眼手錶。「可以,普莉在當班。」
「我得先去拿些東西。」
「和我在塔裡的圖畫室碰面。」
蘿莉回房拿安娜的包裹。她的內心因為即將達到目的而猛烈地跳動著。她盡速地進入塔中的圖畫室。
「我上樓時,你先待在這裡,」漢娜說。「我會讓門半開著,普莉一離去,你就趕快上來。」
「要是她不走呢?」
「她會的。我會派她去拿個東西。我還在房裡時,她不會費事去鎖門的。」
蘿莉屏息等待著,她就快要成功了。數分鐘後,她看見普莉走了出去。蘿莉開始賣力地爬樓梯,她爬到頂端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
「謝天謝地,你可來了!」漢娜說。「普莉隨時會回來。快點!」
她將寶貴的包裹擁在胸前,盡可能地快步走進去。
她注視著沉睡中的男爵。他削瘦的臉佈滿皺紋,僅存的髮絲也已花白,但是,蘿莉仍然能夠看出當年安娜深愛的那位英俊年輕人的模樣。
蘿莉希望他能夠醒來,她只剩下一點點時間了。她激動、不安地望向四周,最後視線落在床前的蘿莉萊畫像上,她走到畫像前面。她知道一定是男爵叫人把畫像搬到這裡來,她內心激動不已,因為,這意義重大。
「安娜……」這個聲音是如此細微,她幾乎聽不到,但是它又再度響起。「安娜……」這是由男爵內心深處發出的長歎聲。
蘿莉轉身面對男爵,看見他醒了。他往她的肩上望去,直盯著她身後的畫像,眼中充滿痛苦的急切。但是,蘿莉快速地走到床邊時,他的視線卻追隨著她:「安娜……」他不可置信地呼喊著,朝她伸出雙手。
她突然瞭解到,她和外婆的神似愚弄了他。他所記得的安娜仍是年輕時的模樣,而蘿莉的出現則像是他的愛人回來了。她更靠近他,以微笑安慰他,伸出一隻手想要握住他的,但是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制止住。她轉過身,海嘉正瞪著她。「柯小姐,我必須請你立刻離開房間。」她堅定地說。
「海嘉,請你離開……只要一下子就好了。」蘿莉懇求著。
海嘉露出微笑。「除非你離開,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蘿莉沮喪極了。她差點就要完成她的任務了,但是,她要對男爵說的話,絕對無法在海嘉的監視下說出。她沮喪地瞥了男爵最後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
接著,她突然停下來,全身彷彿觸電一般。
就在房門旁邊,有一樣非常特別的東西,令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快步向前,研究著這不可思議的東西,它重新燃起了她所有的希望。如果她看到的是真的,那麼就真的是奇跡了……
「柯小姐!」海嘉生氣地叫著她。
「好啦,我走了。」蘿莉匆忙地跛著腳走出去。
漢娜在接待室等著她。「我鬥不過海嘉,」她抱歉地說。「你做了你想做的事了嗎?」
「還沒有,但是沒有關係,」蘿莉興奮地告訴她。「有很棒的事情發生了。我現在無法解釋,但是,如果我是對的,這將會應驗了科雷的祈求……以及我的。」
「真的?」漢娜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但是蘿莉沉醉於自己的思緒之中,以至於沒有注意到。
她急忙走下蜿蜒的樓梯,高興得忘了要小心點,在慌忙之中差點跌跤。
「我必須立刻回家,但是我會盡快趕回來。」
「你要離開?」
「只要一天,或是兩天。」漢娜跟著蘿莉回房。她一到房間後立刻拉出一個小皮箱,開始把過夜用的東西丟進去。
「你要怎麼回去?」
「搭飛機最快了。」
「我替你打電話。」
一等漢娜離開,蘿莉便試著寫一封信給科雷,但是似乎很難想到適合的句子。
科雷:
你會聽到我偷偷進入男爵房間的消息,別過於責怪我。我必須這麼做,我現在知道,我到這裡來是對的,有某件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我最慢兩天後就會回來。記住那一夜的事情,對我來說,事情沒有改變。相信我。
她並不滿意這封信,但是匆忙之下也只能這樣了。她摺好信紙,將它封起來。
數分鐘後,漢娜出現了。「兩個小時之後有一班由法蘭克福飛倫敦的班機,我幫你訂了位子,還叫了輛計程車。你必須快一點才能及時趕到那裡。」
「謝謝你。請你幫我把這信交給科雷好嗎?」蘿莉將信放到漢娜的手中。
「當然。但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急嗎?或者,這件事只有科雷才能知道?」
「我甚至還沒告訴他,」蘿莉說。「回來後我會解釋的。」
「但是,你真的會回來嗎?」漢娜以一種奇怪的語氣說。
「我會回來的,我向你保證。現在我必須走了。」
計程車已經在等著她。車子開動時,她看見賀斯站在樓上的窗戶,不解地望著她。她朝他揮揮手,希望他能夠看到她。不過,即使賀斯沒看到她,漢娜也會向他解釋她不會離開太久的。
她的思緒已經飛回英國,但是心卻留在她所愛的男人身上。她回來之後,應該可以成功地解決科雷的問題。
★★★★★
晚上,科雷已經精疲力盡,頭也很痛。他花了一整天去交涉他所需要的龐大貸款問題,以確保城堡的安全。本地的銀行被他要求的數目嚇到了,所以請他到慕尼黑的總行去。總行答應給他貸款,但是只能貸到一半數目。於是,他被迫得向專營高利貸款的機構申請,他並不喜歡。但是在走投無路之下,他還是跨進了這道門。
高利貸機構的主管以一種過於友善的態度會見他,並暗示他們已經知道消息了。最令科雷害怕的,是他們對休閒娛樂事業很有興趣。他知道如果他付不出錢的話,將不會有任何寬限期,他們將會很高興地取得史家城堡,在一年以內把它變成「蘿莉萊遊樂中心」。這種景象真是駭人,令人無法想像,然而,他沒有選擇。
他拒絕立刻簽署任何文件,但還是把文件鎖在保險箱裡,他知道,他只是在拖延一項不可避免的事情。
現在,他要開七百多公里的路程回到城堡。理智告訴他,他今晚應該待在慕尼黑的旅館裡,明天早上出發。但是,想要回家的意念太強烈了。
雨水不停地打在車窗上。他小心地駕駛著,盡量避免被雨刷催眠。他的家庭正面臨著威脅,而要解除這項威脅是項非常艱難的工作,他幾乎要對自己失望了。
最糟的是,他沒有人可以傾訴。他保護家人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了,以前他總是很輕鬆地起這個負擔,但是現在他卻感到驚慌、無助而孤單。
男爵替他打開了心中的一扇窗,而蘿莉闖了進來,帶來一連串的改變。他想起和她在一起的種種……他突然瞭解到他要向誰傾訴了。每件事都變得清晰起來,他懷疑自己怎麼會當了這麼久的傻瓜。不管怎樣,蘿莉總會抱住他,平撫他的夢魘,替他帶來平靜,在那一刻,所有的秘密和慾望都昇華為純純的愛。
他是如此接近快樂,卻又笨得差點將它丟棄。他拒絕她的愛,害怕它、抗拒它,然而,真正該害怕的是沒有她的日子。還好他及時看清了真相,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愛著她。
突然間,他瞭解男爵為何會終身被他所愛的女人折磨,而且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平撫他的失落。發現這點之後,科雷沉重的心變得輕快起來,令他感到有如解脫般地自由,在目前這麼糟的處境中,他實在沒有理由有這種感覺。但是,有一個全新的念頭盤據在他的腦海,他終於知道了生命的奧秘。現在他只想趕快回到城堡,趕快見到蘿莉。
科雷回到家時,已經是清晨四點了。城堡一片黑暗,只有男爵所住的高塔還亮著燈光。他克制著搖醒蘿莉、告訴她心中所有事情的衝動,直接往男爵的房間走去。
海嘉在那裡守著他。「他還好嗎?」科雷輕聲問。
「還撐著,」海嘉告訴他:「但是,我必須向你報告,雖然我很努力,但那位英國小姐還是設法溜進房間了。」
以前這個消息會激怒他,但是現在科雷只是微笑地說:「我早就該猜到她會這麼做。或許我根本就不該不讓她進來。」
海嘉的聲音中充滿明顯的不贊同。「要不是史夫人的幫助,她根本就進不來。」
「是漢娜讓她進來的?」科雷問。「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想我最好——」
他轉頭看向突然打開的房門。穿著睡衣的賀斯進他跑來,嘴裡還哭喊著:「伯伯,伯伯……她走了……蘿莉萊離開了……」
科雷抱住他顫抖的身軀,試著壓抑心中升起的恐懼。不可能,我一定是聽錯了。「你說什麼?」他將賀斯推開,以便能看清他的臉。「不要再哭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
「蘿莉萊走了,而且永遠不再回來了,」賀斯啜泣著。「她甚至沒有向我說再見,就永遠地離開了。」
漢娜匆匆地走進來。科雷很驚訝地看著她,她似乎變得蒼老許多,彷彿病了。「賀斯在說什麼?」他質問。
漢娜很快地振作起來,雙手緊張地將睡袍拉攏。她有點困難地開口:「柯小姐昨天離開了,」她說。「她在我最虛弱的那一刻,說服我讓她上來。之後,她就立刻離開了。」
「但是,為什麼?她和爺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她單獨在這裡。」
「是我發現她並叫她離開的。」海嘉冷冷地說。
「而她……連一個解釋都沒有就離開了?」科雷問。「漢娜,她一定對你說了什麼。」
漢娜變得更加蒼白。如果科雷有心注意的話,他會發覺他正在和一個似乎被逼到死角、走投無路的人說話。最後,漢娜說:「她只告訴我她不會再回來了。」
科雷驚恐地瞪著她,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真了。「她沒有留下任何話或信嗎?」
漢娜遲疑地說:「什麼也沒有。」
「顯然她已達到來這裡的目的。」海嘉冷酷地說。
漢娜把賀斯拉過去。「別哭,親愛的,我們必須試著忘記她。」
「她沒有向我說再見……」賀斯哭著說。
科雷衝出房間奔下樓梯,讓自己不再去想,直到他被迫得面對現實為止。他跑出高塔越過長廊,往蘿莉的房間飛奔而去。他打開門,扭開電燈,呼吸困難地站在那裡。
梳妝台上的私人用品都不見了,房間裡死氣沉沉的氣氛彷彿在告訴他,最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他瘋狂地打開衣櫃,但是裡面什麼都沒有。她的兩個皮箱都不見了,她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一點蛛絲馬跡都不留。但是,火熱的記憶仍折磨著他,令他幾乎以為她還住在這個房間裡。
他慢慢地走回高塔,漢娜和賀斯已經離開了。房間內幾平是一片黑暗,只有床邊的一盞小燈還亮著,男爵的眼睛突然張開了。科雷看見他的眼中有著新的光彩。
老人著急地伸出手,指著床前的畫像。「她……」他嘶啞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科雷試著安撫他。
「她……」男爵重複。「她……來……我……這裡……」
「不,爺爺,那是別人。」
「她……來了,就像我告訴你的一樣……我看見她了。」
爭辯並沒有用,科雷歎息著。「很好,她來了。」
「她在這裡……在我身旁……微笑著,就像以前一樣。」
「她給了你什麼東西嗎?」科雷記起蘿莉一直提到要親自給他的包裹。
「沒有,」男爵歎息著。「她伸出手要握住我。我幾乎就要碰到她了,然後……然後她消失了,就像她經常在我夢中消失一樣。」
「這只是另一個夢罷了,」科雷試著安慰老人。「根本沒有別人。」
「有的,她在這裡……我看見她了。但是她又離開了……就像以前一樣。」
「她拋棄你,她拋棄了我們兩個。」科雷苦澀地說:「我們都活在夢裡,爺爺,一個美麗又愚蠢的夢,一個意圖不軌的殘酷女人所創造的夢。」
「不……如果她殘忍的話,我就不會愛上她。在我心裡一直有著很簡單的答案,如果我有智慧可以看到的話……」
科雷發出尖銳的笑聲。「我不相信。我也幾乎被她騙了,但是我總算及時醒悟。」
男爵又變得恍惚了。「她在哪裡?」他虛弱地低語著。「找到她……」他進入夢鄉時,臉頰上仍殘留著淚痕。
一扇沒栓好的窗戶突然彈開了,科雷走過去,探出頭讓雨水拍打在臉上。在黑暗中,他無法看到岩石,但是他可以聽到暴風雨的聲音,順著峽谷一路迴響著,一直不斷地拍打著河岸,像是一首永不止息的悲傷之歌……
「該死的她!」他臉上雨淚交織地對著遠方的蘿莉萊大喊:「該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