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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煙華(上) 卷二 流雲心事 總被東風誤 作者:秋葉影
    這一年的春,下著雨,無端端地添了幾分慵懶,那雨絲卻也纏綿,濕了蝴蝶的翅,濕了離人的眸,軟綿綿的,催他入眠了,竟是不願醒來。

    留著三分魂魄尚在似夢非夢之間徘徊,雲想衣恍惚地聽見了殷九淵的歎息,長長的一聲,隱隱約約地被馬蹄踏碎了,只在若有若無中散去。

    西窗日曉,夜隱了,夢寒依舊。

    空氣中滲入了熏香的味道,又甜又暖,像是從玫瑰花蜜中抽出了一段絲絮,一縷一縷地把人纏上。

    修長而結實的手指撫上雲想衣的眉頭,帶著柔軟的溫度,宛如一隻悠哉的小蟲子,慢吞吞地爬過他的眼角、他的鼻尖、他的唇。挑弄著,有時重了,就似那蟲子咬了一口,咬得癢癢的。身體裡的炎熱慢慢地又上來了,燒得他快要乾枯成灰了,雲想衣扭動著,發出了微弱而破碎的呻吟。

    那個人極輕地一聲笑,冰冰地,甩手,任憑雲想衣軟綿綿地跌到了地上。

    像一件物品一樣被人抬起,然後,一雙手伸了過來,解開了他的衣服。與適才截然不同的感覺,冰冷而滑膩,像青蛙的皮膚,貼著身游過。夢魘般的恐懼從記憶深處湧了上來,雲想衣急促地喘息著,掙扎地從夢裡出來,瞇開了眼。華麗的燈光立時刺痛了他的眼睛。

    銅鶴銜著夜光明珠,分立在蓮花池的六瓣尖上,珠光流溢,映得池中碧波若繁銀。鎦金的蛟龍從柱上盤旋而下,昂首吐出澄澈清流,注入蓮花池中,水漫了,濕漉漉地沾上低垂的錦紗。

    浴室內燃著檀木香屑,裊裊的煙霧後面,高貴的少年倨傲地斜坐在交椅上,煙也迷離,霧也迷離,看不見他眸中的底色。

    四位內侍模樣的人按住了雲想衣,正在為他寬衣解帶,雲想衣掙了掙,反被按得更緊。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輕狂稚子,偏生如此無賴。」

    「啪!」話音未落,臉上便被內侍重重地摔了一掌,刺刺地疼。雲想衣惱怒地睜大了眼睛。

    「大膽庶民,怎敢對殿下無禮!」內侍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擰著腔調,白淨的臉上卻看不見一點表情。

    景非焰拂了拂衣袖,高雅地立起,踱了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雲想衣,冷漠的殘酷從那一點淡淡的溫柔後面透了出來:「我不過是叫人替你洗一下身子,你不領情便也罷了,平白無故地生什麼氣呢?他們都是從宮裡出來的,侍侯過椒房嬪妃,做事周到得很,斷不會怠慢你的。」

    雲想衣的嘴唇動了動,模模糊糊地吐出了幾個字,卻被他自己嚥回去了。

    「你在叫誰?」景非焰翹起了嘴角,露出了無辜的表情,「殷九淵嗎?忘了告訴你了,他今兒一早便領兵出征去了,臨行前,把你托付予我。你既到了我的府裡,自會有人教你行事的規矩,你只要好好聽話就是了。」

    內侍木無表情地脫光了雲想衣的衣物。雪做的肌膚從帛緞裡層一點一點地透了出來,潔白的胸膛、勻稱的腰肢、修長的雙腿,浸在水中,雪溶了,欲滴。透明的水滲到了黑色的眸子裡,流轉間,寒光瀲灩,深得不見底。

    「真漂亮。」景非焰喃喃地歎了一聲,帶著惋惜的神色,憐憫地瞥了瞥雲想衣,「這麼漂亮的東西被人弄髒了,實在是可惜得很,我一定會讓他們把你洗乾淨的。」

    鋒利的刀子在心口上狠狠地捅了一下,舊時的傷痕裂開了,血淋淋地痛。雲想衣蒼白的臉龐上閃過一道扭曲的陰影,像青蛇一般,妖妖嬈嬈地笑了笑。

    身體如同珍貴的瓷器,被擺弄、翻轉著,謹慎卻是無情的舉動。綢巾抹著香料,在細膩的肌膚上揉搓,泛起濃密的白色泡沫,又被水沖去了。砧板上的魚,被人用刀刮著鱗片,慢慢地剔乾淨。

    水的聲音,珠裂玉碎,一聲聲得敲打著雲想衣的耳膜。

    「殿下。」朦朧的意識中,聽見內侍喚了一聲。

    景非焰的眼睛看了過來,眸子裡有火的影子,狂烈地燃燒著,亦有冰的痕跡,陰森地凝固著,火舞冰封,看不懂是哪一般心緒。他略略一頷首。

    雲想衣的雙腿被大大地打開,向上折起,股間的私處在明麗的燈光燭影下一覽無餘。

    景非焰英挺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這裡最髒,仔細點,千萬要洗乾淨了。」

    足踝被人牢牢地抓住,保持著屈辱的姿勢。裹著綢巾的手指探到了身下密閉的入口處,強硬地扯開狹小的花蕾。冰冷的流水灌了進來,手指順著水流慢慢地深入,在內部嫻熟地摸索著。

    景非焰在那廂負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矜持,只是那不經意間的一挑眉、一昂首,雍容高華的意態刻到骨子裡,皆是天生。

    雲想衣分不清身體究竟是寒冷還是炙熱,那脆弱的內部象火在燒,辣辣地痛得刺人,而胸口卻是一片冰涼,沒有心跳。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那蒼白的唇下竟也滲出了血,竟也是緋紅,一絲絲,未到腮邊便已乾涸了。

    薄薄的冰在景非焰的眼睛裡有了些許融化,他俯下身子,纜起雲想衣的頸項,很輕很輕地歎息,舔著那一點點血的痕跡,慢慢地吻上雲想衣的嘴唇。

    絲緞揉著牛乳,那般細膩的觸覺,軟軟地流到了景非焰的唇上。手中的人微微顫抖,似是疼極了,出不了聲,只是喘著。景非焰那一時忘了情,嘗試著將舌尖捲入雲想衣的口中。雪的味道,淡淡地香,淡淡地冷。剎那的失神中,一陣劇烈的疼痛透過景非焰的舌尖傳開,徹骨。

    雲想衣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使勁地嘶咬著,幾乎是惡狠狠地,也幾乎是軟弱的。模糊地有種快要破裂的嗚咽,而他的眼中分明沒有淚。

    景非焰自是大怒,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掌重重地甩了過去。

    雲想衣跌回了水中,長髮如絲,憑空有漣漪三千,帶著深黑的暗色,隨波拂散。

    景非焰抿緊了唇,口中血的味道濃了,生澀得很。

    東苑那株白海棠開了,侍姬一時心喜,折下一枝,插在雨過天青的骨瓷瓶中。海棠最艷,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面挑染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魅惑,就如同……那個人一般。

    那真是個很漂亮的人呢,只可惜了,卻是男兒身。侍姬也不敢大聲,私下裡,帶著曖昧的神情掩嘴吃吃一笑。

    從宮裡傳來的太醫進進出出,時而皺眉、時而展顏。小僮在廊外支起了紅泥小爐,用溫火煨著六味芷草,朝來暮去之間,東苑裡總是瀰漫著藥的味道,空氣熏得微微地苦了,讓蝴蝶忘記了白海棠的花香。

    七皇子似是漠然置之,未曾露面,只有府裡的趙總管一日裡過來一趟,向太醫詢問那個人的病勢,也是冷冷的,沒什麼表情。

    如是半月餘,被折下的白海棠早早地枯萎了,那個人卻漸漸地有了起色,空氣裡苦澀的味道也散開了。

    太醫回宮去了,趙總管也不再來,東苑又是清幽。

    日裡,侍姬閒來無事,支著腮坐在簾邊聽那人撫琴。

    纖白的手指滑過琴弦,緊一下,慢一下,幽幽地,帶著幾分慵懶的意思。

    音色如水,在弦間流落春意綿綿,恍然時花開、香濃,回風拂萼,微微顫、微微搖。燕子歸,婉轉輕唱,呢喃絮語,聲聲嬌怯。

    侍姬聽得心思怔然,渾不覺有人進得房中,待聞得一聲冷哼,猛驚省,回首見是七皇子,慌得失措,跪下行禮,而後撩著裙裾忙又退出了。

    琴聲未停,只是慢了,淺淺地,乳鶯初啼,撩得人癢。案上的檀香飄開,有一縷極細的白煙繞過那人的青絲,裊裊然。

    景非焰沉著臉,立了片刻,仍不見雲想衣理會他,耐不住了,走近雲想衣,俯下身,從背後環住雲想衣的腰肢,將臉靠在他的耳鬢處磨蹭著。

    琴聲稍亂。

    景非焰的雙手抱得更緊了些,頭一歪,在雲想衣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唔。」雲想衣的身子一抖,琴聲終歇,回眸,似嗔非嗔地瞥了景非焰一眼:「如此春色宜人,正合一爐香、一曲琴,你無高山流水之意便也罷了,何苦擾人雅興,真真俗不可耐。」

    景非焰的臉色青了又白,忍不住皺起眉頭:「為何不理我?」先是氣惱的、嚴厲的聲調,後一句,卻帶了點委屈的味道,絮絮的,像是在抱怨,「為何不理我?我為你請了太醫盡心盡力地伺候著,每天都差人來探視你,你既好了,為何不到我那裡去請安?我一直等著你呢。」

    雲想衣冷冷一笑,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溫柔:「殿下未曾吩咐過,我這低賤之人哪敢擅主。侯門深第,規矩甚嚴,我自當安分才是,何必巴巴地跑到殿下面前去討沒趣?」

    景非焰的眉頭皺得更深,猛然將雲想衣按倒在地,壓在他的身上,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間:「我已經給足你面子了,不許你再生氣。說起來不就是那件小事嗎,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不會讓別人的污痕留在你的身上。」貼上去,伸出舌頭舔了舔雲想衣的嘴唇,「我喜歡乾淨的東西。」

    雲想衣的嘴唇還是那麼蒼白,帶著淡淡的粉、淡淡的灰,像是褪了色的胭脂。沒有言語,只有那水一樣的眼波款款地掠過,秋波寒徹,雪做的柔情,卻是繞指纏綿。

    那一時間忘了尊貴、忘了矜持,有點慌亂地,景非焰擁著雲想衣,吻他,細細碎碎的,吻在唇邊。雲想衣微微地歎息,讓景非焰想起了窗外那只呢噥的燕子。

    「為什麼要算計殷九淵呢,把他打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你於心何忍?」便連責問的聲音也是軟的。

    景非焰的身子卻僵住了,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了怒火:「你就那麼關心他?」

    雲想衣只是淡漠地:「沒什麼,隨便說說。」

    景非焰不悅地瞪著雲想衣:「我何嘗算計他?父皇本就打算入秋後讓兵部的人征討封氏,是我向父皇求情,從兵部調了驃騎營的十萬人馬到九淵的麾下,由他主帥。九淵驍勇善戰、深諳用兵之道,此戰若是勝了,又是大功一件,父皇一定會更加器重他的。這樣的好機會,別人都求不得呢。」

    雲想衣的手指撫摸著景非焰的鼻尖,像是在挑逗著他,慢悠悠地道:「兵部本是大皇子的勢力,你分明是趁機排除異己。殷九淵若是敗了,可以說驃騎營不力,若是勝了,兵權落在他的手上,得益之人又是殿下您。而且,借皇上之手,將殷九淵遣走,奪他所愛,枉他與你肝膽相交,到時候他回來你又拿什麼交代呢?」

    鼻尖癢癢的,景非焰也不知是惱是甜,咬住雲想衣的手指,含含糊糊地道:「他不會這麼快回來的,封氏也不是易與之輩,這一戰,沒有兩三年是不會結束的。等到那時候,說不準他已經忘記你了。」

    雲想衣輕蔑地勾了勾唇:「他絕對不會忘了我。」

    「閉嘴!」景非焰撲上去,使勁地抓住雲想衣,在他的頸項上狂亂地吻著,粗粗地喘氣,「不要再提起他。我討厭他,討厭他!」頓了一頓,聲音低了下去,流露出少年稚氣未脫的不甘:「明明……我和他是同時看見你的,為什麼你會選了他呢?」

    深邃而冰冷的光澤,像水晶做成的箭,尖利地劃破眸中的夜色,雲想衣淺淺笑著,唇上的粉色似要滴了下來:「因為他是個男人,你還是個孩子。」

    景非焰的臉剎時鐵青,高高地昂起頭,用狂野而強悍的眼神看著雲想衣,粗暴地撕開了雲想衣的衣裳。

    淺色陽光從紗窗外面斜斜地照進,拂過雲想衣的軀體,他略略地顫抖了一下,卻笑著,優雅而嫵媚地臥在太陽的影子裡,展開自己。修長的身體,有一種纖細的結實,柔軟的腰肢在青絲的幽暗上微微地扭動著。

    景非焰眸中的火更濃,激烈地焚燒,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觸上雲想衣的臉頰,夢囈般地道;「我想要你……想要你。」

    雲想衣握住景非焰的手,將他拉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呵著氣:「我已經是你的了,可是,你看……」聲音軟得像雲絮,輕飄飄的,「你還沒有我高呢。」

    景非焰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忽然用力地推開了雲想衣。

    雲想衣慢慢地將身子蜷成了一團,冰冷地微笑。春濃,卻有一種寒意沁入心脾。

    窗外蝶舞,不知海棠花謝。

    「……想衣」,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景非焰歎著,低低地喚了一聲,重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雲想衣,凝視著他的眼睛,用一種認真而溫柔的語氣輕輕地道:「想衣,其實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雲想衣連笑也不笑了,木無表情地看著景非焰。

    「我喜歡你。」景非焰自顧自地抱緊了雲想衣,喃喃地道,「喜歡你,你知道嗎?」

    將頭埋在景非焰的胸口處,一種痛苦而怨毒的表情扭曲了雲想衣美麗的臉龐,還是那麼冰冷的聲音:「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喜歡你,所以,你……等我長大,很快的,我保證。」少年的眼中不再有高傲與倔強,只是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古剎深院,一聲鐘,幾棵松,兩三隻蟬鳴幽澗中。

    馬車在西禪寺前停下,執香的侍從靜靜地立在車旁。景非焰下了車,知客僧早已迎了上來。

    從車上傳出倦倦的聲音:「我不是善男信女,從不拜佛的,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景非焰笑笑:「你的病才愈,正應該到寺裡走一趟,除祛晦氣,今日我可是專門為你來的。」說著,示意侍人掀開車簾,半抱半拉地將雲想衣扶下車來。

    雲想衣皺著眉,雖不願,卻掙不開景非焰的手。

    入了寺,知客僧在前邊引路。信佛者在神佛前虔誠地詠誦著經文,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古老的木魚,聲音喃喃地模糊成一片,飄過禪房上的青瓦,顯得空曠而遙遠。

    過了二重門,到了正殿。殿前,一位白鬚長眉的老僧在立在那廂候著。景非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淨空大師安好?」在他身後的雲想衣若不經意地垂下了頭,眸中掠過了動盪的波光。

    淨空慈祥地微笑著:「七皇子多禮了。」

    淨空禪師乃先帝長兄,少年時即在西禪寺出家為僧,性好功德,精通佛法,頗受皇室尊崇,便連景非焰見了他也有幾分拘謹。

    當下,入了正殿,小沙彌燃起了三柱香,奉上了裹著黃綾綢布的艾草蒲團.景非焰規規矩矩地跪下。

    淨空宣了一聲佛,緩緩地道:「殿下此來敝寺祈福,當以至誠為心,庶幾無雜想、無旁念,佛佑有緣之人,心中明鏡自有神佛至。」

    「弟子記住了。」景非焰雙手合什。

    僧人在垂幔的陰影下面低聲念著般若心經,木魚聲聲斷斷,侍從們退到了殿外候著。淨空轉向角落裡的雲想衣:「殿下參佛不宜有擾,這位施主,請隨老衲到禪房用茶。」

    雲想衣沉默了片刻,略一頷首。

    淨空向後院的禪房行去,雲想衣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愈往深處愈靜了,碎石徑上,沙沙的腳步摩挲著地上的塵埃。

    「多年未見,雲施主業已長大成人了,別來無恙?」淨空目不側視。

    「有勞大師掛念。」雲想衣淡然。

    「令尊大人可好?」

    極尖的一聲冷笑:「他已經死了。」

    淨空的腳步一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可惜令尊才情絕世,竟是英年早逝,願他往生極樂。」

    「他那樣的人啊,哪裡上得了極樂,只能下十八重地獄罷了。」雲想衣一字一句說得輕而緩慢。

    淨空回首,深望了雲想衣一眼:「施主怨念太重,當不得、當不得。」

    雲想衣冷笑不答。

    入了房,斜陽照窗,清風冷禪,一室白壁。

    兩人坐定,淨空上了茶,擺出棋盤,打了個稽首:「當年令尊與老衲在此對弈,一局未竟,便匆匆離去,今既逢故人之子,也是有緣,不知雲施主可有意代完此殘局?」

    雲想衣也不客氣,微一欠身:「恭敬不如從命。」

    淨空取出黑白子,在棋盤上摸索了片刻,擺出了半幅殘局,伸手做了個邀請之勢:「下一步原本是令尊出子,施主請。」

    雲想衣執黑子,思索了片刻,緩緩地在黑白交接處落了一著。

    淨空拈鬚微笑,亦在邊上跟一子。

    兩下裡一來一往。淨空著著求穩,雲想衣步步推進,黑子全不顧後盤,孤軍深入。

    茶涼,局酣,黑白兩色漸稀,兩人出手也愈慢。

    半晌,「啪」地一聲,雲想衣重重地在僵局中心落下了一子。

    淨空訝然挑眉:「施主何出此兩敗之招?」

    「險中求勝。」雲想衣不動聲色。

    淨空長歎一聲:「令尊當年慧根頗深,有七竅玲瓏之心,只可惜度量過小,遇事放不開,終不能成大器,施主今亦然。此局雖已有敗跡,若退一步,則可保半壁之勢,以圖東山,何以如此不顧前後,咄咄逼人?」

    雲想衣放下手中棋子,啜了一口茶:「先父當年留此殘局已是必敗之勢,既無勝算,惟有放手一搏,掙個魚死網破罷了。」

    「何苦何苦。」淨空搖頭,「方寸間有自有海闊天空,施主難道不想留條退路?」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無非一個『賭』字,我此身已無一物,正合亡命之徒,勝負都逃不了一死,退又退到何處?」雲想衣語如清風淡雲,出手間,黑子直逼而下,吞白子數枚。

    淨空肅容凝神,白子反抄,片刻間滅黑子,風捲殘雲,停手歎道:「施主若是如此下場,豈不可惜?老衲不得盡知前事,無從評說,但竊以為往者已逝,縱有許多是非恩怨也應隨之入黃土,施主不是愚鈍之人,為何偏生執迷不悟?」

    雲想衣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淚,滴不下來:「我欲不嗔不怨,奈何天不憐我。」眼底寒波輕掠,沉靜地望向淨空,「大師欲絕想衣之意,只要將當年之事說與七皇子殿下,待到想衣人頭落地之時,便萬事皆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淨空雙手合什,斂眉宣佛不已,「塵緣因果皆由天定,當如斯,則如斯,不可改。老衲已跳出紅塵外,又豈會再去招惹凡俗?」驀然抬眸,目光炯炯注定雲想衣,「但問施主三個字——何所求?」

    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棋子,捏在手心裡,淡青色的筋絡從蒼白的指節下透了出來,脆弱得彷彿快要斷掉。淺淺地一抹笑,似煙花,驚破暗色夜空,高處不勝寒,煙花剎那謝。雲想衣輕聲慢語:「我已經在地獄裡了,我想要人陪我。」拂袖,推倒棋盤,黑子白子落了一地,無人拾得。起身向淨空深深作了一個揖,朝門外行去。

    淨空亦不送,只在身後長歎息:「佛曰,眾生皆有慈悲之心,回首即是岸。」

    「我不是佛,也不是人。」雲想衣的背影扭曲了一下,又挺直了,「我只是從地獄裡逃回來的鬼。」

    佛何在,佛在天外天,世間有瑣事千千,哪一樣入得了法眼?

    禪房幽徑,枯木掩影,階下有青苔微痕,螻蟻碌碌來往,渾不知方外物。

    雲想衣終究心潮難平,逕直出了寺門,坐在馬車上自顧自忡怔。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淨空將景非焰送了出來,寒暄了兩句,便自回去了。

    景非焰上了車,一把抱住雲想衣,抓起他的手,笑道:「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也不等等我。我今天給你求了樣好東西呢?」

    雲想衣尚在心亂之際,聞言冷冷一笑:「什麼好東西?」

    景非焰未曾察覺雲想衣言語間的刻薄,歡歡喜喜地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放在雲想衣的手心裡。是一個錦黃緞布製成的香包,上面繡著幾行梵文,裡面鼓鼓地裝的不知是什麼東西,嗅上去,隱約帶著煙燭的味道。「這是寺裡的平安符,裡面放了一卷大藏密功德心經,可以銷災驅邪、保佑安康,是極靈驗的。」景非焰攬住了雲想衣的脖子,將整個人都貼到他的身上,用一種柔軟而低沉的聲音訴著,「人家跪了半個時辰特別為你求來的,你看,膝蓋都青了。」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裡面滿滿地含了溫柔的神情,快要溢了出來,渴望地盯著雲想衣,帶著那麼一點點撒嬌的意味,「很疼的,替我揉揉。」

    雲想衣僵硬地將臉轉了過來,車廂裡的光線暗暗的,垂著眼眸,眸中有漣漪千泛,卻是瞧不清楚,只能聽見那一聲微微的歎息,像天邊的流雲般滑過了,「傻瓜,去求那個東西做什麼呢?我是個很壞的人,做過很多錯事,神佛若是有靈,斷不會庇佑我這樣的罪人的。」

    景非焰稍稍愣了一下,卻又笑了,眉宇間依是少年狂傲飛揚的自信:「沒關係,縱是神佛不佑你,我也會護著你的。」抱著雲想衣的手收得更緊了,強悍地幾乎要將雲想衣的身子揉碎了,很輕的聲音,帶著快要燃燒起來的炙熱,「我會擁有這天下至高無上的的力量,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相信我,想衣。」

    破碎地呢喃著,似是在呻吟,雲想衣呼吸時,那種冰冷的香氣拂過了景非焰的耳鬢,他的手撫摸著景非焰的膝頭,揉著:「很疼嗎?」

    「也不會……」沙啞的話語淹沒在接觸的嘴唇中。不知道是誰先靠近了誰,濕漉漉地吻著,舌頭都交纏在一起,舔著,咬著,喘不過氣,像是飢渴了幾百年般地貪婪。

    「我喜歡你……想衣……」有人模模糊糊地說了又說。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雲想衣痛苦地顫抖著,最黑的眼睛裡是最蒼白的笑。

    春過也,匆匆。楊柳枝頭的蟬鳴吵著一日甚似一日,擾得蝴蝶不能安生,飛走了。夏方初,不很熱,而是悶。偶爾,燕子在簷下盤旋,引起空氣裡一絲絲流動,那卻不是風,只是羽毛的顫抖。

    雲想衣近來懶懶的,日裡弄琴,挑斷了三根琴弦,卻無端端地怨著景非焰。

    許是夏暑沉鬱,神氣倦怠了,生在江南的人,怕是連骨子都是水做的,終究是過不慣北方的夏吧。侍姬見七皇子懊惱,便於奉茶之際款款地解語,訴的是那江南鄉音。雲想衣倚在榻上,微微地蹙起了眉頭,愁思淡如煙,煙色鎖瞳眸。景非焰立時又覺得心疼了。

    一迭聲地吩咐下去,教侍從在外面備好了車馬。西郊外,皇家的柳臨山莊有綠木蔥鬱、清泉幽冷,想來應是蔭濃風涼之時,正是消夏的好去處。少年心性,說走便走,當下半哄半強地拉著雲想衣起來。

    侍從在前面撐著青竹傘遮住日頭,小婢執著羽扇隨後,一行人方才出了皇子府的朱門,便從那邊過來一個人,欲要近前,被侍衛攔住了。那人一身戎裝,顯是軍中將士,滿面風塵,掩不住憔悴之色,朝著景非焰跪下了:「小人奉鎮南將軍之命,有事求見七皇子殿下。」

    景非焰的眉頭皺了起來,臉色頗有些不自在:「我這會兒要出去,有什麼事等回來再說,先下去吧。」

    「殿下。」那人卻不走,「將軍有令,有一封信函務必要小人親手呈交雲想衣雲公子,不知為何府上卻不讓小人進去。小人已在這府門外侯了兩天兩夜,今日才聽得雲公子出門……」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函,「請雲公子收下,小人好回去覆命。」

    小婢將信函轉呈了上來。

    雲想衣的手伸了過去,卻被攔住了。景非焰一把奪過信,不由分說扯了個粉碎,沉下臉來,對左右做了個手勢,侍衛馬上將那個滿頭霧水的送信人拖下去了。

    雲想衣冷冷地看了過來,眼眸裡映著太陽的影子,明晃晃地刺人,也不說話,拂袖而歸。

    回了房,果然,片刻不到,景非焰便跟了進來。

    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到景非焰的面前來,優雅曼舒如蘭花一般,雲想衣靜靜地望著景非焰,深邃的眼波底下帶著那麼一點點挑釁、一點點嘲諷。

    「撕了!」景非焰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

    「他絕不止寄了一封信,往日的呢?」雲想衣挑了挑眉,淡淡地。

    「全被我撕了!」景非焰惱了,臉色越來越沉。

    「若不是今日撞上了,你要瞞我到幾時?」很好聽的聲音,就像攪碎了的冰片在瑪瑙杯子裡搖晃著,晶瑩剔透,卻是冰冷的,「說來說去,你都是在哄著我,往日的話,竟全是不能信的。」

    景非焰又氣又急,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呢?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天天變著法子討你歡心,就是對著父皇我也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你卻偏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忽然間驚覺自己軟弱的姿態,有些慌亂地收了口,漲紅著臉,又嚥不下心中的悶氣,見雲想衣只是淡然地望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景非焰火氣大了,搶過案上的瑤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裂金碎玉般的聲響,梧桐琴木被摔成了兩截,斷了的琴弦散落一地。

    侍姬從未見七皇子如此失態過,驚疑不定,忙上前細聲細氣的勸慰著。雲想衣只是瞥了一眼,眼睛裡幽幽的,說不出是怒是怨,緩緩地側開臉,也不再看景非焰。景非焰胸口悶得發疼,抬眼看見前日為雲想衣所求得的平安符正擺放在鏡台邊,忽然間覺得心下委屈,恨恨地抓起來,使勁地扯破,扔下,踩了兩腳,轉身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去。

    雲想衣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著心事,然後,微微一笑,極艷麗的,也是極殘酷的,像是玫瑰的刺,妖妖嬈嬈地刺到人的心裡去。

    燕子飛過,不見風。

    三更天,夜闌珊,月是如瑩,挑破長空濃墨一色。

    七皇子寢屋裡燈火尚明,淺黃色的燭光剪下窗邊那株菖蒲的影子,搖搖曳曳地抹在煙羅紗上,燈下人未眠。

    守在殿外的侍衛才想偷偷地打個呵欠,隱約見石徑的那頭走來一人,不由睜大了眼睛。

    輕緩的腳步款款地踏過卵石微草,一路行雲雅意。月如煙紗月如水,流過他的長髮、他的衣袖,從他的腳下淌開,身後,漫了一地月色。

    行到近前,晶瑩的眸子只是那麼一瞥,秋水盈澈,那時明月失色,竟淹沒在那眼波底下。

    侍衛癡了半晌,依稀記得他是七皇子寵著的人,回過神來想要通稟。

    他卻抬手禁住了,帶著如月華的清冷與高傲:「你莫要嚷嚷,我自己進去便是。」

    侍衛怔了又怔,再說不出一個「不」字。

    雲想衣拾階而上,推開虛掩護的朱檀木門,刻意小扣兩下。

    埋首坐在燈下的景非焰聽得聲響,怒道:「放肆,沒有我的吩咐誰敢進來……」,才說了半截,扭頭見是雲想衣,忙收了口,有些慌亂地將手中的事物藏到身後。

    雲想衣緩緩地走到景非焰的面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半偎著他,低低地道:「藏什麼呢,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看的嗎?」

    說話時柔軟的呼吸蹭過景非焰的耳鬢,癢癢的,直顫到了心尖。抬首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立時沉溺了下去,再記不得想要偽裝的威嚴。燈光下,景非焰用溫柔的表情笑了,拉過雲想衣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在他的掌心中。

    破了的平安符被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很拙劣的針線,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圈又一圈。

    「從寺裡求來的平安符,若是撕壞了的話,神明怪罪下來,對你不吉利的。」景非焰的神色間有幾分困窘,又有幾分甜蜜,「我把它補起來了,這回你可要好好收著。」

    雲想衣低下了頭,似乎是一聲幽幽的歎息:「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真醜。」

    景非焰瞪大了眼睛:「你竟嫌我做得丑?」

    「是在說你的手啊。」雲想衣溫存地跪了下來,握著景非焰的手,小心地呵著氣,「疼嗎……疼嗎?」

    居高位的少年,有一雙結實而勻稱的手,紋理間泛著健康細潤的光澤,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而今手指上卻紮了許多小小的針眼,略有些腫了,滲著幾點血珠。而他只是微笑,彷彿驕傲的模樣:「我可是第一次做這種活計呢……一想到你,就不覺得疼了。」

    「傻瓜,真是個傻瓜啊……」用微弱的聲音喃喃地說著,宛若風裡的漣漪,模糊地顫抖。雲想衣托起景非焰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舔了舔,將手指含到口中。

    輕盈的舌尖捲過,有一種脆弱的感覺,是丁香的花瓣,接觸著,彷彿片刻就會捻碎在指尖。被誘惑了,景非焰將手指深入了一些,想要撫摸雲想衣的舌瓣。

    雲想衣的身子略微晃了晃,似要後退,卻被景非焰牢牢地束縛住了。強悍的手指在唇與舌之間流連,肆虐更甚於寵溺,貪婪地揉著,反覆重重。口中的唾液濕了手指,摩挲過幼嫩的舌面,濃濃膩膩的味道。雲想衣痛了,從喉中發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

    美麗的眼睛抬了起來,帶了一絲苦楚,望向景非焰,讓景非焰覺得自己快被溶化了。將手收了回來,卻在雲想衣要躲開的時候,猛然抱住了他。

    「想衣,我喜歡你。」用沾了他的唾液的手指索取著,摸過他的臉頰、他的頸項,好想把他整個都攏在手心裡,有些稚氣、又有些霸氣地說了,「不要想著別人,不管是殷九淵還是其它的什麼,都不要想。只許、只許你有我一個人。」

    窗外的夏蟲伏在草木間安歇,夢時,偶爾傳來一兩聲零丁的囈語,入了耳,又滅了。

    雲想衣的唇角微微地抿著,那樣的容顏,或許是冰冷的,又或許是嫵媚的:「難道你信不過我嗎?我既已是你的了,自然不會去想別人,我只是……不喜歡你騙我。」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往後,若有事,你千萬莫要再瞞著我。」

    「我答應你。」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景非焰渾然不覺自己是狂妄的,「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答應你。還有呢?你還想要什麼,縱是明月,我也要為你攬下九天,你想要嗎?」

    留有三分柔情露在眉間,七分寒意掩入眼底,雲想衣輕緩絮語著,那如是煙一般聲音:「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愛我。」忽然間嫣然一笑,蒼白的唇上竟也透了一抹血紅的顏色,「真的,只要你愛我,這就夠了……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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