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鎖眉苦思半晌,終是在棋盤上落下一個白子。
雲無衾目光一動,拈著黑子慢慢地在邊圍一放,便又將白子去路封住。
老和尚歎了一口氣。
蘇蔻一襲素衣長裙,抱著六、七歲的男孩子立在雲無侵身後,微微地咬了咬嘴唇,眼波中流過一絲焦慮。
「阿蔻……」小小的孩子軟軟地喚了一聲,扯了扯蘇蔻的袖子,嘟著嘴咿咿呀呀,「我餓了,吃飯啦、吃飯啦。」
「噓。」蘇蔻急急地掩住孩子的口,細聲細氣地哄他,「想衣乖,莫要吵鬧,擾了你爹爹,他待會兒又要生氣了。」
雲想衣委屈地皺著小臉,在蘇蔻的懷中扭來扭去,巴巴地張望著,看見窗外的蜻蜓飛過去了,又要去抓,被蘇蔻在小屁股上擰了一把,立時眼淚汪汪,再也不敢亂動。
隔著牆,僧人在佛前喃喃地誦著梵音,隱隱入得耳中。青松下,三聲鐘,數點木魚。
淨空和尚忽然立起,合十宣佛:「阿彌陀佛,雲施主休矣,此局勝負之勢已定,不必再下。」
雲無衾大喜:「如此說來,大師明日可否讓無衾見上夫人一面?」
「咄,施主慎言。」淨空一聲沉喝,「尊夫人已然過往,雪氏現乃宮中嬪妃,施主不可出言瀆之。老衲與施主有言,若敗於施主手下,則讓施主與雪氏見上一面,現如今殘局未終,此言當不可踐。」
雲無衾面如死灰:「大師侍奉佛祖之人,豈可言而無信?」
淨空白眉低垂,神色間一片寧靜,慢慢道來:「棋未了,老衲未敗,出家人不打誑語。雪氏既為皇妃,豈可私會宮外之人,皇宮大內規律森嚴,只一面便可招至殺身之禍,老衲為施主計,當不可存此妄念。」
雲無衾的眼中掠過一剎那的猙獰,拽緊了手心,終是忍下,轉念思量之間,跪倒在淨空面前,低低俯首顫聲道:「大師慈悲,無衾自知重逢無望,但可憐幼子自出生便未見過娘親一面,日夜啼哭,無衾心下實在不忍。大師既不肯通融,無衾亦無可計,只求讓吾子想衣與其母一晤,遂了天倫之願,無衾便已知足矣。」
雲想衣膽小,縮在蘇蔻的懷中,怯怯地眨巴著大眼睛,囁嚅著:「爹爹……想衣好餓,我們回家吧,爹爹……好不好嘛?」
淨空的目光轉向孩子,略有些動容,沉默良久,長長一歎:「說來終究老衲理虧,不該與施主定此棋局。稚子念母,乃人之常情,老衲安忍拂之,如此罷了,明日雪氏進香之時,讓小施主與其禪房一敘便是,不要旁生枝節了。」
這廂裡,雲無衾展顏,蘇蔻黯然,只雲想衣不明所以然,猶自蹭著蘇蔻噥噥地撒嬌。
——
銅爐裡燃了一段沉香,裊裊的青煙繞上經幔,佛堂上褪了色的優缽曇華宛然間淡如煙花。
美人垂眸,胭脂如華月凝肌,翡翠步搖在雲鬢間微微晃動,泠聲波影疊青絲,宛然巧笑,輕輕地抿了一口梨花碧螺春,雪瑩若款款敘道:「瑩若向有禮佛之心,無奈何皇上關愛過甚,尋常總不許我出宮,今日乃是非焰生辰,特來向寺中求個吉祥,擾了大師清修,罪過了。」輕輕地笑著,皓腕輕抬,抱起年方兩歲的幼子,「這是非焰,來,非焰,給大師請安。」
景非焰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咯咯地笑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淨空長長的白鬍子。
「娘娘多禮。」淨空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望著景非焰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幾分慈愛,「七皇子初見之日猶在襁褓,而今長成,福相十分,吾景氏列祖必佑之,日後為國之棟樑。」
雪瑩若的眼波流轉,似不經意狀,婉轉道:「大師是為兩朝佛老,若能多多照顧非焰,也是他的福氣。」
「阿彌陀佛。」淨空淡然,「娘娘有心向佛,仁德可嘉。此殿供奉大慈文殊菩薩,日裡香火是極靈驗的,今為娘娘故,閒雜人等皆已摒退,娘娘上前禮,老衲暫避。」
雪瑩若頷首為禮,淨空出,殿門半掩。雪瑩若虔誠地跪下,低眉斂目,輕輕地在菩薩前訴著平生夙願。道是錦繡貴人,古佛青燈下,也不過是一介凡子。
景非焰沒了宮人在旁管束,甚為開心,在蒲團上爬來爬去,沾惹了一身香灰。
小雀輕啼,日影入窗,佛笑。
半掩的門被人小心地推開了,一個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進來。
「誰人放肆?」雪瑩若柳眉一挑,轉過頭去,「還不下……」抬眼間,看見了立在門邊的孩子,那樣的眉目,宛然如己,立時想到了什麼,驚呼一聲,掩住了口,跌倒在地。
雲想衣畏縮半晌,終是慢慢地蹭了過來,走到雪瑩若的面前,細若蚊聲地喚道:「娘……」
雪瑩若的身子抖了起來,珠翠環珮琳琅作響。
景非焰爬了過來,歪著腦袋,睜大了眼睛望著雲想衣,口中「呀呀」地叫喚著,想引他注意。
「娘……」雲想衣滿心惶恐,但終是記得父親的囑咐,大著膽子扯住雪瑩若的衣袖,噥噥軟軟地道,「想衣好想娘啊……娘為什麼不要想衣呢?娘……」
「想衣……想衣……」雪瑩若宛如夢囈一般,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你長這麼大了、這麼大了……」
母親溫柔的手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梔子花的味道,讓他想起了故里江南的春。雲想衣的心被一種強烈的願望抓住了,他仰起漲紅的臉蛋,害羞地道:「娘……抱抱想衣,娘……抱抱我,好不好嘛?」
「想衣……」雪瑩若幽幽歎息,彷彿有淚,尚未淌下就乾涸在美人的眼角。
「娘,抱抱想衣嘛。」想衣伸出了小手。
「母妃……」景非焰湊了過來,口中叫著雪瑩若,卻樂呵呵地朝雲想衣趴過去。
「呀,非焰……」雪瑩若生怕景非焰跌著了,一把抱起了他,細聲地哄著,「乖,別鬧啊。」
景非焰不知怎的,皺起小臉,在母親懷中蹬著腳丫子,死活就要往雲想衣身上撲。
雪瑩若無奈,小心翼翼地將景非焰抱到雲想衣面前,柔聲道:「想衣,這是你弟弟啊,他叫非焰,很可愛吧,來,抱抱他。」
雲想衣傻愣愣地接過那團亂動的小東西,一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雪瑩若又是一驚,也顧不得理會雲想衣,緊忙扶起了景非焰:「有沒有摔著了,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景非焰吧嗒吧嗒地搖頭,依舊纏著雲想衣不放。
「娘……」雲想衣低低地喚了一聲,難過地望著雪瑩若,「娘不喜歡想衣麼?」
雪瑩若心煩意亂,終是狠下心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著:「想衣,是娘對不住你,娘不該把你生下來……我和你爹爹已然無涉,你不該來找我,你……你只當沒我這個娘吧。」
「娘……」雲想衣哀哀地喚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睛眨巴著,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啜泣著道,「娘,想衣很乖啊,比弟弟乖,為什麼娘不要想衣呢,娘……」
雪瑩若撇開臉,復跪倒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用凌亂的聲音自顧自地絮絮低語著:「佛祖有靈,且恕我無過。上天既賦我絕代容華,又豈能令我終老鄉野?我與雲無衾不過一載夫妻,本就未承望白頭之約。現今皇上情深意重,幼子非焰承歡膝下,我怎忍別離,佛祖明鑒……」
雲想衣呆呆地聽著,也是不懂,只覺得傷心不過。景非焰圍著他轉來轉去,天真地笑著,雲想衣低下頭看他,緩緩地將手卡到他的脖子上,喃喃地道:「娘為什麼不喜歡我呢?我明明比你乖的,為什麼娘只疼你?討厭討厭你。」
雲想衣的手收緊了,景非焰被勒得難受,「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雪瑩若回首見此情形,嚇得尖叫一聲,一掌打下,狠狠地扇到雲想衣的臉上,把他瘦小的身子打得跌出去,尖尖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臉頰,滴落一長串血珠。
景非焰癟著嘴,哭得稀里糊塗。雪瑩若抱起了他,心疼地哄著。
雲想衣哽咽著,掙扎著爬過來,抓住雪瑩若的衣角:「娘,跟我回去吧,娘,爹爹在等著我們呢。」
雪瑩若看著懷中啼哭的愛子,心下惱恨不已,嫌惡地一腳將雲想衣踢開:「壞心眼的小東西,和你爹爹一副模樣呢,不知天高地厚,想什麼心思?」臨出門時回眸冷冷一笑,明媚的眼波中流過一絲沁人的寒意,「回去告訴你爹爹,莫要癡心妄想了,安分點回去過他的日子,若再糾纏不清,也休怪我無情。」
「娘、娘!」雲想衣搖搖擺擺地爬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雪瑩若掉頭而去,哭得聲嘶力竭,終是無人理會。
日暖生煙,香爐中灰冷。
良久,雲想衣覺得喉嚨好痛,再也哭不出來,只好抹著淚,蹣跚地走向後殿。
微風過,青竹搖曳婆娑,竹林間有春蟲悉嗦。
禪房中沉寂若水,淨空與雲無衾端坐對弈,淨空氣定神閒,雲無衾卻是滿腹心思,落子處不分輕重。
蘇蔻站在門口焦急地候著,見雲想衣回來了,忙奔了上去,一把摟住他:「想衣,怎麼哭了,她……她欺負你了麼?」忽然見著了雲想衣臉上的傷口,又驚又痛,「她打你了麼?乖孩子,疼不疼啊?」
禪房中的雲無衾聽見動靜,急忙跑了出來,推開蘇蔻,抓住雲想衣,慌張地問他:「怎麼樣?怎麼樣?你娘怎麼說?她願意回來麼?」
雲想衣委屈地只是掉眼淚,嘶啞的嗓子半天說不成話。
雲無衾惱了,厲聲喝道:「你啞了?爹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你娘到底說了什麼啊?」
雲想衣嚇得亂跳,躲到蘇蔻的背後,期期艾艾地道:「娘不喜歡……想衣,她不跟想衣……回來……」
雲無衾驟聞此言,手腳都冰涼,傷心處無計消遣,望著眼前的哭泣的兒子,怒從心頭起,一巴掌摔了過去:「沒用的東西!」
雲想衣張著嘴,已經哭不出聲音,使勁地抽搐著,小臉一片蒼白,眼淚和著腮邊的血絲一起滑下。
雲無衾欲要再打,這邊淨空一聲斷喝:「雲無衾不得張狂!佛門淨地,豈容你如此?施主自重!」
雲無衾僵住了,嘶啞地咆哮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爹……」雲想衣流著淚,抽噎著,一臉的茫然:「連你也不要想衣了……想衣明明很乖的,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想衣呢?」
蘇蔻抱起雲想衣,輕輕地親他的額頭,摸著他的臉頰,憐惜地道:「想衣乖,阿蔻最疼想衣了,乖啊,莫哭,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什錦香酥翅、翡翠梨花羹、還有桂花鯉魚,想衣乖乖,阿蔻疼你,莫哭啊。」
雲想衣摟住蘇蔻的脖子,伏在她的胸口泣不成聲:「我很乖的,阿蔻……」
蘇蔻抖著手,淚水無聲地滑下,循著雲無衾的背影望去,眼眸中,波色蕭索秋水暗。
——
江南晚春,煙雨遲暮,柳絮如雪因風起,飄落西窗霞紗,一襲輕愁一簾夢。
琴聲婉轉,在燕子的輕啼中,慢慢地抹著宮弦,一闕梅花弄,十指尖上轉清音。
盲眼的老者側耳細聆,忽而皺起了眉頭:「左手羽調高了三分。」
「啪」的一聲,竹篾重重地抽在雲想衣的手指上,腫起一道紅色的傷痕。雲無衾嚴厲地道:「想衣,仔細些,好好聽師父是怎麼教的。」
雲想衣不敢哭,含淚咬著嘴唇,稚嫩的手指滑過細細的長弦,終究是累了,微微地有幾分顫音。盲眼的老者擺手止之,雲想衣嚇了一跳,慌忙縮手,害怕地看了看雲無衾。
「音音琴德,不可測之,體清心遠,邈難極兮,戒之急戒之燥。」盲眼的老者捋著鬍子,慢慢地道,「雲老爺,令郎天賦上佳,但切勿急功近利,習琴之道重於修心,過之猶不及。今日暫且如此,待老朽隔日登門輔之。」
「是,曾師父見教的極是。」雲無衾拱手為禮,客氣地將老者延至門外。
蘇蔻見老者出門,急急進來,捧起雲想衣的手,看見孩子的手指上一道一道的傷痕,不由眼眶也紅了:「疼不疼啊,想衣最乖了。」
雲想衣一頭紮到蘇蔻的懷中,半是委屈半是撒嬌,嗚嗚咽咽地嘟囔:「好疼哦好疼哦,我不要練琴,我要去玩嘛,手都疼死了。」
那廂雲無衾回來,蘇蔻忙將雲想衣摟住,略有些埋怨:「老爺,您也管教過嚴了些,想衣他還是孩子,怎麼吃得住這種苦頭?」
雲想衣眨了眨大眼睛,晃著手指頭,小小聲地叫道:「爹爹,手好疼哦……」
雲無衾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過來將雲想衣抱在膝頭上,柔聲道:「想衣是乖孩子,聽爹爹的話,好好練琴,這位曾師父是名滿江南的大師,當年你娘也是他的弟子。」惘然間神色有些迷離,望著雲想衣的臉低低地道:「你長得這麼像你娘,要能像你娘一樣習得一手好琴,那爹爹就歡喜不過了。」
雲想衣蹭在父親的臂彎,使勁地點頭。
蘇蔻暗自傷懷,卻只強作笑顏,絮絮地道:「想衣過來,晚上給你做最愛吃的桂花鯉魚,來,和我去後面池塘抓魚。」
「唔……」雲想衣歪著腦袋思量片刻,拉了拉雲無衾的衣角,「爹爹前日答應給我做個風箏玩的,給我嘛……」
雲無衾失笑,摸了摸雲想衣的頭:「好,你和阿寇去抓魚,爹爹給你做風箏,今天風也好,下午爹爹帶你去放風箏。」
雲想衣歡呼了一聲,從雲無衾身上爬下來,牽著蘇蔻的手跑出去:「阿蔻啊,走啦,抓魚抓魚,我要很大很大的。」
蘇蔻回眸,眉目幽憂,欲言又止。雲無衾卻將目光轉開了。
簾外蝴蝶倦舞,梨花將謝。
——
花開花謝,社燕年年,雲生雲滅,紅塵歲歲。青青的滴水簷下,有人軟軟地挑著琴弦,吟著春去了、秋也過了,琴聲滴水,從黎明敲到黃昏,而後,夜深了。
蘇蔻倚在闌干外,彷彿溫柔地微笑,卻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雲無衾又走了,每當池子裡的青蓮花開時節,他總是獨自一人去到燕都,怎奈相思……怎奈相思,卻是兩處閒愁。
雲想衣跑過來,拉著蘇蔻的手問她:「阿蔻,你聽我彈奏得可好?比起我娘親當年如何?」
蘇蔻垂著眼簾,默然半晌,輕聲敘道:「卻少了幾分韻味,張揚些許,瑩若當年……」她歎了一聲,「一曲春江花月,當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她很好,我、我……終究是比不上她的。」
雲想衣趴在蘇蔻的面前,搖著她的膝頭,噥噥地道:「阿蔻比誰都好,想衣最喜歡阿蔻了。」
「傻孩子。」蘇蔻淡淡地笑了,捏了捏雲想衣的小鼻子。
小小的雨點滴在青色的蓮葉上,宛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冰冷而清脆。夏雨風荷,紅藕香殘玉簟涼。
「阿蔻,進屋吧,天涼了……」雲想衣猶自磨著蘇蔻絮絮地念叨,卻見蘇蔻抬眼望向階外,她的臉色漸漸蒼白,雲想衣回頭,楞了一下,「爹爹……」
雲無衾不知何時歸來,立在竹籬外邊,煙雨如梭,青衫濕盡,滿頭滿臉都是水,便只是那般癡癡地立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眼眸中有一種濃濃的顏色,像血一樣殷紅。
「老爺!」蘇蔻心下一緊,急急奔了出去,拿袖子遮住雲無衾的頭,「怎麼這就回來了?下雨呢,快些進來。」
雲無衾張了張嘴唇,從喉嚨裡面發出「荷荷」的聲響,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雲想衣,忽然間宛若癲狂,淒厲地叫著:「瑩若!瑩若!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
「老爺?」蘇蔻下意識地想拉住雲無衾,卻被重重地推開了,跌在泥濘中。
「瑩若……」雲無衾喊叫著,撲過去,將雲想衣緊緊地摟住,「你為什麼要走?我待你一片真心,你何至於如此絕情,雪瑩若,你何至於如此絕情啊?」
雲想衣嚇到了,驚恐地掙扎著,尖聲叫道:「爹爹、爹爹,我是想衣啊,爹爹,好疼,快放開啊!」
「瑩若!你為什麼要走?」那時間,雲無衾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泣,他的手慢慢地撫摸著雲想衣的臉頰,夢囈一般嘶啞地道,「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你怎能負我?」恨了卻笑了,一字一字地慢慢說,「不讓你走,我再也不會讓你走,瑩若……」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掐住了雲想衣纖細的脖子,狂亂地吼叫著,「我不讓你走!」
「嗚……」雲想衣的小臉憋得青灰,腳丫子一蹬一蹬的,漸漸也軟了下來。
「想衣!」蘇蔻顫聲尖叫,一時情急,掄起了廊階前的那張琴,狠狠地朝雲無衾身上砸下去。
「匡啷」一聲,雲無衾晃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蘇蔻也顧不得其它,踉蹌上前抱起了雲想衣,輕輕拍著他的胸口,惶然幾乎不能成聲:「想衣……想衣,你沒事吧,你可別嚇我,想衣……」
雲想衣抽搐了兩下,緩緩地回轉過來,「哇」地一聲號啕大哭,拚命地抓住蘇蔻,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不停地哆嗦。
雲無衾吃力地從地上爬起,額頭上滲出一道血痕,和著雨水從眼角流下。蘇蔻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上胭脂褪成了蒼白,她抬眸望去,眼波中幽怨千千。雲無衾卻不看她,顫抖著摀住了臉,破碎的聲音飄零在煙雨中:「她死了……她死了,竟教我無處恨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他搖搖晃晃地走入雨中,仰面向天,半晌,倏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泣:「瑩若……」
蘇蔻的身子一震,低下頭,摸著雲想衣的頭髮,也不知是喜或是悲,茫然地道,「她死了……你娘她過世了,想衣,你知道麼?」
小小的孩子怯怯地將身子縮成一團,蜷在蘇蔻的懷抱中,啜泣著,卻用那樣恨恨的語氣絮叨著:「討厭她……想衣討厭她,死了才好呢,討厭……」
青天外,煙雨濕了楊柳,畫簷角下,弦斷人散,聞歌者不復見高山流水。
——
夜色濃墨,風急雨亦促,點點滴滴敲著簷上青瓦,金聲欲斷。
雲想衣包在毯子裡,把自己裹成一個小小的球,抓著蘇蔻的手不肯放鬆,咕咕嘟嘟地撒嬌:「阿蔻啊,今晚和我一起睡嘛,我一個人會害怕,阿蔻和我一起睡嘛。」
蘇蔻輕輕地拍著雲想衣的手,淡淡的憂傷從她的眼眸中流過,零丁的歎息就像夜色中瀰漫的煙霧,她默然。
隔牆忽然傳來雲無衾沉悶的號叫聲,青瓷水瓶被砸到了地上,「噹啷」作響。
雲想衣抖了一下,蒼白著臉,蹭著蘇蔻:「阿蔻,我好怕,爹爹怎麼了?」
蘇蔻低頭望著雲想衣,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臉上露出了一種決然的神色:「想衣、想衣……我、我要走了。」
雲想衣會意不過來,傻傻地問:「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啊?」
「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以後再也不回來了。」蘇蔻垂下眼簾,輕聲地道。
「阿蔻……你莫要哄我。」雲想衣惶然了,一骨碌爬了起來,緊緊地趴在蘇蔻身上,「你怎麼會走呢?」
蘇蔻黯然一笑,眉目間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你娘離開十一年了……」她撫摩著雲想衣的臉頰,聲音略略地有些顫,「你也十一歲了……整整十一年,你爹爹竟片刻也不曾忘她。我本以為日子久了,你爹爹自然會死了這分心思,到如今,死心的人卻是我,想衣,我是一刻也留不住了,我、我……」
「不要不要!」雲想衣焦急地仰著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滿了淚,皺著鼻子傷心地哽咽,「阿蔻最壞了,連你也不要我,阿蔻壞,我不要你走……嗚嗚……」說到末了,忍不住紮進蘇蔻懷中放聲大哭,揮舞著小拳頭,「阿蔻不要走,你不疼我了嗎?討厭你……」
「想衣……想衣,我怎麼會不疼你呢?」蘇蔻憐惜地把替雲想衣把眼淚擦去,捧著他的臉,緩緩地道,「這會兒你爹爹瘋瘋癲癲的,我怎麼忍心把你一個人留下,想衣……想衣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咿呀……」雲想衣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淚珠子,他猶猶豫豫地道,「爹爹和我們一起走嗎?」
「不是。」蘇蔻捂著心口,低聲道:「我不想再見你爹爹了,想衣,我的乖孩子,我唯一捨不下的就是你……跟我一起走吧,過幾年,等你長大成人,懂事了,再回來看看你爹爹,想衣……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西廂房那邊,雲無衾的嘶喊聲愈見淒厲。窗外的風折楊柳、雨濺青荷,夜欲傾。
雲想衣把嘴癟了又癟,想哭不敢哭的模樣,眼巴巴地望著蘇蔻,半天不說話。
蘇蔻終於失望,掩面轉首欲出,方行了幾步,聽得雲想衣一聲哀叫,直直地撲過來:「阿蔻你不要丟下我,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跟阿蔻一起走!」孩子的聲音滿是眷戀與依賴,帶著哭泣的味道,怯怯軟軟的,聽得蘇蔻的心尖都發顫,將雲想衣輕輕地抱起,為他披上外裳,低聲道:「想衣乖,那你在這裡等我,我回房間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連夜就走,莫要讓你爹爹知曉。」
「唔。」雲想衣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含著眼淚乖乖地點頭。
蘇蔻掩門出去。雲想衣自己一個人呆了會兒,聽著風聲凜凜、雨聲嚦嚦,方覺夏涼沁骨,思量間割捨不得,從木櫃裡面翻出了當日雲無衾為他扎的風箏,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抱在懷裡。
風動楊柳搖,長長的枝條兒抽在窗紗上,吧嗒吧嗒地響著。紅燭結了半朵燈花,轉瞬開了又滅,燭灰沉香。
「啊——」
倏然從外面傳來了悲哀的慘叫,像針一樣尖利刺人,撕扯著只得半聲,便生生地被掐斷,嘎然而止。
那是蘇蔻的聲音。
雲想衣抱在懷中的風箏掉在了地上,他一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卻是兩腿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一豆孤燈明滅不定,人的影子被映得扭曲,在暗色的角落裡搖搖晃晃。雲想衣打著哆嗦,一顫一顫地挪到門邊,舉手觸到了門框上。門忽然自己開了。
「啊啊啊……」雲想衣嚇得跌到了地上,捂著臉驚恐地叫了起來。
深黑的夜色中,雲無衾一襲青裳,濺著滿身的血跡,如鬼魅一般僵硬地立在門外,直直地瞪著雲想衣。
雲想衣的牙齒「咯咯」地打著寒戰,嘴巴努力地張了幾下,竟發不出聲音。
「連你也要走……連你……也要走……」雲無衾遲緩地移動著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向雲想衣伸出了手,殷紅的血從指縫間一滴一滴地流下,淌到雲想衣的臉上,還帶著暖暖的溫度,卻讓他覺得寒冷。
「阿蔻……阿蔻在哪裡呢?」雲想衣喃喃地念著,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顫抖著一點一點向後面蠕動。
雲無衾蹲了下來,抓出了雲想衣的腳,把他拖過來,用沾滿血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夢囈一般對他說著:「阿蔻竟想把你也帶走,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我只有你了……什麼都沒了,只有你了,連你……也要走嗎?」
「阿蔻!」雲想衣嚇壞了,竭力躲閃著,又哭又喊,「我不要爹爹,我要阿蔻我要阿蔻!」
雲無衾從喉嚨裡面發出了野獸一般沉悶的嗥叫,猛然撲了上來,壓住了雲想衣瘦小的身子。班駁的燭光映入他的眼眸,一片黑暗的模糊。凌亂的風裡雨裡,夜色沉淪,人都瘋掉,只是嘶啞地喊著那個女人的名字,癡了,一遍又一遍:「瑩若、瑩若……瑩若,求你……不要再離開我,瑩若……」
雲想衣覺得好疼好疼,疼得想要死去,掙扎著撲騰著,張大了嘴,哭也哭不出來,只聽見了風的聲音、雨的聲音,還有身體被撕裂的聲音。血的味道從腳踝漫過指尖,把人淹沒。
那個夜晚,燭的影子裊裊搖曳,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在瘋狂中瀰漫,胭脂的眼淚凝固在燭燈的灰燼裡。
——
粗糙的繩索緊緊地勒在手腕上,蹭破了細嫩的肌膚,血從蒼白的底色下面滲透出來,滑落一道緋紅色的痕跡,滴在指尖。
雲無衾低下頭,輕輕地咬著雲想衣的手指,把上面的血慢慢地舔乾淨。
「好疼啊……」雲想衣呻吟著,赤裸的身子在柔軟的毛毯上扭動著,帶著一點點天真的魅惑,用一種痛苦而溫柔的聲音喃喃地訴著,「爹爹,我好疼啊,爹爹……」
雲無衾狠狠地壓了進去。雲想衣象砧板上的魚,跳起又跌下。彷彿快要斷氣的喘息,肉體摩挲著發出滑膩的聲音。床帳拂扭,七重流蘇糾結不解。
「饒了我吧,爹爹……我再不敢了,饒了我……」雲想衣嗚咽著哀求,嘴唇上的血似胭脂。
雲無衾一巴掌摔了下去,厲聲喝道:「今兒早上你去哪了?去哪了?你是不是又想亂跑?」
「我沒有,沒有啊,爹爹。」少年煙水迷離的眼波斜斜地望了過去,分不清是恨了或者怨了,幽幽地一凝眸,細聲慢語地求他,「想衣最喜歡爹爹了,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不會……放了我吧,好疼,要死掉了……」
雲無衾的臉上浮現出惘然的神色,歎息著,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雲想衣的眼睛:「你真的很像她啊……」忽然猙獰地笑了,「就連撒謊時候的神情都和她一模一樣。」他的手指掐了下去。
「啊——」雲想衣慘叫著扭開頭,眼角邊有紅色的淚。「爹爹……爹爹為什麼不喜歡想衣?為什麼為什麼?」他淒厲地哭著,閉上眼睛,用手摸索著抓住雲無衾的肩膀,顫抖著纏住他,「想衣會很乖的、不會離開爹爹,可是……爹爹為什麼從來就不喜歡想衣?」
雲無衾的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就彷彿黃梅樹下情蔻初開的少年郎,那般癡癡地看著雲想衣,俯過去,輕輕地吻他的嘴唇:「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瑩若。」他的手伸到雲想衣的身下,殘忍地撕扯、揉擰,血肉糜爛,而他卻在雲想衣的耳邊款款地呢喃著,「我喜歡你……」
階下瑤琴生塵,院外梧桐清秋。池子裡的青色蓮花早也凋零,暗香殘落。
雲想衣扭曲地微笑了,紅色的淚痕乾涸在眼眸底下:「你瘋了,爹爹……你瘋了,你知道麼?」
——
雲想衣坐在梧桐樹下,修長的手指抹過琴弦,深一下淺一下,不經意地弄著那曲平沙落雁。錚錚的琴聲宛如流水,潺潺地漫過初夏的空氣,風清了雲也淡了。那一年的蓮花謝了,就不曾再開。
「好!好一闕長調,當真能令雁字回、雲鵠落。」竹籬外,一個錦衣高冠的男子拍手贊曰,「今日始信人間亦有天籟之音。」
雲想衣停下手,瞥了一眼,淡然道:「家父今日不在捨中,小子年幼,不諳待客之道,先生若有事體,還望明日登門,請回。」
男人身後隨行的侍衛大聲喝斥:「大膽庶民,可知此乃明石郡王,竟然無禮。」
「退下。」明石王板起了臉,眉宇中有一種尊貴的氣態,又似乎是刻意作出了的威嚴模樣,「不知輕重的奴才,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侍衛不敢出聲,弓著腰退到後面。
明石王清了清嗓子,文雅地略一欠身,正色道:「本王素來耽迷音律之道,此次南來蘇寧,聞得雲氏有子,琴技無雙,頓起拜會之意,今冒昧之處,還望公子見諒了。」
雲想衣似笑非笑,也不言語,只是冷冷地看他。
明石王頗覺有幾分尷尬,欲待拂袖,眼見樹下那人素衣青絲,覺來有幽然出塵之雅,心下一動,卻又躊躇。
雲想衣抱起七絃琴,掉頭徑去,進屋關了門,竟不再理會。
侍衛勃然變色,不見主子吩咐,也不敢擅動,只是鬱悶,行經江南,何曾受得這番冷落。明石王也不惱,在籬外負手踱步,慢慢地吟哦著五律詩賦,道是蒹葭白露,秋水一方。
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微動,花影移,日照漸中天。
良久不見屋內動靜,明石王長長地歎了一聲:「本王絕無唐突之意,不過欲求一曲雅歌,雲公子既有驚世之琴音,卻不使人聞,豈非明珠暗藏,徒令塵埃蒙之。」
窗格子開了一條縫,雲想衣清泠的聲音自裡面傳了出來:「你過來。」
明石王一怔,侍衛急止之:「王爺不可。」明石王回過神來,狠狠地瞪了侍衛一眼,獨自趨步上前,行到階下,心中亂跳卻強作從容:「雲公子有何見教?」
水一般的眼波從窗紗後面透了出來,雲想衣慢慢地問他:「今兒大早,知府大人就過來把我爹爹請走,這……可是你的安排?」
明石王臉上一紅,旋及坦然:「不錯,前日蘇寧知府提起雲公子,道是一手好琴江南無雙,只可惜令尊大人向來古板,不解文人雅意,故此請令尊暫且過府小敘。」
「想衣願隨王爺同歸,不知王爺府上可容得想衣一席之地?」雲想衣靜靜地道來。
明石王聞言竟手足無措,遲了半晌方才省得,忙不及迭地拚命點頭:「自然自然,雲公子神仙中人,本王當待貴賓之禮,不敢怠慢。」
「好吧,那你……」雲想衣的眼睛望了出去,忽然變了聲調,急促地道,「我爹爹回來了,你快快離去。」咬了咬牙,又決然道,「你今夜子時起讓人在院外侯著,我若得空,便知會與你。速去。」
明石王如奉綸音,自帶人離去。
雲想衣合上窗子,捂著胸口,縮在角落裡顫抖著。
——
入夜,雷雨交加,轟然的聲響中,白色的閃電將夜幕撕破了一角,天闕漏水,金鼓鳴震。
雲無衾閉著眼睛,彷彿已經沉睡。
「爹爹……」雲想衣輕輕地喚了兩聲,不見雲無衾醒來,屏住呼吸將雲無衾的手臂抬開,起身下了床。
天外忽然一記滾雷,炸在耳邊,雲想衣不由抖了一下,幾乎跌倒,壯著膽子回頭,見雲無衾仍舊閉目,吁了一口氣。心跳得難受,雲想衣用力地咬住嘴唇不出聲,點著了半截紅燭,掩著朦朧的燭光,拾掇好衣裳,偷偷地去摸門栓。
「你要去哪裡?」身後突兀地傳來了雲無衾的森冷的話語。雲想衣一僵,手中的紅燭掉在了地上,滅了。
豆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青瓦,凌亂的聲音落在窗前、落在階下,夜色都支離破碎了。
雲想衣呆呆地盯著開了一半的門,動也不動。雲無衾走到他的身後,將手支到門上,環住他的身體,牙齒磨得「咯咯」作響:「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卻以為你瞞得住我嗎?」伸手拽住雲想衣的頭髮,扯了過來,一掌重重地摔在他臉上,嘶聲斥道,「不知廉恥的東西!又想去勾引誰呢?」
雲想衣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抱著頭哀哀地乞求:「我錯了,爹爹,不要打我,我再不敢了。」
雲無衾赤紅了眼,瞪著他:「你每回總這麼說,你每回都騙我。」猛然抓起一張案幾,朝雲想衣狠狠地打了下去,狂亂地咆哮著,「誰叫你騙我!誰叫你騙我!」
「啊——」
雲想衣抽搐著身子,發出淒慘的號叫。沉重的木案碾過雙腿,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刺耳。「爹爹、爹爹……」雲想衣顫抖著將手伸向雲無衾,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麼,「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了,我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雲無衾象野獸一樣發出沉悶的吼叫,撲過去,按住雲想衣的身子,張開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用牙齒使勁地撕扯著。
「爹爹……」雲想衣是這麼叫喚著,卻發不出聲音。微弱的氣息卡在喉嚨裡面,在血沫中模糊。彷彿快要斷氣一般的喘息,其實他只是不停地在喚著,「爹爹、爹爹……」
驚雷翻滾,隆隆震震,天崩了地裂了,滂沱的大雨漫過了黑色的夜。
好疼,把肌肉切開,把骨頭折斷,痙攣的呼吸扯破胸口,疼得……已經瘋掉……
雲想衣腦中一片空白,雙手胡亂地摸索著,觸到了旁邊的燭台,不覺一把抓住,重重地砸過去。
雲無衾一聲悶哼,身子倏然一歪。
雲想衣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抓緊燭台,對著雲無衾的頭顱,瘋狂地砸下。紅色的血和著黃色的腦漿一起迸出來,手上黏黏濃濃,有一種柔軟的溫度滲入指尖。血腥的味道把人淹滅、然後溺死。
天外電閃雷鳴,風捲雲暗,繁花頃、楊柳折,雨濕簷角。
「爹爹、爹爹……」依舊喃喃地喚著,雲想衣終是累了,停下手,燭台「匡啷」一聲落到地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他蠕動著蹭上前,抱住雲無衾的頭顱,輕輕地吻著,不知道是眼睛、是嘴唇、還是鼻子,一片淋漓的血肉。雲想衣的眼角有一滴淚,只是流了那麼一點點,乾涸在腮邊。暮春三月,燕子晚歸,在腐爛的煙花中軟軟地呢喃,「想衣最喜歡爹爹了……真的、真的,從來沒有騙過爹爹,想衣最喜歡爹爹了……」
白骨從死人的嘴唇邊上翻出,咧開嘴彷彿是冰冷地笑了。
紅燭燃起,焚燒白骨、焚燒黑夜。重雨,驚雷,夜未央。
——
古陵暮桑,蒼松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橫斜,幾聲雀啼,歸去深處。
車伕勒住韁繩,馬車停在了山道邊上,侍衛翻下馬來,行到車邊,小聲道:「王爺,京都的金吾衛守在皇陵外面,我們不能再往前了。」
「為什麼?」車內的雲想衣聞得此言,激烈地掙扎了起來,嘶聲道,「我要進去,你分明應允過我,帶我進去。」
明石王摀住了雲想衣的嘴,使勁按住雲想衣,直到他漸漸地癱軟下來。明石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不是我騙你,實在是進去不得,景氏的祖陵,除非皇族宗室方能入內。何況我此次擅離封地,若讓人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場是非,想衣,日後若有機會,我定會如你所願,莫急在此一朝。」
雲想衣急促地喘息著,長長的黑髮從明石王的臂彎裡垂下,宛如流水一般顫抖。恨了又恨,望著束縛在手腳上的鎖鏈,忽然將臉埋進明石王的胸口,發出小獸般嗚咽的聲音,尖尖的指甲抓住了明石王的手,惡狠狠地掐著。
「想衣……想衣……」明石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雲想衣的頭髮,低聲下氣地哄他,「你想什麼呢?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乖乖地聽話,莫要再想著逃走,我只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你了,想衣……明日我們再來看看,或者能尋個門路進去,你先別氣惱。」
「王爺、王爺。」外面望風的侍衛突然跑了過來,壓下了嗓門慌張地道,「快走吧,七皇子殿下祭陵完畢,現下出來了,正往這條道上過,我們還是避開為好。」
「不要。」還未待明石王回答,雲想衣突兀地叫了起來。
「想衣?」明石王略有幾分愕然。
雲想衣緩緩地抬起頭來,彷彿一下平靜了,眼波款款地轉過,帶著嫵媚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我想見見這位七皇子殿下。」忽然溫柔地笑了,幽幽歎息著歎息,喃喃自語,「難得遇著這等貴人,也不知他如今……是怎生模樣了。」
明石王不忍拂他心意,便令從人將車馬牽到道畔,微服俯首做恭敬狀。
威武的甲士騎著剽悍的駿馬肅然行經,鐵蹄踏起道上末草,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煙。金繡黑緞的旗幟在風中翻捲獵獵,銜接如長龍。正中央,高貴的少年施然而過,高馬黃金勒、錦冠瓏玉帶,容華尊嚴儘是天生,不經意地望向道邊塵埃,明亮的眼眸中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雲想衣斜斜地挑開簾子,垂眉凝眸,彷彿只是淡淡地一瞥,將少年挺直的背影映在眸子裡。微笑著,眉目間說不出的柔情似水:「娘走了,爹爹也走了,幸好還有你呢,要不然的話……我活著做什麼呢?」牙齒「咯咯」地響,捂著心口,似乎笑得喘不過氣來,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胭脂般的血染紅了蒼白的底色,「幸好還有你呢……」
遠山外,落日煙華,宛然一夢,夢裡斜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