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發覺不對勁的是林敏姑婆,她在這之前找上了沈長峰相商,「事情不對呀!長峰。紫綾不可能會出遠門不告訴我一聲,讓我擔心。即使她和君亞再怎麼情濃意蜜,也該打個電話報平安才是--三天了!我的心直慌。」
「慧之姐。」沈長峰安慰她。心底也有絲異兆,「或許是年輕人貪玩,忘了打電話。」
以紫綾善體人意的性格?不大可能。
沈長峰頗為惱怒,已經將兩個看丟君亞的保全人員猛刮一頓--那還是在他誤以為君亞和紫綾想享受兩人世界,心情愉悅時--現在,兩個倒楣鬼肯定要遭殃了。
「真是飯桶!只是換了一部車子居然就認不出人來了。」沈長峰氣得火冒三丈。
是呀!人是習慣的動物,沈君亞的車子品牌數十年來未變,突然出現了一輛未曾見過的吉普車,任誰也不會去注意,這是一種盲點--一向不加掩飾作為(甚至有些蓄意招搖)的君亞怎麼會突然掩飾行蹤?
一天、兩天過去了。這是第六天了,小道消息沸沸揚揚地傳開。
關心紫綾的人一個個找上史帝芬,想由他口中得知君亞可能的落腳處。
不堪其煩的史帝芬想召開盛大的記者會,一勞永逸。
「我怎麼會知道?!你們以為我是他肚裡的蛔蟲嗎?」
好脾氣的史帝芬忍不住發火,咬牙切齒,「一大堆工作全扔下不管,他當我三頭六臂?如果不是我有三分之一的股東,我早一骨腦兒扔下不幹了!」
翊德歹念陡升,慫恿他說:「把他那一份也給吞了怎樣?」
「原則上不行!」一手掌起「真相」財務支出的史帝芬悻然道。「不過……技術上可行。」
「對呀!」翊德附和:「他既不仁在先,你也可不義在後啊。廣東話不是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嗎?」
憂心忡忡的佩儀掐他大腿。
「別操心。」翊德頗為樂觀道:「或許表兄只是跌入愛河,去度婚前蜜月了。」
「我總覺得……怪怪的。」佩儀皺眉。
「你以為像表兄那種人會在眾人目光注意下對心儀的女子求歡嗎?太不上道了。」翊德笑道:「從小他就有種孤癖性格。昂貴的玩具、禮物像廢鐵給人,真正喜歡的寶貝不管多普通常見,也不讓人碰。可見得他這次是玩真的了。」
「就像狼一樣了?」筱蟬比喻:「狼終其一生都只對固定配偶忠實。」
「滿口荒唐!」佩儀沒好氣道。「不倫不類。」
「那是動物奇觀說的。」筱蟬辯白,「你沒常識!」
大伙的樂觀在雁雪捎來林嫣如失言惹禍的經過後,有如湯潑殘雪,一滴不剩。
翊德至此才知曉舅舅暗中搞鬼。難怪?去欺壓紫綾雙親的手段在以前是前所未有的事。
「大勢已去!」他在和佩儀獨處時,神情凝重而遺憾地說:「任何事……只要一牽扯到舅舅,君亞他……總是會變本加厲,反其道而行……佩儀!紫綾她恐怕……」
佩儀消化丈夫給她的訊息,緩緩介入道:「君亞是為了報復才劫走紫綾?」
翊德點頭,「十之八九!」
「那傢伙!」佩儀氣得無法可施,在臥室裡來回踱步,「總有辦法治他吧?譬如告他綁架、妨害自由什麼的!他簡直目無法紀!」
翊德苦笑,他知道老婆只是一時氣話而已。
半夜醒來,翊德看見了佩儀在梳妝台前端坐,手指拂過某種紙張在桌上摩擦出沙沙聲響。
「佩儀?」他開口喚道。
她並沒有回頭或開口,逕自完成手上的工作。
「呼!」佩儀歎了口大氣,鬆弛緊繃的意志力。
翊德掀被而起,走到她身後,「怎麼啦?」不待佩儀回答,他已經看到答案,彩色的占卜紙牌五張朝上成十字形狀顯示結果。「在占卜?為紫綾嗎?」
「嗯!」佩儀點頭,旋即又微笑,「年紀大了精神感應不像十來歲時敏銳,占卜起來很吃力,跟紙牌找不到共鳴。」
「什麼?」翊德佯裝大驚失色,「這玩意兒不是你十年前混口飯吃的傢伙嗎?現在還在?我以為早進了垃圾桶了。」
佩儀白了他一眼。「胡說!」
「現在很流行呢!電視上介紹過。」翊德探頭張望,「准嗎?情況如何?」
「不告訴你!」佩儀皺眉,「你曉得君亞的生日嗎?西曆的。」
「怎麼不曉得?舅媽去世前,每年幫他作生日,盛大慶祝哩!」他說出了
君亞的生日。
「天平座?」佩儀喃喃自語,「很貼切風象性格……只不過是個嚴重失衡、傾頹的天平座。」
「到底怎樣?」翊德環住她的腰間:「老婆,你快說嘛!」
「我不敢肯定……『星』的暗示是緩慢、良好的,或許要好幾個月、好幾年才會看到結果。」佩儀咬著下唇說,「我接收的訊號太微弱。」
「可見得老了!」翊德玩笑道。
她伸手收拾好些年未曾碰過的紙牌,心裡明白原因在那裡。幸福穩定的生活使她老成,精神狀態不像少女時代的活躍氣盛,感應能力自然差了些。
「等等!你的意思是:君亞、紫綾也會像我們一樣分別五年後再敘前緣嗎?」翊德心思回到正題。
「有可能。」她答。
「我不信!」他大呼小叫。
佩儀但笑不語:「讓時間去決定。」
柔和的小夜燈下,發長披肩的佩儀像個神秘艷麗的女巫,蠱惑著翊德的情緒,他伸手攔腰抱起妻子,「理它做什麼?咱們上床睡覺去!」
「你呀!」看出他居心不良的佩儀將頭埋在丈夫的胸前猛笑,吵醒了他以後總是一陣歪纏,還能有覺好睡嗎?
夜未央、月未眠。
***
第八日,杳無音信的兩人回來了。
君亞的反應像是冰河寒潭,毫不掩飾他的嫌憎厭惡,冷眼瞅著任何膽敢靠近他三公尺範圍內的勇士。
嘴角擒著冷笑的君亞看起來如狼似虎。
至於紫綾……
三緘其口,照常工作的態度真是令大家吃了一驚。
沒有失戀、幻滅的傷心淚水與辯白解釋。她默默的接受現況,沉著、安靜得令人擔心。
「我很好。」
「沒事的。」
「真的都過去了。」她簡短、平緩地回答眾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關心詢問,直到重複了多日後才筋疲力盡地直言,「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日子總是要過的。
林敏姑婆靜靜等待,等待紫綾釐清思緒後向她傾吐心事、尋求慰藉。
時序由仲夏進入初秋。
蟄伏了一段時間的君亞又開始約林嫣如,氣得眾人恨不得狠K他一頓,好讓他清醒。
說歸說,真要執行起來也不容易,君亞冰冷的怒意還是很嚇人的。
「誠實是人類最難得的美德。」他挖苦眾人道。
心虛的雁雪噤若寒蟬。
佩儀、筱蟬無畏無懼指控他始亂終棄、罪大惡極時,他不怒反笑。
「把我移送法辦好了!我一概承認。」他說。
紫綾依然保持緘默,只有唯一一次洩漏了她的心情。
「他是個被母親傷害的孩子……即使再怎麼睿智成熟也抹不去心頭的陰影,我不怪他。」紫綾說。
站在妍麗花卉中的紫綾儼然是一個安祥嫻靜的小女人,走在路上時常會吸引異性愛慕的欣賞眼光,沈君亞抹去了她身上最後一絲孩童的稚氣,只是偶爾也有擋不住寒風的蕭索,心情不由得落寞的時候。
她常常撫摸著君亞給她的唯一禮物,怔怔發呆。除此之外,紫綾仍是開朗、溫柔、隨遇而安的乖巧姑娘。
怎麼可以讓疼愛她的大家擔心?紫綾鼓勵自己。
姑婆的新書出版了。柔和的女性筆調令人動容,以對丈夫的愛昇華為對這片土地的關懷,歷練豐富的智慧訴說著時代的斲傷、被遺忘的余憾終於可以放下,不再承擔……
眼淚自眼角滑落,看完「菩提的饗宴」後,紫綾也洗滌了自己的悲傷,而喜訊不斷。
雁雪和家棟的婚期總算定了下來,請她作伴娘。
翊德、佩儀夫婦就要迎接第一個寶寶加入家庭成員,明年七月,紫綾可望升格當阿姨。
筱蟬仍然高唱:「好男人都不見了……」似乎有轉為女強人的打算,跨行經營護膚中心、女子三溫暖。
至少,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紫綾的二十歲生日在霏霏細雨中悄悄過去。她重拾書本,在工作閒暇溫習高中功課,準備考大學。她徵詢姑婆的意見。
姑婆心疼地望著她說:「當然好。不過……既然要讀,為什麼不到國外升學呢?先選定語言學校,再來晉級學院,或許辛苦,但是值得--也讓那些勢利眼跌破眼鏡。」
紫綾為難羞窘一笑。姑婆雖然開明睿智,對她「受人欺侮」一事還是不太能釋懷。
「不必了。」她婉拒,「在這裡也有好學校呀!我想半工半讀。」
一年、兩年、五年……她總會找到目標的。紫綾下定決心。
沈君亞的名字只有偶爾出現在新聞雜誌的花絮,對她來說已經成了個遙不可及的人物。
雁雪挫敗地對未婚夫訴苦,「我甚至不知道阿哥會不會來參加我的婚禮!」
沈長峰對兒子的報復真的感到心冷。他撤回了一班監視君亞的保全人員,無言的表示讓步。
他真的老了,跟自己的親骨肉斗不起來了,隨他去吧!
自覺對紫綾的傷害無法--也恥於--用金錢補償,他對這個女孩說出了問題的癥結。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君亞母親的事吧?!」他問。
紫綾頷首,依然沉靜寡言。
「她有情人就像花招蜂引蝶般地自然。」沈長峰陷入回憶沉吟。
憶起了年少初見玉曼的驚艷,他仍有一絲悸動。
「我那時將滿三十歲,年少得意,人品家世都足以自誇自傲--我不顧一切的娶了玉曼,她那時二十二歲。」
同樣出身高貴、受盡眾人寵愛的玉曼,有著和她天使般臉孔成反比的嬌蠻惡劣脾氣,蜜月尚未過完,婚姻就成了戰場。
「她無法忍受我沒把她當女皇般的服侍,我也很不高興她沒有以夫為天,沒有三從四德的觀念。」沈長峰嘲諷道:「君亞來得真巧,破壞了她想遊學奧地利當音樂家的心願,有好幾年的時間,她對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直到她發現君亞已經大的可以當武器的時候。」
為了懲罰玉曼的不貞,他曾打過妻子,並把她監禁到雁雪出生--女兒長相酷似他,沈長峰絕不懷疑雁雪非他的親骨肉,這段時間內,以淚洗面的美麗母親迅速掌握了君亞的心。
「即使在她帶走君亞向我勒索得逞後,回到我身邊的君亞也不相信他母親是那種人。他恨我,玉曼哭泣著告訴他,她是受到了脅迫,不得不把他送還給我。」
沈長峰聲音蒼涼,「我不是好父親,對十歲的兒子只有暴怒喝斥,所以他不可能相信我所說的話。我恨玉曼紅杏出牆,她摧毀了我再愛別人的能力!」
紫綾為之暈眩,這對自尊心極強的男人會是怎樣的傷害。
「然後,是玉曼和情人游歐車禍喪生的噩耗傳來,我費了點心思壓下了醜聞,自以為可以擺脫掉她的魔咒時,才發現她把君亞的感情全給扼殺了。」沈長峰握起了雙拳憶起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性格同樣頑強的父子注定這樣爭戰不休。
「我明白了。」紫綾低語。
她又憶起那一夜。
當她落淚的時候,君亞對她的安慰。
「別哭。」他柔聲告訴她,「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渾蛋,喜歡讓你受苦,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真實的性愛不是這樣的。」他像拿糖果哄小孩的大人,以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溫柔方式引導著紫綾,緩慢而漸進地帶她領略魚水之歡,平撫她的疼痛不適,真正的享受到性愛的歡愉。
七個白晝黑夜,成為情色旖旎的殿堂,滿滿的記載男女之間所有可能的情愛慾望。
經歷過巫山雲、滄海水之後,她還能甘於平凡的風景嗎?紫綾自問。
***
婚禮的鐘聲響起。
古色古香的小教堂中,「只」坐了百來位賓客--這是怒氣沖沖的沈長峰最大的讓步了。
老天!他沈某人嫁女兒,居然這麼寒傖,簡直快嘔死他了--最好是席開五百桌才不致於輸給賀家的親戚哪!
偏偏他有個不知好歹的女婿,堅決照自己的能力,量力而為。
被這小子的斯文外表給騙了!沈長峰頗為不樂,當初他還以為吳家棟好性情可以讓雁雪為所欲為呢!看來才不是這樣。
紫綾婉言勸他,「您該慶幸吳大哥不是那種貪慕富貴的人。」
他怔然望著擔任伴娘的紫綾,一襲米白繡金線的小禮服襯托出她姣好容貌和綽約丰姿,已經褪去孩童的容顏,是個如花盛開的小美人了。
他那個蠢笨如豬的兒子沒福氣!沈長峰感傷。
「紫綾,我收你做乾女兒好不好?」他問。
她淡雅微笑:「輩份不好算吶!--您和姑婆是朋友。」
這是她的婉轉拒絕。
婚禮進行曲迴盪在教堂的共鳴音效中,莊嚴、肅穆又充滿喜樂。在前座的紫綾掛著燦爛笑意,卻突然感應到後排的騷動,回眸察看時卻正好迎上那雙令她魂縈夢牽的特殊眼眸。
她怔怔地凝視他數秒,笑意緩緩由嘴角消褪,感到心臟被扭攪得酸楚泛痛,她急忙轉過頭來望著新人念出誓詞。
在他身旁的是世故練達的林嫣如,依舊是相配相襯的一對。
吳家棟的伴郎是公司裡的年輕同事,對嬌俏可人的伴娘頗有好感,不時與她攀談。
紫綾一直保持微笑,安靜傾聽。
「恭喜你,雁雪,妹婿。」君亞親吻雁雪道賀時,紫綾不由得後退保持距離,臉上的微笑有點飄忽,視線望著彩色的琉璃窗戶。
悠揚悅耳的風琴聲中,她的步伐有些不穩,雖然迅速恢復了平衡,慇勤的伴郎仍然不放過機會扶住了她:「小心腳下,李小姐。」
「謝謝。」紫綾不著痕跡的抽出手臂,現在她已經很習慣穿高跟鞋了,實在不需要他來多獻慇勤。
香花、綵帶飄揚在新人頭上,喜悅的心情感染著每一個人。喧嘩的人聲笑語中沒有人注意到伴郎和伴娘的落後。
「我知道你是吳主任的『妹妹』,他常提起你。」他笑嘻嘻地對紫綾說。
「我本來不相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的,可是現在才發現,幸好真的有這檔事……」
「走吧!我們落隊了。」紫綾說。她沒有舉步的原因是因為君亞在外面,可是留在教堂裡又怕這個人誤會她落花有意,兩下為難。
其實並不是沒人注意到她,至少雁雪想拋花束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紫綾,往後偷瞄一眼,再看見君亞嘴角含笑眼睛不笑的模樣,她乾脆裝不知道,揚聲道:「我要丟花束了。」
嬌艷的捧花是紫綾設計的,雁雪將花丟往等待的女賓們就算了事。「走吧?我們度蜜月去!」她悄聲對新婚夫婿道。
翊德出聲糗她:「什麼?沒有準備讓人鬧洞房嗎?」
「哈!表哥你最沒資格講話!」雁雪嗤之以鼻。「是誰在婚宴後帶著表嫂從後門逃的?」
一句話勾起了眾人回憶,歡喜愁歎,那是一年前的事而已。
翊德、筱蟬、沈長峰和姑婆……不是沒有看出紫綾被人糾纏的窘境,卻心有靈犀地袖手不管--罪魁禍首在這裡哪!
期待沈君亞「英雄救美」,對紫綾伸出援手的希望也落空了。
他竟然無動於衷地挽起林嫣如,香車載美而去。
「紫綾!過來!」翊德、沈長峰、筱蟬幾乎是同時開口,掩不住因君亞而起的一些火藥味。
紫綾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穿著這一身禮服,她實在不好意思去搭公車。
眾人眼神相望,最後是由紫綾選擇搭筱蟬的紅色跑車。
「好漂亮的車。」紫綾微笑。
筱蟬低聲咕噥,如果當初她不惡作劇將紫綾推入虎口,或許什麼事也沒有。
「不是這樣的,堂姊。」她溫和解釋,「不管當初搭不搭他的便車,該發生的事總是會發生的,我並不後悔。」
紅色跑車沿著蜿蜒山路飛馳,清寒山嵐帶著綠蔭芳香來拜訪,令肌膚生涼。
紫綾拂過裸露的雙臂,歡迎觸手所及的冰冷舒暢,糾結的心緒緩緩理清。
如果時間可以等待她的許諾成真,在她變成一個完美的好女人時,她會再戀愛一次。不過不是現在。
***
紫綾拿起翡翠墜子準備戴上--她早養成把它貼身繫掛的習慣,今天是為了穿禮服才拿下來的。
想起了君亞和林嫣如儷影雙雙的樣子,她停住了動作。
不能再這樣折磨自己了。
紫綾怔怔地望著鏡中的人呆滯無神的雙眸,淚水倏然無聲地滑落。
她好痛苦!在姑婆眼前、在堂姊眼前、在眾人眼前,她老是笑著,輕柔淡雅的微笑著,可是笑意從未延伸到她的心靈角落。
紫綾握緊了玉墜在手中,感覺到它的溫潤質地,這是她唯一的紀念,曾經在心中反覆考量過要不要退還給君亞,卻被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所阻止。
這個玉墜對他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卻是她這輩子最珍貴的「回憶」……因為這個原因,紫綾將它貼身珍藏。
可是等到親眼目睹君亞和旁人出雙入對時,心底卻像針挑火炙般的苦楚難受。
睹物思人,她不能夠再欺騙自己了……
午後的冬陽射人了房裡的地板,空氣中飄浮的微粒、塵埃閃閃飛舞。她終於可以哀掉逝去的戀情,在無人的空間,暫被遺忘地放聲哭泣,宣洩出所有的負面情緒。
電話鈴聲驀然響起,紫綾置之不理,任它響任它停——反正花坊休息,良久,才止住了哭聲。
拭乾眼淚,她恢復了冷靜沉著的性情,無精打彩地收拾禮服,換上一件寬鬆T恤、一件貼身低腰牛仔褲,她還是得振作起精神工作才可以。
痛哭流涕、醉生夢死,肯定讓失戀的人更自憐,努力集中精神工作反而是一帖良藥--吳大哥不就是一個例子嗎?總有「守得雲開見月時」吧!
電話鈴聲又鍥而不捨地響起,正在洗臉的紫綾吞了一口生水,邊嗆邊走,拿起了話筒。
「喂?」她忍不住咳嗽。
「紫綾。」輕柔魅惑的嗓音令她身軀輕顫,毛髮皆豎。
是他!
紫綾咬著下唇不使它顫抖,在她剛為他哭泣過就和他平常應對委實太過困難。
沉默在話筒兩端僵持,他幾乎可以聽到劇烈的心跳聲,是他的?她的?抑或是兩個人的?
雁雪的婚禮當中,他不是沒看到紫綾,也發現到她的蛻變,就像一朵馥郁的嬌蕊隨時吸引旁人的眼光,明白眾人蓄意棄她不顧的意圖,他毫不考慮地掉頭走人——他不禁苦笑:違背眾人的意願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連林嫣如都死心了,「你會後悔的。她總有一天會忘了你,投入別人懷抱!」
雖然頗不服氣,對紫綾的絕佳涵養、忍耐力,林嫣如真的有我見猶憐的感覺。
她意興闌珊地發出最後通牒:「如果你不想娶我,就別再和我約會了!沈君亞,你已經擋住我下一個男朋友的機會,我不想再被你拖累了。」
他從未想過林嫣如要結婚。
「有……事嗎?」紫綾猶豫低啞的聲音喚回他的思緒。
他想問她是不是赴那個毛頭小伙子的約會--天!君亞駭異,他從未發覺自己和紫綾間年齡的差異。
有!絕對有!他把屬於人類的一顆熱心遺留在某地。
「我有樣東西在你那裡。」他說。
紫綾的聲音凍結,握緊了玉墜--他指的是這個!她將拳頭按在絞痛的胸前。
「對不起,我會還你的。」她說。
一抹了悟閃過君亞黑眸中,他將計就計,「現在還?!」
「好……」紫綾低聲道,看到鏡中微微紅腫的眼眶時,她急忙改口:「明天!明天可以嗎?我用掛號寄還給你。」
「恐怕不行!這需要你親自親口才能還。」君亞不疾不徐道。
紫綾緩緩掛上電話,垂頭喪氣的等待,等待君亞來取走玉墜。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到底是從何而起?開始在佩儀的婚宴、結束在雁雪的婚禮,算不算是有始有終?
相差懸殊的兩人終究還是無法達成交集,畫成同心圓。可是她依然對君亞一往情深。
紫綾閉上雙眼,放鬆白己的身體軟癱在座椅上。現在還不是崩潰的時候——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再找個無人的地方休憩哭泣吧!
君亞的吉普車在車流中穿梭前進。他從來不是積極進取的人,也不覺得在灰澀的人世中有什麼可眷可戀的。
在得到紫綾毫無保留的付出後,他第一個反應是想逃--怕自己負擔不起她的深情,又無以回報。
他拋棄了紫綾四個月之久,無視眾人指摘的眼光與譴責,最難忍受的是紫綾的毫無怨尤,保持緘默。
沒有淚水哭訴、埋怨、詛咒,紫綾的冰心如空谷幽蘭不改其芳。
看到被伴郎糾纏的紫綾時,君亞淒然瞭解,自己若再逃避下去,不僅會失去了紫綾,也會失去了好不容易尋回的一點「可以愛人與被愛的心情」。
見到她時,要說些什麼?
「討回遺落在你這裡的心」?
身為廣告人,他應該有更好的說法才是!君亞想。
可是該死的!情話和廣告是兩回事!
前方擁塞的車陣寸步難行,已經有人不耐煩地猛按喇叭,君亞不耐煩地敲擊方向盤。
路還很長,夠他慢慢思索,修飾文詞。
將我心換你意。
***
門鈴的輕響按捺在紫綾的心扉,引起劇烈的跳動。
她抱起了吉兒當擋箭牌去開門,感覺這十分鐘的等待有如半世紀之久;紫綾的喉間泛起苦汁,冰冷的手腳不自覺的顫抖。
她祈求老天爺,能給她最後的勇氣來度過這一刻。
凝聚了所有意志力打開大門,映入眼中的是依舊英姿颯爽的沈君亞,她幾乎忍不住要怨他、恨他--為什麼他能如此毫不眷戀地拋灑掉她最初、最真的一份情感,獨留她反覆咀嚼分手--抑或該說被拋棄後--的痛苦折磨?
君亞沒有遺漏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猝不及防伸手抬起紫綾的下巴,審視她略顯紅腫的眼眶,手指輕柔拂過她的眼瞼、睫毛,「你哭了?!」
她愴惶搖頭後退,卻被另一隻手臂攔腰擋住後退之路,懷裡的吉兒成了唯一的屏障,神經質的吉兒受不了壓迫,汪汪抗議,亂蹭亂竄終於重獲自由落地,跑到角落時還不忘尖聲吠叫幾聲以示不滿。
「為了我不值得。」君亞低聲道。
傷心困惑的紫綾只覺得腦海中嗡然作向,極為吃力地嚥下溢滿喉間的苦汁,低首垂睫在牛仔褲的口袋內摸索著兩人之間唯一的牽絆--翡翠墜子。
「……還你。」她的聲音瘖啞一如老嫗。「再見。」
晶瑩翠綠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的玉墜戀戀不捨地躺在紫綾攤開的掌心中,君亞無動於衷地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
深不可測的黑眸閃爍著她不曾錯認的慾望及熱情,君亞的手指滑入她長及披肩的黑髮,喃喃低聲道:「我把你從小女孩變成女人了。」
紫綾扭頭躲過他的吻,感覺到君亞的唇溫柔地落在她的鬢邊。
「不要再說了……」她心跳如擂鼓。
「對我公平一點,」她顫聲乞求:「你走吧!別再來了,不要讓我恨你……不要破壞回憶……好嗎?」
不要在我純淨無垢的初戀添上怨恨的污點。求你!紫綾在心中吶喊。
君亞的唇往下滑落數吋,嚙咬住紫綾的耳垂,狂熱而隱含粗暴,「愛與恨是一體兩面--讓我看看你對我的感情有多深吧!甜美的紫綾!」
他予取予求的殘忍幾乎撕碎了她的心。
「不要!」淚珠盈睫的紫綾驀然痛哭失聲,恨他的無心,也恨自己的癡情。「不要這樣對我!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你知道這些日子裡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你……!」她說不出話來,雙手握拳遮住了紅腫的眼眸,淚如雨下。
君亞一言不發,倏然伸手擁緊了紫綾,霸道的力勁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抽抽搭搭地哭泣,為自己情緒的崩潰感到羞愧。
「對不起。」他在紫綾的發間低語,呼吸著她身上一縷玫瑰香皂的芬芳,以及少女獨特的淡淡幽香,清楚地感受到她玲瓏有致的年輕軀體。
前所有未的情潮在心海中狂蕩,他放縱自己恣意索求紫綾無私的奉獻,吻遍她的肩、眼、雙頰來到她粉嫩的雙唇,也嘗到了微鹼的淚水。
紫綾渾身顫抖,「你……好可惡!」
「嗯!」溫暖的鼻息在她頸項間烙上印記,表示贊同。
「你要我怎麼辦?!」飲下情慾的烈酒,她滿臉酡紅。忽冷忽熱的暈眩不適是源自於一種名為「戀愛」不治之症。
君亞不做正面答覆,「我是個自私、吝嗇的人,對於情感不懂得付出,只懂得收取--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值得你愛。」
她微微低喘。將臉蛋埋入君亞胸前,無法否認自己的感情。
「也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無怨無尤地付出情感給這樣的我,如果我有一絲自知之明就該撒手讓你走。」他撫摩紫綾如絲緞般光滑的黑髮。
「借口……」她在君亞加快速度的心臟之前模糊地發出抗議,意亂情迷地摩蹭他的胸膛,哭泣後的情緒慵懶而鬆弛。
像貓咪般撒嬌的舉動所引起的效果是很驚人的,君亞的身軀驀然緊繃,情慾亢奮,「小心哪!紫綾,你不知道自已在做什麼。」
她再度羞紅了雙頰不敢亂動。
君亞捧起了她滾燙的臉蛋,深邃的目光鎖住了她的視線。
紫綾對他的愛戀是無庸致疑的。不求回報,甜美無私的奉獻;他何德何能得到這一切?!君亞自忖。
他緩緩開口,「沒有甜言蜜語與未來的誓盟——這樣自私自利的我可以留住你的心嗎?」
「你說什麼?!」紫綾瞠目結舌,他所說的話是她心中所想的嗎?
「或許我該換一個說法。」君亞低柔的嗓音中包藏著勢在必得的決心,「我把一顆可以愛人與被愛的心遺留在你這裡,我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你……你這個自大自負的混蛋!」她含淚嬌嗔:「在你拋棄了我四個月之後,你以為……我還會毫無保留地投入你的懷抱嗎?」
「當然,因為你愛我。」他輕聲含笑說。
猶帶淚痕的紫綾睜大雙眼瞪著他。
這個該殺千刀的負心男子說得的確沒錯!
「往好處想。你已經見識過我最惡劣的一面了。」君亞柔聲勸誘,「往後不可能會再壞了,只會更好,不是嗎?」
她又哭又笑,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如果你再一次傷害我,我會受不了的,我沒有辦法再承受這種椎心刺骨的痛楚……君亞!千萬不要騙我!」
「我從未騙過你。也許會讓你生氣、傷心,可是絕對不會騙你!」他坦然平和地說。
「我不會讓你有第二次拋棄我的機會!」紫綾信誓旦旦地說。
「換個角度來想。」君亞頗為實際的說:「也許,下一次被拋棄的人是我呢!十三歲的差距,當你仍是如花美眷時,我可能已經是一個白髮老翁……」
「噢!」紫綾破涕為笑。「你呀!有可能!發蒼蒼,齒搖搖,行將就木、不久人世時……我應該讓你嘗試一下被人拋棄的滋味!」
「那麼你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等待。」君亞低柔微笑,親吻著她濕潤的櫻唇,不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
一輩子……?!
聽起來是如此甜蜜而令人心悸的時間單位……
在意識慵懶迷離之際,紫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她總有一天會融化他冰冷的心房,聽到他親口說出「我愛你」三個字--她有強烈的預感,那一日不遠了。
紫綾伸手摟住了他的肩頸,拋棄了累贅的語言,毫不保留地投入熱情的焰火中,沉溺在他勾魂攝魄的熾熱黑眸裡。
最寒酷的冬雪也會在春風的吹拂下,溶解冰凍的容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