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前的木門打開,迎接昭仁公主的是一個妙齡小尼姑。
「雲松師太呢?」蒙著面紗的臉,威儀地問著。
「在後院。她讓公主先念完桌上那本經,再到後院找她。」
眼睛觸及一塵不染的供桌,她浮躁地向前,拿起供桌上的經書,跪在草蓆團上,舉起木魚槌,煩亂地敲著。
她哪裡還念得下經呢?腦海裡全是那個男子的影像,直到現在,還恍如在夢中。
是真的嗎?
她被打了,當眾地被打了,她甚至還沒完全看清他的臉,只記得那雙眼睛,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眼神,鎮定卻諱莫如深。若不是答應雲松師太的時間不能延緩,她翻開北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他找出來。
她要剖開他的心!
她要挖出他的眼!
她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公主,請平心靜氣。」小尼姑在一旁提醒,木魚都快被她敲壞了;
該死的!她在心中破口大罵,連這小尼姑也來惹她生氣。
「不念了!」木魚槌一丟,撩起裙子起身。
「公主——」
「閉嘴!我去找雲松師太。」
逕自往後院走去,雲松師太的住處在左側第一間,後面還有兩間空房,給信眾休息住宿用。
雲松師太房中黑暗,最後——間卻透出微光,她想也不想就往最後一間走去。
「這麼說來,你是打算明早就走?」
「是。」
一陣沉默後,雲松師太才又開口。
「你我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這串珠你收著,菩薩保佑你一路平安。」
「多謝師太。」
蒼老、和平中正的聲音足她的姑姑雲松師大的,另一道性感低沉、年輕有力的聲音是誰的?
自半掩的門向內望去,一張她這輩子再也難以忘記的輪廓赫然跳人眼簾。
是他!?居然是他!
看來他今晚打算投宿在雲石庵,以躲避這場猛烈的大雪。
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在嘴角漫開,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無聲無息地回到前廳。幸好她有隨身攜帶迷魂散的習慣,要不然,還真不好帶兵包圍姑姑的雲石庵。
這下子,定要教你插翅也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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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博是被凍醒的。
上身的衣服被剝光,五花大綁地靠在一棵梅樹上。
昏茫渙散的眼瞳逐漸聚焦,他看見了聖潔的白色身影,在梅樹下吹笛。
幾株梅樹掩映著她纖巧的身子,幾朵紅梅飄上她烏亮的髮絲,以及她天衣似的白袍。
她像是自梅花中走出的仙子,清靈、夢幻,有著與世隔絕的美麗。
她的衣裙被微風吹動,揚起的裙波彷彿在引誘著他。
她纖指靈轉,在幽靜的梅樹邊,吹奏著動人的樂章。笛音勁峭婉轉、柔和清麗,帶點兒富貴氣,恰與她光華迫人的氣質相應和。
多爾博出神地看著她,只見她雙眼微閉,眉目靜定,粉妝玉琢的五官,說不出有多麼的美麗,多麼的撼動人心。
笛音在縹緲中停止,四周靜寂,只剩對面山崖的瀑布俯衝而下的聲響。
「醒了?」聲音如珠子滾落在玉盤上,嬌脆動聽。
她緩步向前,以尊貴不可侵犯之姿凝望他。
她以綠笛抬起他低垂的下顎,雪眸中閃著秀麗的光彩,直看進他眼底。
觸及他幽眸深處迸出的光芒時,她微微一愣,像被什麼給震住一般,眼神出現了短暫的困惑,隨即不自然地放下他,往後退了幾步。
錦衣衛分兩邊站立,各八名,謹慎地盯著他看,如臨大敵。
他體力已經完全恢復了,挺直身子,露出一身精壯結實的肌肉。
看來他挺耐嚴寒的,肌理有致、抗寒地繃緊,腰部看來很有彈力,顯示出擅於騎馬、彎弓射箭。
她並沒有見過裸露上身的男子,為了讓氣勢懾人,硬是直視著他,其實胸口下的一顆心已蹦跳得厲害。
他肩膀略拱,舒展筋骨。錦衣衛緊張地向前,一邊一個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言他微扯唇角,露出輕視的笑。
這一笑,替他惹來兩個清脆的巴掌。
他舔唇斂容,一臉陰寒。
她饒富興味地盯著他,眼裡始終帶著純潔的笑,看似天真無邪,說出的話卻那麼駭人。
「我要挖出你的心,扯出你的膽,看看是什麼做的,居然有勇氣出手打我?我也要挖出你的雙眼,因為它看來總是非常鎮定;還要剁了你的腳,研究它是怎麼讓你平空消失的。」
她兩指搓著自己尖細的下巴,認真地思索著,往後退了一步,從腳看到頭,再從頭看回腳,視線停留在那雙看來強勁有強力的腳上,然後,出奇不意地甩鞭抽扣。
啪啪兩響,他挺住,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她相當驚喜,像發現稀世珍寶一樣,眼中綻著強烈的光芒。
「不痛嗎?」
她懷疑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鞭子。這只烏鞭,雖沒有毒,威力可也是夠瞧的了,他怎會沒有反應?
鞭子忽然改變方向,飛向立於一旁的錦衣衛。錦衣衛中鞭,雖不至哀號,卻也痛得五官扭曲,彎下身體。
「公主……公主饒命啊!」
她俏皮一笑,滿意著這樣的測試。
「原來,你是不會痛的。」她若有所悟。
他精光湛然,默默地注視著她一會兒,隨即輕蔑一笑,傲慢地偏過臉,看向清朗的天空,吟詩般地脫口而出:
其關無雙,其象無極,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這意思是說,她的美已經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但是她的品德卻跟她的美一點也不相稱,越稱讚她美,相對的越鄙視她內心的醜陋。
她臉色刷白,眼神瞬轉陰暗。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羞辱她,但是跟著而來的不是一場盛怒,卻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微笑。
她將手神氣地背在身後,挺直腰身,說不出有多麼讚賞地盯著他看。
「說的好。」聲音裡沒有憤怒,一樣的悅耳動聽。「我既美又醜……」她洞察地看進他眼底,「所以你喜歡我!」
他劇震,手心緊握,像是被看穿了什麼似的,眼神掠過一抹不安,卻又立刻恢復慣有的冷漠,輕鄙地啤了一聲。
她扳過那張始終不曾正視她的臉,雪白的面容逼近,梅花的清香撲進他的鼻間。她墊腳,勾住他的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地吻住他。
挑逗的、嫵媚的,說不出的撩人丁香小舌,就跟她的個性一樣刁鑽,撬開他固執的唇,霸住他狂妄的舌,一個勁兒地翻攪。
那柔軟,前所未見;那芬芳,前所未聞,為了阻止自己被這邪魅的氛圍所惑,他選擇狠狠咬住她鑽動的舌。
「呀廠
她猛地鬆開,嘴裡傳來一陣腥味,她伸手抹唇,看見手背上的血,當下揮開手臂,狠狠地打了他好幾個耳光。
她倒退兩步,一手直指他鼻尖,狠狠地咒罵: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餵狗,把你的肉割下來喂鷹!」
眼神一使,錦衣衛立即恭敬地將弓箭遞給她。
她高貴地張弓搭箭,專注地凝視她的目標,怒氣漸息,眼中逐漸凝聚興奮的光芒,那是一種血腥的興奮,唇角牽起一抹無邪的笑,雪白的手指一鬆,利箭飛向多爾博。
咻的一聲,利箭刺人胸膛,椎心的痛襲來,他輕狂的眉毛漸攏,咬牙,目光緊緊瞅著那張蕩人心魄的輪廓。
她不安地後退,那目光看得她內心慌亂。
「啊!」
沒有人看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多爾博一下子便甩開兩名錦衣衛,掙脫束縛,像一陣風般,突然來到她面前,箝住她兩頰,迫使她的眼光與他相對。
錦衣衛抽刀拔劍,卻不敢靠近,公主就在他手上。
「名字?」
「咦?」
他略一施力,她痛得眉頭緊皺。
「告訴我,你的名字!」
「朱……慈嬡。」
他滿意地鬆開。
她冷汗直流地看著他將箭頭拔出,然後若無其事地放回她手中,換走她懷中的綠笛。
「朱慈媛。」他神色緊繃地注視著她的臉,「我一定會再回來找你!」
留下這番耐人尋味的話,他縱身躍下山崖。
她回過神來,撲向崖邊,朝奔騰的激流憤怒地喊:
「你回來,你不許走,你給我回來……」
她頹然,像失去一件心愛的東西般,怔怔地看著河流將他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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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頻催,範文程急急出帳,多爾博掏出綠笛,深看一眼,閃過高深莫測的笑,再藏人袖中,迫不及待地率軍迎戰。
天色微明,李白成頜著號稱二十萬的大軍,從北山綿延至海邊,準備攻取山海關。遠遠望去,像是一條白色的錦帶。
雙方在山海關一片石接觸。
吳三桂穿著服喪的素衣,抱著為君父報仇的決心,率先衝出。
李白成原本還信心滿滿地迎戰,豈料在吳三桂之後,竟出現了大匹巍發的清單,張弓射箭、萬矢齊發,一時陣腳大亂、軍隊潰散。
他自己見情勢不妙,策馬率先逃走,留下慌亂的士兵,被清軍打得四處散逃。
在整兵稍作休息之後,由吳三桂帶領,清軍正式進入北京。
人北京後,多爾博便自請追擊李白成,帶領自己的兵馬,往北京郊外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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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靜寂的小道,一下子擠滿慌逃的人群,雜杳地往南而去,人群裡不時傳來令人戰慄的淒喊:
「海和尚人關啦!清軍要屠城啦!」
海和尚是關內百姓對滿人的稱呼,因為他們將前面的頭髮剃光,遠遠看去,有如剃度的僧人。
清軍屠城的惡劣形象,在二貝勒阿敏棄守水平城時,把投清的明朝軍民,以及當地老弱婦孺,一舉殺了個精光,掠奪財物而去後,更加深烙在北京城民的心中。因此見到北京城赫然出現大批清軍,人人莫不心驚膽戰,扶老攜幼往南而逃。
馬匹、板車、倉皇的人群,在小道上激起一陣又一陣的煙塵。
不遠處,雲石庵的廳堂前,雲松師太和昭仁公王朱慈嬡緊挨著,神情漠然地看著這一幕。
雲松師太仰望著被灰塵蒙蔽的半邊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朱慈嬡眼神呆滯,直到現在,還不太能夠接受已經發生的事。
那天,一二月十九日,抵不過李自成大順軍隊的猛烈攻擊,太監曹化淳把彰義門打開投降,外城被破,不久,皇城也破了。城裡亂成一團,大家像無頭蒼蠅一樣四散奔逃,皇上嗚鍾召集百官,竟無一人前來,兵將也四散,他孑然一身,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大勢已去,他提劍入宮,逼死母后,砍殺坤儀、長平兩公主,輪到昭仁時,他痛不下殺手,泣道:「你何苦生於皇家?」舉著顫巍巍的腳步,爬上萬壽山,以發覆面,吊死在壽皇亭的槐樹上。
朱慈媛搶了一批馬,在李白成抵達前衝出宮,投奔雲石庵。
如今想來,如夢似幻,令她在夜裡常驚叫著醒來。
「姑姑,我們是不是要跟著人群走?」
雲松師太空洞地望著人群,蒼涼一笑。
「走?大明曾是我們的天,天都塌了,能走到哪兒去?」語畢,雙手合十禱念。
朱慈媛抬眼望向滾滾紅塵,這麼說來,她也應該……
「我是不是該去見父皇了?」
她輕聲問,臉上出現掙扎的神色。
雲松師太看著她,臉神{艮沉重,語氣卻是一貫的溫和。
「媳兒,你看那道上的平民百姓,他們為何奔逃?為的就是能在這亂世中保全性命;你為何必須死?因為你自認為是大明皇室子孫,該跟著皇室一同死去。但大明已經滅亡,你也就成了一個平民百姓,現在你應該做的,就是像個百姓一樣勇敢地活下去!」
她猛然一震,心中茫然。
掙扎間,幾名身著藍布箭衣、顯然是李白成餘孽的人,突然自道上分出,直闖雲石庵。
帶頭的那個一臉飢餓樣,撞開立於門邊的朱慈媛與雲松師太,眼睛只看得見桌上的素果,爭先恐後地往自個兒口袋裡塞,其餘幾名隨後分往其他房間而去。搶素果的那個在轉身時,才注意到倚著木門、國色天香的朱慈媛,臉上立刻露出比看見素果還興奮的神情。
他扯嗓叫著:「弟兄們,快出來,這兒有好貨啊!」然後涎著臉,步步逼向朱慈嫘。
朱慈媛當然知道那種眼光所代表的涵義,面色驚惶,寸寸後退。
雲松師太見情勢不妙,拼全力撞向莽漢,將他撞倒在地,乘機高聲喊著:「嫘兒,快走!」
朱慈嬡從慌亂中驚醒,提裙奔出門往雲石庵邊的小徑逃上山。
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當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背後是斷崖,對面是瀑布,底下是湍急的河水,四月漸融的積雪使河水暴漲,水勢既猛且急。
大漢們在她幾步前止住,他們知道她已無路可退,於是換上一副貓戲老鼠的神情,狎謔地看著她。
「小姑娘,沒有路了。」
朱慈媛臉色蒼白,雙膝發軟。她一生在宮裡養尊處優,幾時見過這樣猙獰的場面。
耳邊傳宋急流震耳欲聾的聲響,似乎在催促她往下跳。不!她不要死!既然不想死,就要放手一博。握緊手中的毒鞭,她凜然直視前方的惡徒。
其中一個按捺不住率先撲向她,被毒鞭掃中面門,當場中毒氣絕。
眾人愕然,震驚地看著她手中的厲害武器,帶頭的那個搓著下巴,不怒反笑。
「好!夠勁!這樣吃起來才更有味道。」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看出朱慈媛根本就不是使鞭高手,因為她握鞭的手抖個不停,神色也驚慌不定,真正厲害的人是不會有這樣的表現的。剛剛那個弟兄,算他倒楣!
勝利果然如曇花一現,朱慈媛手中的鞭子輕易被奪去,身體被制住,白袍被猴急的撕裂。
「不要——」
她驚怒地伸手抗拒,他們身上發出的腥味,以及不規矩爬滿她身上的污手,令她作嘔,但雙手卻被另外兩個人分別按住,她只能搖晃著腦袋。
「住手!」
這樣的抵死不從,換來的是他們更興奮、更粗魯的舉動。
絕望間,壓在她身上的那人動作突然僵住,表情也隨之凝固,張著大嘴,從咽
喉擠出幾個模糊的聲響之後,便戲劇性地往一旁倒去。
朱慈媛看見了他背後的白羽箭。
另外兩人以及原本在一旁獰笑的,先是驚愕,接著怒起,但他們並沒有輕率地撲向前去,反而神色凝重、如臨大敵。
朱慈媛撐起身體,看見一位身著白色將袍的人。雖只有一位,卻有著千軍萬馬般的氣勢。
他垂下弓箭,以靜制動,以一雙凌厲的眼與他們對峙,眼中射出寒芒,渾身進發著令人感到壓迫、無法呼吸的氣息,這樣浩大的氣勢,讓人未戰先寒,沒有人敢搶先向前一步,只好用言語恫嚇。
「海和尚,敢來壞爺的好事,識相的快滾,否則別怪我們兄弟不客氣!」
仗著人多,又見他身後似乎沒有其他人跟上來,那夥人最後一句說得特別響亮。
「你們冒犯她?」他嘴唇微掀,冒出一句陰惻側的問話。
「是又怎樣?」
「那就得死!」
話才剛平靜地吐出,幾個人瞬間中劍,說話的那個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他甚至不確定是否有看到他拔劍。
朱慈媛看呆了,陽光下,他的白袍閃著耀眼的光輝,刺目的在她眼中晃動。
他提著尚在滴血的劍,步步走向她。
朱慈媛原本感激的眼光在看見披垂在他白袍上的辮發以及乾淨的前額時,迅速冷卻。
他蹲下身,視線銳利的掃向她。
「你……」
「不要靠近我!」
她敵視他。對她而言,救命的清軍與李白成的餘孽並無不同,都是賊寇。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她萬不能再度受辱於賊,於是寸寸後退,直退至崖邊。
讀出了她眼中的訊息,他臉色微變,不悅地低叱:「別做傻事!」
她側頭看著洶湧的河水,再轉頭看著清裝辮發、劍眉微蹙的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掀起一抹笑,那是摻雜嘲弄、悲哀、心灰意冷的笑。
留戀地環顧即將易主的山河,她移動半寸,任身子往下墜去。
「朱慈嬡——」
她聽見了撕心裂肺的呼喊。誰?誰在叫喚她的名字?顯得那麼憤怒,是在乎的語氣。
還有誰會在乎她?失速的墜落將她的感覺一一剝去,她只希望河水能溫柔地包容她,將她帶往另一個世界。
突然,她腰部一緊,整個人被捲入像是臂彎的地方,然後力道一施,便將她的身體往上旋,她立刻明白了那雙手的意圖,他想讓自己的身體代替她承受墜入水波的衝擊。誰會這麼不顧一切緊緊地擁抱住她?在這生死交關上,誰願意以生命來保護她?她聽見了來自崖上的雜亂聲響……
「貝勒爺落河了!快,快下去救!你們幾個快馳馬到下游去……」
貝勒爺?還來不及細想,瘋狂流動的河水便奪去她所有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