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雲特別留意到了分舵之名——
慕文?是誰的名字嗎?她記得段年堯曾提及裴苡謙有三子,皆出色,長子裴慕平已婚,次子叫裴慕凡,那麼這個慕文指的又是何方神聖?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心頭想的神聖就在她身邊。若將慕文分舵與「修凡樓」聯想在一起,再分別拆開重新組合,便可得「慕凡」、「修文」,他的名與字。
而且,若非她心事重重,一路走來,她一定不難發現附近不少布莊、店舖皆打著「修凡」字號。
一名男子恭敬地向他們迎來。
「二少——」又是同樣的情形,裴慕凡及時抬手阻了對方接下來的話,落雲有些狐疑地望向他,他則別開眼。
兩人如今鬧得不是很愉快,落雲也懶得多開口。
「都說多少遍了,叫我修文使成。」
「是。」對方仍不改恭敬的態度。
「邵叔,這位是落雲姑娘,我們打算在這兒待一陣子,有勞你打點。」他轉向落雲,淡淡地說:「邵叔是此分舵的舵主,有什麼事的話,可以找他。」
「嗯。」她也應得冷漠。
也許是察覺他們兩人之間不對勁的氣氛,邵繼塘沒敢多言,立刻差人打點房間。
裴慕凡依然住他原來的房間,只消清理一下即可,客房也隨時保持著清潔,所需用品一應俱全,倒也不用太費心。
靜默地跟隨在裴慕凡身後,落雲心頭疑雲漸濃,開始有了不對勁的感覺。
裴修文到底是什麼身份?他一定沒對她說實話,一個小小的護衛怎會有如此能耐?不僅修凡樓的掌櫃待之如上賓,不敢怠慢,就連此分舵的舵主也對他恭之敬之,全然依從……事情不簡單,絕對不簡單!
就在她深入思索之際,一陣輕柔悅耳的女音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靜默,她看見一名嬌美的女子開懷地奔來,而且,愉悅地投進裴慕凡懷中。
「裴哥,你來啦!」
「嗯。」裴慕凡見著那女子,展開柔柔地笑容。
落雲瞪著旁若無人相擁的兩個人——不,正確的說法是,只有那女人抱著裴慕凡,而裴慕凡沒拒絕罷了,不過在落雲看來,意思是一樣的——她不高興,她就是很不高興!
什麼嘛,當她是隱形人嗎?
沒來由泛起的酸意讓她心頭極不舒服,尤其她看見那個比她還大膽、不知羞的女人竟然……竟然得寸進尺的親了裴慕凡的唇!
雖只是經輕的一碰,她就是無法忍受,難言的無名火在心口熊熊燃起——
她、非、常、不、高、興!
裴慕凡微拉開懷中的女子,輕笑道:「你的歡迎儀式太過熱情了,我還真有點承受不起。」
好像是「終於」想起一旁神色不太對勁的落雲,他簡單介紹:「邵心秋,她是邵叔最鍾愛的獨生女兒。」
怎麼不說是你的老相好?
臭裴修文、死裴修文!落雲在心底忿忿地咒罵。
裴慕凡不以為意地撇撇唇,單純將這情況歸類為他們冷戰的後果,不過,邵心秋可就不這麼想了。
「裴哥,她是?」
「殷落雲,是洛陽殷家的二千金。」
也是她的威脅。邵心秋在心底補充。
★★★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她們是對立的,尤其殷落雲眼中不會隱藏的心事,明顯地告訴她,她們渴望的是同一項事物——同一個人的愛。
裴慕凡不甚明白的看著默默相望的兩個女人,難道安靜的看著對方就能互相瞭解了嗎?連個招呼也不打,他真是愈來愈不瞭解女人了,不知道是不是他變笨了?
原本心思簡單、容易瞭解的落雲,如今他也看不透她究竟想些什麼,難怪有人會將女兒心比喻為海底針。
「你們哪個人說說話好嗎?就算是廢話也行,落雲?」因為兩個女人大眼瞪小眼的感覺好奇怪。
為什麼提到「廢話」就望向她,可惡的裴修文!
「你什麼意思?」落雲改瞪著他,她難道常說廢話嗎?真是不可原諒。
凶巴巴的,女人真的不好惹。裴慕凡氓著唇不說話。
這女人會是威脅嗎?一點也不溫柔,裴慕凡會喜歡她?不太可能吧!雖然她美得不可思議。邵心秋暗忖著。
「呃,裴哥,你一路風塵僕僕,一定累了,先到房裡歇會兒吧!我就不打擾你了,我還得快去吩咐膳房加菜,晚上好為你洗塵呢!」看出他們之間不甚愉快,隨時有吵起來的可能性,邵心秋當機立斷,先抽身較妥。
邵心秋走了,落雲也得知自己的房間在哪兒,但,她沒離開,跟著裴慕凡進房,一雙眼死盯著他的唇,邵心秋留下的淡淡胭脂,她愈看愈刺眼,愈看愈不舒坦!
熾烈的凝望目光,換來裴慕凡的困惑,眉宇微攏,他問:「有事?」
有!生氣算不算有事?
可惡的裴修文,說要她「負責」,還敢到處拈花惹草,最不可原諒的是,不僅當著她的面,還一臉若無其事,也不曉得要慚愧內疚,可惡透頂了!
她直覺感到自己被欺騙了,也有了受傷的感覺,她都已經決定要為他負責了,他怎麼可以不把她放在眼裡?
愈想愈委屈,她拿起自己的手絹,在裴慕凡震愕的目光下,用力的擦拭著他的唇,說什麼也要將邵心秋留在他唇上的氣味抹去!
「你……」他愕然,根本沒開口的機會。
擦過之後,還是不滿意的直盯著它的唇,落雲想也不想就踮起腳尖,用力地在他唇上印下屬於她的淡雅幽香。
錯愕過後,裴慕凡直覺怒吼:「你在胡鬧些什麼?」
落雲一呆,不悅地叫:「我才沒有胡鬧,就邵心秋可以親你,我就不行?你不公平,討厭、討厭!」只會吼她,對邵心秋就輕聲細語,萬般憐愛……落雲愈想愈傷心。
哀怨的口吻令裴慕凡怔了怔,她這是在——吃醋嗎?
噢,為什麼?這個殘忍的小女人,在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心死斷念後,她又來撩撥他、給他希望,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她明白嗎?
「你別任性行不行?」他心思煩躁地吼道,落雲對他明明是無心的,卻單純到老愛做些容易誤導人的舉動而不自知。
「我沒有任性,是你自己說要我負責的,那你就不能紅杏出牆,招蜂引蝶!」
若不是心頭太過苦澀,他真的會因她的話而大笑出聲,不過,如今他卻笑不出來。
看吧,他就知道!這女人根本只是「所有物」被覬覦、受到威脅,繼而產生本能的反彈情緒罷了!
「去他的負責,我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要你負責的話,是你一廂情願,自以為是。」他一口氣吼出心中的鬱悶,意外地看到她受傷似的淒怨神情。
「落雲……」
他無盡懊悔,不由自主地趨向前,想安慰,想擁她入懷,她卻退了一步,衝著他大喊:「討厭、討厭、討厭,你最可惡了,我再也不要喜歡你!」
吼完,迅速奔了出去。
「落雲!」他追了兩步,又停止了步伐,頹然跌坐椅中。
在她心中,他到底算什麼?另一個段飛星?還是有那麼一點特別,她已經開始懂得去在乎他了?
就因為沒有答案,他才覺得迷惘,雜沓紛亂的思緒已讓他心煩無比,無力再去揣測落雲的心意。
也罷,若她是在乎他的,那麼,就讓她自己去想清楚吧!有情無情,交由時間去證明。
★★★
裴慕凡有一段日子不曾來到慕文分舵,有些營運狀況及大小帳目要他探查瞭解,一時還真忙不過來,不過,為了回去對他老爹有所交代,「將功折罪」,他還是專注的投入其中,有些重大事項還等著他裁斷、拿主意,所以他一時也顧及不到落雲。
而思考邏輯向來就簡單的落雲,這會兒卻猛鑽牛角尖,把原本單純的事給複雜化了。她滿腦子胡思亂想,以為裴修文為了閃避她,故意拿工作當借口。
他開始討厭我了嗎?
落雲撐著下顎,哀哀自憐地想著。「我沒有討厭你,那只是氣話,我現在還是很喜歡你的,可是……為什麼你都不理我……」
她好懷念那個熟悉的溫柔嗓音,好希望他再次如從前一樣對她又惜又憐,雖然他老愛吼她,可是,其中卻含著顯而易見的疼愛,不似現在,他對她說話都是平平板板的,一點情緒變化也沒有,既不再對她又叫又吼,也不會再憐愛地叫她一聲小蠢蛋。
他不在乎她了,他現在和他的舊情人重逢,一定很愉悅快活,才不會再注意到她,曾經對她的好,也將隨風而逝。
不知怎地,她的心口怪怪地。
她是怎麼了,生病了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心好酸、好疼,想哭……殷落雲,你變得好脆弱!她指責自己。
這段日子依附裴修文慣了,她開始有了小女人的軟弱,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一點一滴的增加——不,該說初識時,他在她心中便已有一定的份量,而如今,她一點一滴的發覺而已。因為有他,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身為女人的意義,她只願為他而存在。
很奇怪的感觸,這是愛嗎?有這個可能——她愛上他了嗎?
是啊,怎麼不可能呢?「負責」其實只是個障眼法,因為她想待在他身邊,有他在,她就覺得滿足快樂。
這是愛吧?當初大姊無怨無尤地愛著段大哥時,也是抱持著這種意念,當時她不懂,如今回想,如果大姊那時的心情和此刻的她是相同的,那麼她該也愛上裴修文了。
可是……她苦惱的蹙起柳眉,他又不要她負責,也不想留她在身邊,她該怎麼辦呢?
當時的大姊說什麼也不願放棄,現在她若輕易放棄,那就太丟殷家人的臉了,她會無顏以對江東父老,這種不戰而退的丟臉事,她段落雲是不屑為之的。
對,她不能太早宣告失敗!
深吸了口氣,她露出自我勉勵的笑容。
★★★
園中,一雙人影悠然漫步,倘佯繁花叢中。
「裴哥,你這麼久沒來,我可是直掛記著你呢!」
「哦?如此抬愛我?」裴慕凡淡然經笑。
不,是深愛。邵心秋在心頭想著。
「以往,你習慣獨來獨往的,這回為何……」她遲疑地問出心頭的疑團。
「並非習慣,只是尚未找到堪為同行之人。」
邵心秋因領悟他話中的語意而心頭一震,「你是說你現在找到了?」
「不確定。」因為他不知道,他寵愛的小丫頭是否願一生與他同行?
她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如今的局面:心一急,再也沒有顧慮,迫切地說出埋藏已久的心意,「你可以有其它選擇的。」
他一怔,閃避似地別過頭,「我知道。」
每到一處,總會有人如此告訴他。
「不,你不知道,裴哥,其實我……」她欲衝口一傾愛意,卻讓裴慕凡給阻止。
「心秋!」他又何嘗不明白她的感情,只是不想破壞現有的和諧,屢次刻意的忽略她眼中滿是柔情的戀慕。
「我愛你。」她還是說出口了。
他不語,靜靜地退了一步,轉身背對著她。
「裴哥,我愛你,好久了。」她又道。
「何苦。」他輕歎,她難道不明白他無法接受嗎?否則他何必費心維持他們的表面關係,她又何苦打破這一切,難道她以為說了就能改變什麼嗎?
「至少我說了。」就算希望渺小,她也要放手一搏。
「傻。」
「裴哥!」
「不然你希望我說什麼?」他反身問道。「你明知道答案的,何必呢?」
淚意浮上眼眶。相識多年,這種婉轉的答覆她聽得出來。「你不留為我動過心?就算是一點。」
他沉默。
她臉上兩滴清淚滑了下來,裴慕凡於心不忍,抬手輕經為她拭去。
「我無意傷害你。」
「卻還是傷了我。」她淒楚地說,「你心裡已經有人了嗎?」
他想抽回手,邵心秋的反應比他還快,握住他的手貼在頰邊。「我真的好愛你。」
她太癡了!裴慕凡任她握著,不願太傷她,心裡卻很明白,不向她說清楚是不行的。
「你說得沒錯,我心裡已有個人,今生,我只容得下她娉婷的倩影。」
她咬著唇,又問:「就算我願意為妾?」
他感動,但還是不得不狠心斬斷她所有的牽念,「我不值得。」
「對她如此專心?」她柔腸寸斷,一顆顆的淚源源滑落。
「別這樣,心秋!」捧著她的臉,他專注地勸道:「我並不適合你,找一個愛你的男人,別把感情和淚水浪費在我身上。」
「告訴我——」她淚眼凝望,「你愛的是——她?段落雲?」
他觸電似地抽回手,不語。
夠了,這就足夠給她所有她要的答案了。
邵心秋悲然一笑,「她不知道你愛她?或者,」她刻意誤導他,「她不接受你的愛?」
落寞的神情自他眼底一閃而逝。「我不知道。」
「她是傻瓜。」既有希望,她便不會放棄,裴慕凡和殷落雲之間似乎沒有她想像的圓滿,否則裴慕凡不會暗中下命隱瞞自己的身份,殷落雲分明什麼都不知情。
「我不否認。」落雲是傻,傻得讓他又氣又憐,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她還想說什麼,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正望著他們的殷落雲,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似真似假的淚再度滑落,她投進裴慕凡的懷抱,淒淒切切的低訴:「最後一次,好嗎?讓我在你懷中,最後一次為你落淚,縱始心碎,也讓我汲取足以典藏一生的溫情,我心滿意足……」
真真假假,誰在乎呢?她知道有些卑鄙,但請原諒她是弱勢的一方,殷落雲擁有他全然的熱愛,而自己卻什麼也沒有。
裴慕凡為之動容,安慰地雙臂輕輕環住她,疲憊地閉上了眼。
這是上天的捉弄吧?懷中的女子無怨無悔、固執地牽念著他,而他,一顆心卻緊緊懸繫著另一個女孩,而那女孩卻又無心於他。
這道難題,怕是永遠無解吧!他在心底深深喟歎。
不遠處的落雲難過的落下淚來。
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這樣?早在自己還沒發覺以前,她就認定了那溫暖的懷抱,除她之外,怎能再容納其它人?
她大概是太高估自己了,本以為他該有一點喜歡她的,沒想到他一轉身,卻能陶醉的擁抱別的女人。
無力靠著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悲苦。
★★★
怎麼回事?
裴慕凡苦惱地皺起眉,這陣子落雲都不太搭理他,雖然他沒忘記他們正在冷戰當中,不過,之前他以為這是她表達不滿和賭氣的方式,但如今,他竟由她眼中讀到了一縷哀怨。
哀從何來,怨作何解?
他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他不懂她,真的不懂!
手邊的事告一段落,他輕吐一口氣,步向園中散心。
「可惡!死裴修文、爛裴修文……」
咬牙切齒的咒罵聲隱隱傳入他耳中,敢這麼肆無忌憚罵他的人,只有一個,他走上前去,池塘邊的纖細身影正是令他又愛又憐的女人。
她手中抓了一大把魚飼料,正一顆顆的往池裡丟著,嘴上猶忿忿不平的痛罵著:「看什麼看?臭鯉魚,吃你的啦,沒看過美女啊!吃、吃、吃!撐死你!你最好慶幸你不是裴修文,否則我把你宰了燉湯喝……可惡!死裴修文……」她愈說愈氣憤,兩顆清淚不由自主的滑了下來,「怎麼可以……討厭的臭男人,就會欺負我……」
「魚和你沒仇吧?」不知何時,裴幕凡已立於她身後,那句「燉湯喝」令他寒毛整個豎起。
落雲震驚的回過頭,一雙水氣盈盈的淚眼死瞪著他。
「你……」她太過驚訝,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裴慕凡才驚詫地看清絕美的臉蛋梨花帶淚。
「怎麼哭了呢?」他捧起她的臉,拇指萬般心疼地為她拭去淚痕,「我記得纖雲說過,你是不哭的。」
「要你管!」落雲用力推開他,將手中僅剩的魚飼料用力丟向他。
他不悅地擰起眉,「殷、落、雲!」
「你又想吼我了,大壞蛋糕」她委屈的叫道,豆大的淚珠源源滾落。
她不懂溫柔、也不可愛,反正他本來就不喜歡她,只會凶巴巴的罵她。
她自怨自艾,愈想愈傷心,小手氣憤地推開擋在眼前的裴慕凡,打算在他開口罵她以前離開。
裴慕凡一分不差地攫住胸前那雙推拒的小手,又氣又憐地凝望著她,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她用力抽回小手,知道他鐵定會對她又叫又吼,索性捂著耳朵,別開臉不去看他,以示抗議。
這個讓人心疼的小女人!他無聲地歎息,無盡愛憐地展臂將她輕擁入懷。
落雲先是一愣,腦海浮起邵心秋依偎在他懷中的甜蜜景象,渾身如針扎般地抽疼,這懷抱根本不是屬於她的!
她反射性地推開他,傷心欲絕地朝他大喊:「你走開,我才不要你用抱過別的女人的手來碰我,你去抱邵心秋好了,我才不希罕,滾開!」她迅速地從他面前跑開。
這回,裴慕凡沒有阻止,因為他傻了。
那滿是哀怨的口吻——他確定了,她在吃醋!
原來……原來它是看到他和邵心秋相擁的畫面,早說嘛!
凝望跑遠的嬌柔身影,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心愛的小蠢蛋,你也學會在乎我了嗎?
盯著無辜的雙手,他想起她剛才說的話——我不要你用抱過別的女人的手來碰我……唉!抱都抱了,難不成要他把手砍了?嘖,她這個醋不吃則已,一吃驚人哪!
這一刻,他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