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漆黑的房裡。費琦學著巖也的手勢,塗抹著自己的唇。
「哇,你們看,新娘子好漂亮。」
費琦聽見小津的聲音,她知道這表示下一個畫面,巖也就要提著皮箱走了。她不要巖也走。她要他一有直留在為她上妝的時候。
費琦將錄像機的畫面停格,又倒轉回最前頭。
三年來,費琦總是讓這卷帶子不停地回放著同一個畫面和鏡頭。
畫面已經被磨損地模模糊糊的了,然而,巖也的樣子卻在她的心中越來越清楚。
聽見尚恩靠近的腳步,費琦用遙控器切掉錄像機。
「我美麗的老婆,妳在做什麼?」尚恩坐進椅子中,讓費琦坐在他的腿上。
「我……我在看我們的結婚錄像帶。」自從巖也走後,費琦的頭髮就再也沒有剪過,如今又蓄到腰際,遮掩住她臉上的表情。
尚恩從後面將她的長髮輕柔地撥開,親吻著她雪白的頸項和耳朵:「不管經過多久,妳都是我最美麗的新娘。」尚恩握住費琦的手,要啟動錄像帶。
費琦趕忙從他的腿上掙扎起來:「啊,已經七點了,我要去上服裝設計課了。」
遙控器從他們兩個的手中跌落。
尚恩摩掌她的臉:「下了課,我去接妳。」
「你還有病人,怎麼來接我?我又不是小孩,我會記得回家的。」
費琦將他的手拉了下來。
「早一點回來,我會想妳。」尚恩像情人又像孩子地說。
費琦輕輕點頭——
「對了,斐麗從美國送來了一份國際快遞。」尚恩將一包東西放在費琦的手中。
送妻子走後,尚恩撿起遙控器,想啟動錄像機。他也想再看一次,那場美麗的婚禮。
「岳醫生,病人來了。」助手萱萱探進頭。
「喔。」尚恩將遙控器放回桌面。他並不知道,錄像帶中此刻藏著的,是三年前的那場婚禮中,對他的新娘唯一有意義的畫面。
華燈初上,一條Pub林立的長街,亮著紫橙藍綠的霓虹,為暗去的黑夜,牽引出另一條岔出軌道之外,更頹唐、更綺麗、卻也更旺盛的生命線。
和三年裡的每一天一樣。
早已淡出伸展台的費琦,帶著上設計課的藉口,素著一張美麗的臉,拖著一件長長的灰色大衣,形影孤單的,遊蕩到Pub林立的長街。
像一個靠著麻醉品維持生命的吸毒者一樣。回憶,便是每夜費琦來這裡吸食的毒品。唯有這樣東西,她在常軌上的生命線才能繼續——
她來到綠街的號,望著那個見證了王手解救公主,見證了巖也為她套上指環的地方。
她只是凝望,並不敢靠近。
她只要遠遠地眺望曾經的快樂與愛情,這樣,她就已經覺得很幸福、很滿足了。
她走進對街一家昏暗的小酒館,因為昏暗,她可以將藏在對街的回憶看得更清楚。
「給我一杯草莓黛瑞克,黑色俄羅斯和天鵝絨。」她對侍者說。
「小姐!還等其它的人嗎?」侍者對她一口氣點了三杯雞尾酒,有些疑惑。
費琦對他微笑榣頭。
等到她離開酒館的時候,待者將會更迷惑,這個一口氣為自己點了三杯酒的女人,為什麼最後連一滴都沒碰。
因為,巖也並不喜歡她喝酒。她只是讓傷感的酒精,陪伴她一起渡過沈溺回憶的時光。她只需要和酒面對面彼此安慰,這樣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她遠遠望著對街的綠街的號,看著裡面的情侶熱情地親吻和擁抱。看著舞台上高就的女歌手,穿著微微閃著鱗光的魚尾長裙,性感地擺動著。
費琦微笑地吸食著回憶和過去,感覺體內那一顆逐漸枯死的心,又被溫熱和喚醒。
她的手,為尚恩煮飯燙衣。她的身體,為尚恩充滿取暖。但是她的心,只留在脫了軌的生命線裡。
服裝設計課的時間快到了,費琦讓自己的思緒,回到連接現在與過去,置身幽暗的小酒館裡。她準備要走,酒吧裡高高的小電視土,突然閃出一個她熟悉的、帶點孤媚的笑容。
Giggle電台的娛樂新聞,正在播放席妮的第三張新專輯記者會專訪。
席妮,如今已經是紅透半邊天、備受矚目的實力歌手。
她在記者會上,穿了一襲全身滾貼著鏤空白蕾絲的露肩長洋裝。
「這一張專輯,我做了比較大的轉變,因為我的造型師也是我多年的好友Yale,特地抽空從紐約回來,替我做了造型,我要謝謝他。」
席姐從台下將一個高大的男人拉上台。
已經三年了,費琦再見到巖也,竟然也是在螢光幕中。
屏幕上的巖也,衣著隨性,其實都是有款有型的,披散在肩膀的長髮,挑染成一束束陽光般的金黃。整個人,有一種浪跡過天涯的不羈和狂放。
他已經不再是費琦從前認識的那個巖也了。時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洗煉、成熟和滄桑。
他被席妮熱情地擁著,他們兩個站在同一個舞台、同一個世界裡,對著鏡頭,露出動人的笑容。
看到他現在過得很好,她有一種帶著悲哀的放心。至少,她向自己證明了,當初並沒有放錯手。
「哇塞﹗這個造型師好酷。」一個剪成小平頭,帶著大耳環,坐在吧檯上抽煙的年輕女孩說。
「濃濃的眉宇,憂鬱而深情的眼睛,真像金城武。」另一個坐在吧檯上,留著傻瓜頭,仰頭看電視的女孩說。
「拜託!看到每一個帥哥,妳都說像金城武。」小平頭推傻瓜頭。
「我看這一期的MissRight雜誌說,在這個造型師還沒沒無名的時候,席妮就已經看出他的天份,指定要他做她以後的造型師。」
「好浪漫喲。」
費琦悲哀地想著,巖也現在已經有能力給女孩夢想和生活了,然而,他身邊的女主角,卻已經不再是我了。
費琦從這裡望向對街,再看一次從前的巖也。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拖著長長的灰色大衣,緩緩地,步向屬於她的另一個表演舞台。那是一個沒有心、沒有愛,只有肢體、只有姿態的表演舞台。
那個舞台,便是她令人稱羨的美滿婚姻。
上了石階,便是費琦的舞台了。
她望著診所的窗口,裡面透著溫暖的空氣和燈火,她覺得渾身發燙,心卻是冰涼的。
拾階而上,突然一個踉蹌,她踩到自己的長大衣,整個人跌坐在步上舞台的階梯上。
她的懷裡,還護擁著斐麗從美國寄來的包裡。
——斐麗現在的舞台,好嗎?
費琦拆開小包裡。被團團泡棉團裹住的,是一個咖啡色的陶杯。
在階梯上,費琦將包裡中,一封用再生紙寫的信攤展開來。
親愛的費:
近來好嗎﹗豐衣足食的醫生娘生活還愜意吧。
與少中離婚後,我理在可以說是一無所有。沒有五星級飯店的三餐,再也沒有收到過驚心動魄的大手等鮮花,我也已經忘記乘跑車的速度感了。
現在,我和演自己在院子裡種紅蘿蔔和綠蔬菜,每天過著日出而醒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也就是所謂「沒出息的生活」)。
濱偶爾會心血來潮,一大旱爬上山坡,摘一隻不知名的野花,放在我早晨起來,第一眼就會看見的床頭。這就是我現在最常收到的禮物。
喔,我忘了告訴妳,濱是我的男友。我們是在社區陶藝教室認識的。我是班上手最拙的學生,而他是學校裡脾氣最好的老師。他並不有錢,外表也不出眾,而且他現在和我一樣,兩個人正像汽球似的逐漸在發胖中。
包裡裡的陶杯,是濱教我做的第一件作品。他告訴我,一隻好的陶杯,不僅要色彩均勻!質感好,而且要讓人們在使用它時,得到一種口與杯碰觸時的美好感動。
我不太憧濱的意思,但是,當我用這只捏了我一身汗的陶杯來喝水時,我是覺得很美好!很感動的。(雖然濱笑我!他說,我的感覺並不是他所謂的美好感動。)
費琦,我不確定它算不算是一隻好杯子。但是,我希望,我籍由它感受到的所有美好!妳也能擁有。
從美國寄來的照片中!斐麗的確變得比較豐腴,一向愛美的她脂粉末施,曬得紅通通的臉頰像小女孩一樣健康。
她依在一個手上拿著B—B—Q串燒,笑得有點靦眺的中年男子身上。
這是一張再平凡不過的居家照片、費琦將它熨貼在胸前。一陣溫熱傳入她的心中,斐麗是幸福的!她不准自己哭。
她雙手捧起斐麗控制的陶杯,閉上眼睛—用自己的唇,輕靠上溫厚的杯緣。
當費琦的口和杯緣接觸的那一剎那,她的淚,不自主地滴落在杯中。
那一夜,費琦坐在步上舞台的石階,抱著一隻來自地球另一端的陶杯,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泣不成聲。
費琦一直記得,今天是巖也的生日。三年過去,他也已經二十八歲了。
終於到了晚上七點鐘。
這一整天,費琦整個人都沈浸在為晚上的「服裝設計課」做準備的狀態理。
「費琦,今天我想提早休診,我們一起出去吃飯、好不好?」
「可是……我的課……」
「就只這一天。」尚恩的眼充滿期待。
——為什麼是這一天。
但,不管是哪一天,她是他的妻。
於是尚恩和費琦,像一對恩愛的夫妻,走進衣香鬢影,挑高的名流俱樂部裡。他們坐在華麗的水晶吊燈下,吃著高級的西餐,聽著優雅的鋼琴演奏。
費琦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但是,此刻,她只想要吃一個繪著城堡的蛋糕,和聽一首愛的羅曼史。
「尚恩,我去一下洗手間。」費琦想用水沖淡不斷湧出的濃烈渴望。
費琦用冷水刺激著自己面對尚恩麻木的臉。—
「嘔!」旁邊傳來一名女子醉酒嘔吐的聲音。
費琦抬起頭,在鏡子中發現席妮脹紅的臉。
「席妮?,妳還好吧。」
來這裡買醉的席妮,搖搖晃晃地用手撐住自己,她不要自己的傷心被別人看見,尤其是費琦。席妮露出驕傲的神情:「我剛公司舉行專輯突破白金的慶功宴,我只是多喝了幾杯。」
「我在電視上看到妳的演出,真的很精彩,恭喜。」費琦扶住有些踉蹌的席妮。
席妮一把揮開費琦。
——按照最初的劇本,這應該是我勝利的一刻呀,怎麼會如此狼狽地出現在「失敗者」的面前。
席能想起剛剛在另一間飯店的慶功宴,想起巖也給她的回應,她又靠著洗手台作嘔了
「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慶功宴到一,席妮將巖也拉進早就訂好的飯店房間裡。
席妮露出神秘的表情—將門掩上、在巖也的面前,她緩緩褪去她的衣衫。
「席妮,妳在幹嘛﹖」
「擁有我,這是你應得的。」拉下黑色的肩帶,席妮說。
「妳暍醉了。」巖也起身要走。
「你還愛著那個女人,對不對?她已經讓你死過一次了,我好不容易將你從魔咒中解救出來,你竟然還愛著她,是不是?是不是?」
席妮歇斯底里地槌打著巖也,也槌打著在她記憶中永遠揮不去的Paul。
到最後,深陷魔咒,無法自拔的人,卻是她自己。
費琦將手帕遞給席妮。
席妮並沒沒有接受費琦的善意,她用料子上好的衣袖,抹去嘴角的污漬,對費琦露出野狼看到獵物時的凶光。
「岳太太,巖也回國了,妳不想問我,他現在好嗎?」席妮挑釁著說。
「我……」費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或者,妳根本忘記巖也是誰了。不過妳應該還記得Paul吧?J
費琦看出席妮的不友善:「對不起,我先出去了。」
看著費琦落荒而逃,席妮不罷干休,趁勝追擊—在大廳她搖搖晃晃地,扯住了費琦的衣袖:「我還沒說完呢,幸好,巖也的厄運被解咒了。他現在和我在一起很幸福,很快樂。而且,很安全」。
尚恩走過來,推開席妮。「妳現在也算是名人了,大廳廣眾下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
席妮斜睨著尚思,「喔,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行得正、坐得穩的岳醫生啊。對!對﹗對,做人就要像你這樣,才算好樣兒?」
「你們認識﹗」費琦訝異地問。
「只是一面之緣。」尚恩鎮定地說。
「我曾經到他的診所求診過。」席妮說。
費琦仍然充滿疑惑。
「妳先生的醫術很高明哪,我的心病拖了幾年都不見好轉,他看過一次就痊癒了。」
「如果妳沒事,我和我太太不想被打擾。」尚恩心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席妮可以走了。
「喂?你還欠我一樣東西沒給呢。」席妮索性跟著坐了下來。
「你還欠我一杯喜酒啊。怎麼說。我應該也可以算是促成你們這一段姻緣的媒人吧。」
「什麼意思?」費琦看著尚恩。
「這個女人發酒瘋了,別聽她胡說。」
「事情搞定了,就翻臉不認人啦。不過也對,整件事情,還是你自己幫了你自己的大忙。」
費琦完全聽不懂他們的對話——
看出費琦的猜疑,席妮故意提高聲調:「岳醫生,我沒想到,透過你那架望遠鏡拍攝出來的鏡頭,畫面會這麼清晰,效果會這麼好。」
「妳不走——我們走。」尚恩站了起來,幾乎是拖著費琦的手往外走。
費琦覺得,她被一大堆問號脹滿。
尚思擁著費琦回過頭﹕「席小姐,妳以為你痊癒了,其實,妳的病還很重,從來沒有好過。」
席妮追到停車場上,看見尚恩即將進入車中。
她的嘴角蕩著勝利的微笑,走近他身旁:「你不需要用瞧不起的眼神看我,其實,你和我也沒有什麼兩樣。」
席妮擦身而過尚恩的身邊,走到她那台火紅色的積架跑車旁。打開車門前,她突然又回過頭來對尚恩喊著:「不對,我想我說錯了。應該說,你的手段狠多了,還更勝我一籌。」
席妮那台紅得刺眼的跑車,像一個警示危險的訊號,閃過費琦和尚恩的眼中。
回程的路土,費琦和尚恩都覺得今天的路特別的長。家,好像永遠都到不了一樣。
「尚思,席妮剛剛為什麼說,她是促成我們這一姻緣的媒人?」
「她喝醉了,胡說的。」
「那她還說,透過什麼望遠鏡拍出來的鏡頭,畫面很清晰,效果很好。是什麼意思?」
「我都說她暍醉了嘛,妳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尚恩對費琦,從來沒有像這樣大呼小叫過,費琦被尚恩的壞口氣嚇住了。
「對不起、她是一個有妄想症的病人,我今天自己的情緒有點失控,我不該這樣對她,也不應該這樣對妳的。」尚恩握住費琦的手。
他知道自己的藉日很卑劣。但是,此刻也只能用謊言來修飾錯誤了。
尚恩將車開得飛快,恨不得能用速度甩掉自己的罪惡感和席妮不斷迴盪在耳際的話。
家,終於到了,然而尚風卻覺得,自己經失去了面對費琦的勇氣。
尚恩讓費琦下車,「嗯……我還有一點事要辦,想出去一下。」
「路上小心。」費琦露出一慣的溫柔。
「為什麼妳不問我這麼晚了要去哪裡?為什麼妳從來不叮囑我要早一點回家?」尚恩突然從車子裡伸出手,不捨地握住費琦的。
「因為我相信你。」費琦拍拍他的手。
費琦的話,讓尚恩像觸電一般地抽回手。
他搖上車窗,奮力地彩下油門。用速度,將他所有的不安和歉疚,全都甩在身後。
在診所的大廳。費琦只點了一盞桌燈,她坐在單人沙發上,遠遠地看著對街從前自己租的那間房。
如今,那已經不在是她的家了,房東把它租給了一對小夫妻,常常看見他們親熱地相擁在陽台,觀看夜色的模樣。費琦好忌妒他們。
因為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神,因為他們給彼此的笑容,因為他們相愛的肢體。
三年前的今天,她也曾經在那間小公寓裡,與巖也,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用相愛的眼神,相愛的笑容和相愛的身體,給彼此熱情和承諾。
現在的她,也忌妒著從前那個幸福的自己。
費琦在忌妒中,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一直到一陣濃郁的酒氣將她醺醒,一直一雙手撫上了她的身體。
「費琦……」尚思親吻著她的脖子和唇。
「你怎麼醉成這樣?」費琦起身,想將他扶進房。
尚恩卻不肯。硬將費琦拉回他的身上。「我想在這裡。」
與尚思坐在單人沙發上,費琦仰起頭,仍能看到三年前她與巖也同樣在沙發上交纏的身影。
她做不到。
「尚恩,你醉了。我們進房,好不好﹖」她掙扎著要從尚恩身上下來。
尚恩粗魯地。一手抓住她抗拒的手,一手抓住她要別開的臉,「妳就不能多給我一點熱情馬?」
費琦被尚恩弄痛:「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已經盡力了。」
「已經盡力了?妳竟然對妳的丈夫說,妳已經盡力了?」尚恩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一把扯開她的衣襟,一粒粒鈕扣像斷了線的珍珠灑落。
「尚恩,你在幹嘛?」
「我只不過要妳最原始的熱情,這對一個丈夫而言過份了嗎﹖」尚恩抓住她的臉,用手指著對街:「妳當初對巖也的溫柔呢?妳對他的熱情呢﹖當時你們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妳都可以在一張沙發上,給他給地那麼澎湃激昂,現在,為什麼妳就不能給我?」
聽完尚恩的話,費琦傻住了,尚恩也怔住了。
一切都停止,一切都結束了。
「你……你全都看見了中.」費琦拉緊自己被尚恩敞開的衣襟。
「那……照片……照片是……是你拍的?」這個問題,費琦問地全身發顫。
尚恩抓住自己的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哭了起來。
「告訴我不是,告訴我不是,好嗎?」費琦輕柔地撫住他的肩,想鎮定他孩子般的情緒。儘管她的手是冰涼的,臉色是蒼白的,姿勢是顫抖的。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妳被那個居心叵測的人給騙了,我只是……」
費琦收回手,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抱住自己冷得發顫的身體,她想叫,想哭,想吶喊,卻發現,自己經痛到連恨都無能為力。
尚恩想從背後擁住費綺頹然而顫抖的身體,然而,他卻覺得自己的雙手很污穢、很骯髒。對費琦,一個自己愛地最深,卻也傷地最重的人,不敢有一點點的靠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尚恩用拳頭撞擊著牆壁。砰﹗砰!砰﹗砰!迴盪在屋子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是痛不可抑。
「尚恩,是我辜負了你。」費琦抓住尚恩的手,平和地說。
「妳為什麼要這麼說?一切的錯全都在我。」費琦的冷靜,此刻比歇斯底里更叫他心慌。
「兩年來,是我辜負了你,你曾經說過,叫一個自己不能愛的人等待,至少還有機會讓他等到更好的人,將一個自己不能愛的人留在身邊,才是辜負,才是替他套上了枷鎖。」
「哈!哈!」尚恩抓住自己的頭狂笑出聲,「妳竟然說,兩年的婚姻生活是妳辜負了我。妳竟然說﹐是妳辜負了我。」
「對不起。」
「妳走,妳走﹗」尚恩推開她。
被推倒的費琦緩緩地爬起來,沒有一點疼痛或被驅趕的難堪,因為,她的心,從來沒有就沒有真正地「進去」這裡面過。
沒有過進來的喜悅,怎麼能感受離去的傷感?
費琦走到門邊,卻又被尚恩從背後一把抱住:「不要走。」
尚恩的淚水冰涼了費琦的背脊,他親吻她的耳朵:「我等了那麼久,妳終於才屬於我。」
「對不起。」費琦只能這麼說。
尚恩的手搖撼著她:「從來、妳的心都沒有靠近過我嗎?,難道一點點都沒有?」
費琦不敢回頭面對尚思。
「妳根本從來都沒有屬於過我,是不是﹖」
「對不起。」
尚恩的手只能頹然垂落。
費琦離開了診所,離開了這座從來就不屬於她的城堡。
她知道,離開了尚思,她將一無所有,但是這三年來,除了回憶,她又擁有過什麼呢﹖
走下階梯,—步下舞台,費琦只帶走了一樣東西。那最她最喜歡的一件T恤,因為它曾經有巖也的體溫和味道,她將它穿在身上,假裝自己是一隻名字叫哈瓦那的貓。——「當貓感受到幸福和愛情的時候,就會發出微笑的聲音。」
她已經許久沒有聽見微笑的聲音了。
她以為,她再也不會聽到。
連家,也沒了。
拖著長長的灰大衣,費琦唯一能去的地方,竟然還是Paul從前住的地方。
開門進去前,她感覺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原點。當她推開門後,瞥見房裡的一切,她發現,自己連原點都回不去了。
這裡也已經不屬於她了。
她輕輕掩上門離去,走進午夜十一點Pub林立的長街。
——再過一個鐘頭,巖也就要渡過他的二十八歲了,今夜,誰在他的身邊﹖
在巖也歡度他二十八歲的時候,費琦在軌道上的生命線,已經走到了盡頭。
今夜,費琦並沒有跳過對街。
「不再需要用距離來分隔想念了。」她對自己說。
推開綠街99號的門、費琦直接進入通往回憶的隧道中。熟悉的空氣,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舞台,熟悉的昏暗,熟悉的味道。費琦與過去貼身相擁.
「給我一杯草莓黛瑞克,黑色俄羅斯和天鵝絨。」她對待者說。
「小姐,還等其它的人嗎?」待者對她一口氣點了三杯雞尾酒,有些疑惑。
費琦點點頭,「我的一生,永遠都在等一個缺席的男人。」侍者更迷惑地走開了。
再過半個鐘頭,現場演奏就要結束了。
費琦想走向前,為自己和那個缺席的男人,點上一首愛的羅曼史。
她準備起身時,愛的羅曼史,竟然在綠街99號縈繞了起來。
——難道有人比我先點了這首曲子?
她環顧酒吧的四周,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手上繚繞起一陣煙,也和她一樣,陷落在通往回憶的隧道中。
「巖也。」
費琦只敢在心中喚他,因為、她害怕出現在眼前的,只是一場隨時會被驚醒的綺夢。
巖也瞇著微醺的眼,循著—股直覺抬起頭。他的視線,先尋到一抹哈瓦那的笑容,接著,與穿著T恤的女子目光交錯。
費琦的頭髮,和她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一樣,長長地蓄到腰際。她看起來,是美麗地那麼蒼白和孤單。
他也不敢喊她,他怕,那只是酒精的幻覺,將她從過去送到現在來。
「巖也。」她終於喚他。
聽見她的叫喚,他的微笑滄桑地、好看地牽動起來:「我以為,妳會叫我Paul。」
彷彿通過了三年的時光隧道,通過了被所有的難堪、傷心、失望……在昏暗的酒吧,他走向她。
「我以為,你早就已經把煙戒了。」費琦看著他手上的戴維杜夫說。
巖也搖頭:「煙是早就戒了,我戒不掉的最想念。」
戴維杜夫,那曾經是費琦為了想念Paul;染上癮的一種煙。她為了巖也把它戒了。如今,巖也卻為了想念,又上了它的癮。
巖也又抽了一口名字叫想念的煙,看著想念中的她,如今就在眼前,他捻熄了手上的煙。
費琦低下頭!遇見身上哈瓦那的微笑。
巖也也看著費琦身上泛黃的T恤。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年她還給他的T恤會洗地如此白,為什麼穿上了她還給他的T恤後,哈瓦那就不再喜歡他的偽裝了。
「為什麼妳要把我生命最重要的東西全都偷走?」
費琦抬起頭,眼裡盛著滿溢的晶瑩,「它是我現在的所有了,請讓我自私地擁有。好嗎?」費琦像小孩一樣,霸道地抱緊身上的哈瓦那。
巖也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他原本想給她所有的女孩。
「你還恨我嗎?」
「從我為妳上新娘妝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原諒妳了。含著恨化出來的狀,是無法美麗的。」
「但是,再美的狀,也無法讓一個沒有愛的婚姻幸福。」費琦說。
巖也看著費琦美麗而哀傷的面容,他有一股想強行將她帶走的衝動。
酒吧中,愛的羅曼史的旋律——卻在那一刻,到了盡頭。
「明天我一早得趕搭回紐約的飛機,我該走了。」巖也起身說。此刻,唯有離去,才能阻止他的衝動。
「巖也。」
他只是停佇腳步,並沒有回頭。
「生日快樂。」費琦對著他的背影並微笑著說。
窗外此時飄起了綿綿細雨,看在巖也眼裡,像在三年前的今天,費琦給他的水晶城堡裡,漫天飛舞的那一場細雪。
「小姐,妳等人來了嗎﹖」侍者走過來,看著費琦身旁停佇腳步的巖也。
巖也回過頭,他期待的目光與費琦傷心的眼神交融﹕「離開的人,往往都在等待一句話,能讓他不走。」
「你知道嗎?這三年來,我一直都在上服裝設計的課。你的夢想,我從來沒有退出過……」
費琦一直都相信,因為陽光的關係,因為相愛的溫度。飄落海濱的雪花,有一天,一定會被戀人的熱情,溫暖成細沙的。
種滿紅蘿蔔和綠色蔬菜的前院,斐麗和濱,坐在他們拆下裝水果的木箱,裝釘成的綠色長椅上。濱正七手八腳地,幫著斐麗拆開一大包,從台灣送來的國際快遞。
攤開粉紅色的紙袋,大大的包裹裡,是三件美麗的晚禮服。
有著長長燕尾的藍絨色西裝,是濱的。有著誇張大翻領的紅色絲絨洋裝,是斐麗的。還有一件森林綠,附著帽子的小飛俠裝,是寶寶的。
濱擁著斐麗,他們一起攤開了一封水藍色的信。
親愛的斐麗:
妳好嗎?濱好嗎?我的乾兒子好嗎?
今年台灣的冬天出人意料的寒冷。是一個需要靠人們的體溫互相取暖,才不會生病的季節。
這幾天,我、巖也、尚恩及蔓菱,偶爾會四個人相偕出去烤肉或野餐。朋友和情人的溫度,讓這個寒冷的冬天變得異常溫暖。斐麗,如果妳也在就好了,那麼我們將會有一個更像夏天的暖冬。
我和巖也都認為,世界上沒有比兩個相愛的人,相守在一塊兒更幸福的事。所以,我們都衷心期盼著,有一天能為尚恩的新娘蔓菱,上一次最完美的新娘妝。
如果結婚當天,新娘子的妝很漂亮,她將來就一定會幸福。現在,很多人都說,如果要做一個百分之百幸福的新娘,就一定要到「城堡進型新娘」找造型師童巖也為她上妝。
「能創造最幸福的」也成為巖也受國際肯定的正字標記。下個月,他要應邀到日本,去參加一個亞洲造型新銳的聯展,我便成為他當然的服裝顧問啦。從前,我都是穿別人設計的衣服,現在別人終於要穿我設計的服裝了,感覺好興奮﹗
雖然雖然,目前我們的資金有限,店面還小,沒辦法在海邊蓋一座夢想中的大城堡。但是,以巖也在國際上打開的知名度,和許多女孩都想做百分之百幸福的新娘,我們的生意應接不暇。巖也說,再過兩個聖誕節,我們就可以在海邊蓋一座真正的新娘城堡了。
我和巖也計劃,新娘城堡在海邊重新開幕的那一天,我們要舉行一個像童話一樣的化妝舞會。我好期待舞會的到來,所以就忍不住先幫你們全家每人做了一套參加舞會的禮服。
算一算,到時候寶寶也該兩歲了吧!希望小飛俠的衣服他能合穿。
斐麗,我真的等不及要看見你們全家!穿上我設計的禮服,走進我和巖也的海濱城堡。
費琦.城堡
斐麗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再平凡不過的生活照。
巖也擁著和他一樣,都穿著哈瓦那T恤的費琦,對著一個用巧克力和奶油繪上城堡的蛋糕微笑。桌子上,除了一個蛋糕外,還有一顆裝著城堡的水晶球,和一隻雪茄煙色,彷彿也正對著蛋糕幸福微笑的貓。
坐在長椅上,大腹便便的斐麗,將信和照片暖暖地熨貼在胸口,她在他男人的懷中,開心地笑出淚來了。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但最所有的人,都因為有情人的體溫保暖,都過得很好。而且,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練像貓感受到幸福和愛情的時候,才會發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