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咱們家都已經夠窮了,哪個沒天良的,連窮鬼也偷?會不會是你想太多?」
浥塵橫她一眼。「偷兒要下手,不會管你是不是比他窮。」
穆朝雨是將信將疑啦,不過沒幾日,他們去市集做完生意回來,發現竹籬笆半開,地上留有幾處血跡。
小黑狗迎上前來,邀功地搖尾巴。
還真派上用場了?
「寶寶,你不愧是條好狗,我真有眼光!」她彎身拍拍狗頭,大力讚許。
浥塵趕忙進屋察看,錢財部分他收放得極為謹慎,是不用擔心,至於其他損失——初步看來,應該只有園子裡的菜。
話又說回來,他們家也沒什麼值錢物品可偷便是。
再出來時,沒見那一人一狗。既然沒事,他也沒放心上,回頭便忙自己的事。
這期間,她回來過,抱了她那個治傷的藥盒子又匆匆出門,來來回回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
晚膳前,他剛把最後一道菜料理好,她正好回來。
「我知道菜是誰偷的了。」才剛坐下來用餐,她劈頭便說了。
「是村子裡的人?」這破落小村少有外來客,多數都是窮苦人家,一般偷兒要下手也不會挑這兒,八成就是村子裡的人了。
他沒去追究,是因為對方除了偷菜,屋子裡整整齊齊,並無覬覦他項的意圖,不過就是圖個果腹罷了。
「是孫秀才。」剛剛寶寶帶她去的,她醫了他被寶寶咬到的腳傷。
「是嗎?」孫秀才與他並不相熟、平素也不往來,不予置評。
「他的妻子上個月生了孩子,才剛滿月,人就跑了,他一個大男人沒辦法養活孩子,才會來偷羊奶哺喂娃兒。」
「嗯。」
見他態度不冷不熱,她滿肚子話說不下去,也沒膽再說,只好埋頭猛扒飯。
安安靜靜用完膳,他起身離開前淡淡拋下一句。「想怎麼做就去,但要記得量力而為,適可而止,並不是每一個人幫了都能得到快樂。」
他還不瞭解她嗎?孫秀才的情況,要她當沒看到、不去管,那就不是穆朝雨了。只是不曉得該如何讓她明白,這世間不是人人都能幫。
她的心地太純善,總以為真心付出,別人便能感受到,可讀書人一向比誰都在乎臉面,風骨不容冒犯,他擔心,她做了好事反正對方心頭留下疙瘩。
她想幫,也得看人家承不承她的情。
那孫秀才每每見了他,總是昂首傲然而過,既是覺得他無福攀交,他也不勉強。
由此也看的出,此人自視甚高,不願矮下身段,否則四肢健全,考過縣試,先天條件就比他好上太多,圖個三餐溫飽又有何難,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既然他沒反對,她開始會送些青菜和白米過去給孫秀才,還有羊奶,他還是每日放在桌上,隨她要喝或者端去送人,他從不干涉。
她開始得了空,動不動便往孫家跑。
那娃兒頗得她的緣,又說孫秀才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不會顧孩子,她當奶娘當成了癮,如今娃兒頗粘她,有時還不肯給爹抱呢……
他看在眼裡,胸坎彷彿堵著什麼,嚥不下也嘔不出,卻始終沒多說什麼。
如今他要見她,都還得上孫家去找。
向晚時,下起了雨,浥塵擔心她回來要淋得一身濕,執傘前去接她。接近孫宅時,瞧見兩人站在門外,孫秀才一手搭在她肩旁,稍急的音律傳了過來——
「你跟他……我不介意的,真的,我可以接納你……」
接納。
他說的是接納,彷彿施恩似的,說著不介意。
一個大姑娘,長年與男人共居一室,對於一個將禮教看得比命還種的讀書人而言,此舉無異於失貞敗德,不堪入目。
一個名節敗壞的女子,他還肯娶她已是莫大的恩澤,她應該要感謝他的寬大為懷,這是高攀。
他沒再上前,安安靜靜佇立,隔著一段距離望她。
她沒推拒,因為根本已嚇傻了。
完全沒想到,孫秀才會對她說這些,一時想不出該這麼應對。這人如此驕傲,不能拒絕得太難看,他面子上會掛不住……
短瞬間,一顆腦袋已百轉千回,目光一轉,瞧見了不遠處的人,穆朝雨有如見著浮木,趕忙丟下一句:「我家人來接我了!」便逃難似的奔離。
直到來到那男人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她才吁出一口氣,感到安心。
他沒多說什麼,將傘往她那邊移,輕喃一句。「走吧,回家。」
她用力點頭。「嗯,回家。」
一路上,誰也沒特意開口,浥塵謹慎為她持傘,雨勢漸大,他幾乎濕了半邊身子,卻一心一意只護著不教她淋雨受寒。
雨水沖刷過後的小路泥濘難行,繡花鞋半陷入泥地裡,走得顛晃不穩,必須揪著他臂膀緩慢前行,他側首望去,將傘交到她手上,繞到她跟前默默彎下身子。「上來,我背你。」
她笑了,一點也不意外他的舉動,爬到他背上,由他馱負著回他們的家,得了便宜嘴上還賣著乖。「我們這樣,要教孫秀才瞧見,又要皺眉批評,說是行為不檢、不堪入目了……」
他腳下一頓,沒說什麼地靜靜前行。
她舒舒服服趴在他背上,嘴邊閒來沒事便鬧鬧他,彈彈他耳垂。「喂,你好歹也說說話。」要在以前,不是早頂嘴了嗎?他現在的大爺了,可不像以前,憨憨呆呆任她玩。
要說什麼?旁人瞧輕他們,難不成他們也要看低自己嗎?
孫秀才要怎麼想的他的事,他們問心無愧,何必非要拘泥於迂腐禮教,不知變通?
還是——連她也認為,是他壞了她名節?
他一直以為,她並非活在重重教條壓制之下、活不出自我的女子,到頭來,她也逃不開閨譽、世間觀感,以及三從四德這些個女子宿命……
回到家,他將她放在床邊,打了盆水進來,蹲身替她脫去沾滿泥濘的繡花鞋,仔仔細細拭淨她雙腿,再穿上乾淨的棉襪、鞋子。
他起身,端著污水離開前,步履在房門口停了會兒,留下一句。「不要嫁他。」
原是貪懶趴臥在床畔的身子,整個彈坐起來。「啥?」
就說嘛,她家大爺今兒個怎麼怪怪的,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原就沒那打算,這會兒他主動提起了,她忍不住便想逗逗他。「不嫁他,嫁誰?真要留著當老姑婆,讓你操勞一輩子啊?你不說老怕我嫁不出去,這會兒有人肯要了,最開心的不就是你?往後沒人給你找麻煩,你可自由了。」
「我沒這麼說過。」為她操勞,從來都是心甘情願,今天她不嫁,他為她憂碌一生,她若嫁了,他也沒想過要自由。
這一生,他早就打定主意,要為她殫思竭慮、盡付一生青春。
「你若要嫁,我替你找更好的,他配不上你。」
配不上?「也只有你會這麼想。」人家可還認為她殘花敗柳,高攀了呢!
「不明白你珍貴之處的人,不配擁有你。」
他端著水盆出去了,留下穆朝雨一臉憨傻。
她既不是什麼名門千金,沒有大把嫁妝,姿容亦非絕色,還像他說的,沒規沒距沒個閨女樣,一天到晚給他找事做,麻煩透了……可那個被操勞得半死的男人,卻說她無比珍貴。
用那麼堅定、理所當然的語氣。
她其實真的自己給他找了多少麻煩,家裡頭的境況並不好,能賺進多少銀兩、又支出多少,她心裡不是沒個底,可一旦她開了口,他左盤算、右盤算,挖空了心思也會硬轉出一條活路來。
去幫孫秀才,他心裡明明是不認同的,可也不曾開口反對過一句,凡事順著她。
一直以來,他每餐從不吃第二碗飯,未曾嘗過飽足滋味,省吃儉用即使苛待自己,也要妥善打點好她要求的事。明明說要好好待他,可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擔待她的一切。
她總是為了別人,委屈著他,他從無一句怨言,無止盡包容著她的任性。
幫了孫秀才,可她得到什麼?人家根本打心裡瞧不起她,值得嗎?
而他,總惦著她最初的恩澤,挖心掏肺、做盡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麼?值得嗎?值得嗎?
愈是深想,就愈是難受,那樣的人,哪裡值得她委屈浥塵?最該善待的那個人、那個人……
她仰眸,去而復返的男人熬了熱薑湯回來,遞給她後,便站在身側,默默以干棉布為她拭發,教她不經意碰觸到他仍帶水氣的衣衫。
明明自個兒都濕透了,還為她忙進忙出……是啊,一直以來,他不都是這樣待她的?
他曾說過,這世上不是人人幫了都會快樂。
她似乎,有些懂了。
為善求的是心安,從不預期要得到什麼,這是頭一回,她幫人幫得還不快樂、心裡頭好難受……
她擱下薑湯,手一張,便往他腰間抱去。
他大為錯愕,手僵在半空中,木頭似的杵著,被她突如其來的舉措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起來……好傷心。
一時間,他猶豫著不知該安慰、還是推拒這不合宜的接觸。
天人交戰了半響,最終仍是伸掌,朝她肩背輕輕拍撫。
「會有人看見你的好,他不值得你傷心。」
她才不是在為孫秀才傷心,是為他心酸難受。
這世上,並非人人都是穆浥塵,能遇上一個,是她今生之幸。
她的想法,他尊重。
她要嫁,他替她找最好的男人。
她要做的事,他從無第二句話。
如此知她、懂她,也——惜她。
「你……以後不希望我做的事,可以直說,我會聽。」她吸吸鼻子,悶嗓自他胸懷逸出。
「嗯。」遲疑了會兒,他低低吐聲:「那孫秀才那兒……往後少去,可以嗎?」
「好。」
到底是誰說,會聽他的話的?
承諾言猶在耳,轉眼又不見人影,甚至變本加厲,日日擺攤回來就不見人影。
真有那麼放不下嗎?
罷了,反正他也沒有當真,以為她會聽自己的話。他沒那立場,也沒那地位。
他去大牛哥那兒幫忙宰豬,分到一塊豬肉,還將拜祖先的雞腿分了只給他,他道了謝,小心包好,打算晚上給她加菜。
牛嬸看著他的舉動,笑歎。「你呀,什麼好料的都捨不得吃,老想著要留給那丫頭。」
「應該的。」這沒啥好說嘴的。她那個人老想著別人,他若不替她想,還有誰會?
「我知道你寵她,可也別啥都順著她,有時也該說說她。」這兩個人,牛嬸是看在眼裡的,雖然他總以家僕自居,可小雨兒根本也沒將他當外人。再說了,哪個當人僕奴的會當到他這步田地,萬般設想,該他做的、不該他做的全為她做盡,世上要真有這種家僕,多撿幾個回來也不蝕本。
依她看呀,他三分不像家僕,九成倒是適合當夫婿的料,雖然沒有一張好看的臉皮,可為人踏實、肯吃苦又懂得寵人,全村子可都是站在他這邊的。
「小姐……怎麼了嗎?」
「你沒聽說呀?那孫秀才……哎呀,總之不是什麼好話。何必呢?幫了人還要這樣遭人貶損,不值得呀,你好歹說說她。」
由牛嬸支支吾吾的話意中,他多少也聽懂了幾分。
所以——是孫秀才說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