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無情,世間的悲歡離合都只能對其臣服,不論當時有多喜悅悲傷,再回首,也許都恍然若夢,或者,還覺得可笑。
是啊,十七歲的他的確可笑,竟能為了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少女如此癡迷,為了一個青春夢神魂顛倒,徬徨無主,想想,真不可思議。
關徹笑了,站在窗邊,抽著煙,在煙霧迷濛中回憶少年時,忽然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好傻,執著得可愛。
現在的他,還能不能為了任何事那般執著呢?
他想不到。
現在的他,又比少年時候經歷得更多了,多得讓十七歲以前的經歷相形之下,算不了什麼。
因為那段短短的初戀受傷後,不久,他遭到更嚴重的打擊。由於連續幾個月交不出房租,他和妹妹被房東趕出來,兄妹倆被迫在街頭流浪,他不得不休學,專心照顧妹妹,直到一個多月後,一對好心的夫婦收留了他們。
那對夫婦領養了他妹妹,原本也打算領養他,但他覺得對方的家境也不好,不忍加重他們負擔,何況自己也夠大了,應該自力更生。
他哄騙妹妹,自己要將迷路的爸爸媽媽帶回來,要她留在那對夫婦家等待一家團聚。
事實上,他知道不可能了,親生父母早就遺棄了他們,他只是不忍告訴妹妹這一點。他相信,等她再大一些,自己會明白。
他離開了,拋下了一切,獨自走天涯。他四處打工,所有能做的工作都做,他當過建築工人、送報小弟,賣過小吃,擺過地攤,捲起包袱飛奔躲警察。
後來,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某個飄著細雨的夜晚,他經過一條暗巷,無意間救了一個負傷的中年男子,後者身上被砍了好幾刀,性命垂危。
他遵照男人的指示,找來一位密醫,治好男人的傷。
男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表示願意帶他前去日本,原來他是日本關西某個黑道組織的大哥。
男人說要栽培他,保證只要他跟著自己奮鬥,遲早有一天能呼風喚雨。
有何不可?反正他前途茫茫,也不知何去何從,就算加入日本黑道又如何?
於是,他去了,遠赴重洋,展開另一段新人生……
思及此,關徹又笑了,低低的、沙啞的,充滿嘲諷的笑。
那時候的他,好單純,根本想像不到所謂的黑道是怎樣一個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像那個男人一樣中了槍,倒在街頭苟延殘喘時,才真正醒悟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
也就是在那天,他告訴自己,如果能夠活下去,他一定要脫離這個可怕的世界,不論要花多少時間,要付出多少代價,他想回到陽光下,回復平淡的生活。
現在的他,回來了嗎?
或許吧!雖然他的確正式退出了日本黑道,回到台灣做生意,但他經營的這些酒店賓館,仍是屬於夜的行業。
他仍是個困在黑夜的男人,陽光對他而言,只是偶爾掀起厚重的窗簾時,能夠偷窺一眼的溫暖。
但,也夠了。現在的他並不求什麼,甚至很奇怪自己從前為何能為了追求什麼那樣義無反顧,他不懂當時是哪來的執念,也許只因為年輕。
因為那時候的他,太年輕,而如今的他,已歷盡滄桑。
「老了嗎?」關徹幽幽自嘲。他實在不想用這樣的字眼形容自己,但他的心態,好像真的老了。
「老大!」一道來自現在的呼喚驚醒他。
他回過頭,望向恭謹地侍立一旁的小野一平,小野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只是小野彷彿還脫離不了當時混幫派的習性,總是以日語敬稱他「老大」,來台灣三年,還是堅持理小平頭,穿黑襯衫。
「有事嗎?」關徹懶得再糾正他叫自己「老闆」就好。
「南區那塊上地聽說政府終於要釋出來了,很多開發商都虎視眈眈打算去搶標,之前老大不是說那塊上地蓋新酒店正好嗎?我想我們要不要去投標?」
「投標當然是要的,不過不急在這一時。」關徹微微一笑。「聯絡一下我們在市議會認識的幾位議員,說我要招待他們。」
「老大想做什麼?」
「我不相信這次政府的開發計劃真的已經定案了,我想問清楚,檯面下究竟還有多少勢力在角逐,而且選舉又快到了,變數還很多。」
「說的對,我差點都忘了快要選舉了。」小野直點頭,選舉會改變當權者,改變議會席次,也會改變利益分配的模式,以及地方勢力的消長。「我馬上去安排!」
小野退下後,關徹又沈思片刻,才捻熄煙,穿上西裝外套。
這間私人辦公室就設在他旗下最大一間酒店裡,已過午夜時分,店內仍是人來人往,喧鬧非凡。
他巡視店裡,跟幾個熟客打招呼,他們大多是企業界的大老闆,有些則是政界的重要人物。
他招來酒店經理,簡單吩咐幾件待辦事項,後者畢恭畢敬地點頭,答應立刻去做。
兩人談得正熱絡時,忽然有個少爺來報告,說店內新來的小姐正在休息室裡痛哭流涕。
「她怎麼了?」酒店經理蹙眉問。
「好像是遇上了舊情人點她坐台。」少爺解釋。「她說自己完了,在這邊工作的事被朋友知道了,以後沒臉見人,我看她哭成那樣,很怕她想不開。」
「搞什麼?!」酒店經理不耐煩,瞥了關徹一眼,似乎怕他惱火,急忙說道:「放心,老闆,我馬上去處理,不會讓她驚動客人。」
「嗯。」關徹點頭,想了想,又喚回經理。「你這樣告訴她吧,每個人活著,都有一、兩件難堪的事,不想說的秘密,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她只因為在這邊工作就沒臉見人,那我們整間酒店上上下下,豈不全要跟著去撞牆了?我這個老闆還應該第一個撞。」
「嗄?」經理瞠目結舌,不能理會他的幽默。
關徹淡淡勾唇。「總之你告訴她,沒有人可以瞧不起她,除非她瞧不起自己。」
「是,我知道了。」經理遲疑地點頭,有些意外老闆今日竟如此多話。
別說他了,連關徹自己也意外,平常他從來不管這些少爺小姐怎樣的,一切交給屬下全權處理,今天到底怎麼了?
難道是因為憶起了少年時,心腸也變柔軟了?
他好笑地搖頭,又囑咐經理幾句後,便搭電梯下樓,從車庫裡開出新買的跑車,飆上高速公路,享受風馳電掣的快感。
他從台中飆到高雄,又從高雄飆回台中,回到家,自酌幾杯小酒,上床時東方已破曉。
沉沉地睡了一覺,隔天下午才起床,拉開窗簾,陽光透入,慵懶地愛撫他半裸的身軀。
對街那座綠意盎然的公園,一個老師正帶著一群幼稚園小朋友坐在草地上野餐,他怔忡地看了片刻,實在佩服那個好脾氣的老師,竟有辦法應付那些吵鬧不休的鬼靈精。
一小時後,當他做完全套健身運動,又來到落地窗外的露台時,那群小朋友已經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對悠閒散步的老夫婦,以及一個陪兒子玩球的可憐爸爸。
那個爸爸真的可憐,兒子老接不到他丟的球,又老是把球傳偏,害他拖著肥胖的身子,到處去撿球。
可雖然父子倆默契差到極致,卻好似玩得很高興,兩人都笑著,笑得好開朗,好令人妒羨……
關徹閉了閉眼,覺得有些眩目。是陽光太強了嗎?
他退出露台,正打算關上落地窗時,一道纖細的倩影驀地閃進他眼角,他愣了愣,傾身上前張望。
沿著河岸的街道,一個女子踽踽獨行,穿一襲樸素的連身裙,發搖鬢亂,肩上背著塞得滿滿的購物袋,手上也提著兩袋。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她的五官讓他想起年少時曾經癡狂的那個少女。
夏真季。
不可能是她吧?怎麼可能是她?
他嘲弄自己的眼花——那個養尊處優、出入都要名貴轎車接送的千金小姐,怎麼可能提著大包小包在街上走得如此狼狽?
絕對不會是她。
他用力拉上窗,關住自己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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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真季深吸一口氣,凝聚體內所有的力量,然後一鼓作氣爬上樓梯。
說真的,她已經很累了,為了節省車錢,她從大賣場一路走回家,汗流浹背,全身黏答答。
每當這時候,她就忍不住想起古詩上說的「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不知道那些美女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想必她們夠有錢,生活夠優裕,所以能夠涵養出那樣的清雅風範。
她曾經也是。
曾經,她不必為了生活煩惱,柴米油鹽對她而言只是遙遠且陌生的名詞,她從不曉得物價,也無須去在乎。
可現今的她,不但對各項物價知之甚詳,還錙銖必較,完全成了她以前看不起的那種俗透了的主婦。
這算是墮落吧?她譏誚地牽唇。當然是墮落,從雲端墮落,從高高在上的公主變成一無所有的灰姑娘。
她的故事或許可以寫成小說了吧?可惜她沒這心力也沒時間去無病呻吟。
「爸,我回來了!」她推開家門,暫且將購物袋都擱在地上,靠在牆邊喘息,調勻過分急促的呼吸。「爸,你在不在?」
無人回應,幽暗的空間看來只有她這道黯淡的影子。
又上哪兒去了?明明要他別亂跑的!
她無力地坐倒在地,咬著唇煩惱。
即便她千叮嚀萬囑咐,但一個大男人,他想走她也攔不住。只是啊,他可不可以不要每回出門,都替這個家惹來一些禍端?
她真的怕極了,怕知道他又去哪裡賭輸了錢惹了麻煩,怕面對那些上門討債的凶神惡煞。
雖然她一再對父親聲明,不管他在外頭欠下多少債務,她都不會幫他還了,但每次見他跪下來苦苦哀求,哭著說自己會被那些黑道流氓斷手斷腳,她卻又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她不確定自己還能忍受這樣的輪迴多久,她已經很累很累了,累到很想就此撒手離開人世,眼不見為淨。
她真的,累了……
夏真季眨眨眼,眨去眼裡不聽話的淚水,眨去那酸酸的刺痛,她命令自己站起來,一定要站起來。
她站起來了,先洗了把臉,接著整理購物袋裡的東西,將日常用品一一歸位,食材放進冰箱裡。
她開始做晚餐,煮一鍋稀飯,炒兩樣小菜。她現在烹飪的技術很不錯了,雖是家常小菜,也做得有滋有味。
當她上菜的時候,玄關處傳來聲響,她父親回來了。
「爸,你去哪兒了?」她厲聲質問。
「我去療養院……看你媽。」夏清盛囁嚅,佝淒著背,眉宇晦澀地聚攏。
夏真季望著滿頭白髮的父親,看那一條條深深刻在他臉上的紋路,忽地有些不忍——這些年來,他真的老了很多,歲月殘酷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宣示主權。
她放柔嗓音。「你怎麼會想到要去看媽的?她還好嗎?」
「嗯,她很好,只是她還是不認得我。」
她已經不認得任何人很久很久了。夏真季悄然歎息。「只要她過得好就好了,以前那些事,她忘了也好。」
「嗯,是啊,忘了最好。」夏清盛同意,神情茫然。
「吃飯吧!今天我做了你喜歡吃的麻婆豆腐。」
父女倆在餐桌旁落坐,夏真季又詳細問了些母親的情況,夏清盛回話總是丟三落四,似有些心不在焉。
夏真季直覺不對勁,單刀直入。「爸,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夏清盛聞言,全身頓時顫抖,抖得像雨夜裡蜷縮在街角的流浪狗。
她心一沈。「又怎麼了?」他又闖禍了嗎?
他嚥了口口水。「我今天去療養院,遇見了他們。」
「他們?」她顰眉。「你是指那些地下錢莊的人?」
「嗯。」
「他們想做什麼?為什麼會去療養院?」
「他們是跟蹤我去的,結果發現你媽住在那裡……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太不小心了!」夏清盛臉色慘白,頻頻道歉。
她臉色也跟著刷白。「他們……到底想幹麼?」
「他們威脅我快點還錢。」
「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會還嗎?不是說好了每個月還三萬,直到還清為止?」這些年來,她將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能夠借到的錢也全用來清償高利貸,除了一份死薪水,她也不曉得還能從哪裡籌到錢了。
「他們說這樣太慢了。」
「可我只是個小小上班族,我的薪水就這麼點——」
「誰說你的薪水只能有這麼點?你明明就有天賦去賺更多的錢啊!」一道帶著笑意的聲嗓無預警地闖進父女倆的對話。
兩人同時愣住,視線同時朝玄關望去,兩個男人正走進來,一高一矮,但體型都相當壯碩,臉上糾結著橫肉。
「夏小姐,還記得我嗎?我是小張,就是那個把錢借給你爸爸的人。」高個子男人對她打招呼。
夏真季霍然起身,強抑住驚懼的心跳,板起臉。「誰允許你們擅自闖進來的?請你們立刻出去,否則我要報警了!」
「唉,幹麼這麼激動呢?」小張根本不把她的威嚇當回事。「夏小姐,我們只不過是過來跟你說幾句話,說完就走。」
「你們想說什麼?」她防備地問。
「我們覺得你這樣還錢的速度太慢了,照這樣下去,你還十年也還不清。你想想,如果你能快點還錢,利息不是也能少負擔點嗎?否則利息這樣滾下去,你們只會愈欠愈多。」
「我說過了,我現在能力只有這樣。」
「所以說,我來提供你一條賺錢良方啊!」小張眨眨眼,小眼睛瞇得細細的,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嘴上噙著不懷好意的笑。
夏真季悄悄握拳,約莫猜出對方心裡打什麼主意。「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這裡。」小張遞一張名片給她。「今天晚上,你到這裡去應徵。」
她接過名片,瞥一眼,胸口發涼。「這是……酒店?」
「不錯。」
「你們要我去陪酒?」
「怎麼?你覺得太過大材小用了嗎?」小張依然笑著,笑得刺眼。
夏真季憤恨地瞪他。「我絕不到那種地方上班!」
「去不去由不得你,除非你不想要這糟老頭的命。」小張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領會,鷹爪拽來夏清盛,掐住他頸子。
「真季!」夏清盛驚駭地向女兒求救。
夏真季閉了閉眼,一顆心愈沈愈深。「放開我爸!」她表達抗議,明知這樣的抗議只是徒勞。
「要我們放開可以,只要你肯答應去應徵。」
她不吭聲。
「怎麼?是不把你老爸的命看在眼裡嗎?那你媽呢?她在療養院待得好好的,你總不希望她被院方趕出去吧?」
「你們——」她暗暗掐住掌心。
太過分了,這些人——真的太過分!以前他們為了逼她替父親扛債,每天傳真、打電話,不時到她公司去亂,害她備受困擾,顏面盡失,只能辭職,但每換一家公司,只是將所有難堪重新輪迴一逼。
到現在,他們依然不肯放過她,甚至拿她無辜的母親來威脅……
「你也不用太緊張,這家酒店在這業界算正派的,不會逼人下海,也不會苛待小姐,如果你做得好,報酬會很豐厚。」
他當然會這麼說。夏真季冷笑。「這是你們的關係企業嗎?」
「不是。」
「那為什麼指定我去這一家?」
小張聽問,眼眸點亮讚賞。「你果然很聰明。沒錯,我們要你去那家酒店,除了希望你能更快賺到錢之外,可能還會有一些其他安排。」
「什麼安排?」
「我們希望你能密切注意那家酒店的一舉一動,如果有任何風吹草動,及早通報我們一聲。」
「你們要我……當間諜?」
「你有沒有那樣的機遇跟手腕還不一定呢!」小張先是哈哈大笑,好一會兒,才認真地說:「不過你長得夠漂亮,腦袋也夠聰明,應該有機會成為店裡的紅牌,如果你能更接近核心,才有辦法幫我們做事。」
「如果我無法接近核心呢?」
「那就算我們投資失算了,不過你放心,我們埋下的暗樁當然不會只有你一個,你只要盡力就好了。」
也就是說,她別想輕舉妄動,因為隨時有其他眼線盯著。
夏真季很快便領悟小張話中的暗示,她咬唇,恍惚地瞪著名片——「夜未央」,好詩意的店名,令她想起費滋傑羅的同名小說。
這家酒店的老闆喜歡看書嗎?
「夏小姐,你願意接受我們這個提議嗎?」
她倏地凜神,望向遭人箝制的父親,唇畔淡淡地、淡淡地漾開一抹哀傷的笑。
她累了,真的累了,已經不想再跟任何人、任何事對抗,如果這是她的命運,那就這樣吧!
「好,我去應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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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未央」,有個重要訪客。
她是個美女,而且是個美得不似人間品質的絕世美女,五官端麗,容色清透如白玉。
她是趙鈴鈴,號稱是台北夜世界的女王,拜倒裙下之臣不計其數。
可今夜,她來到台中,來到「夜未央」,有人說,她是來見自己的情夫的,也就是支持她在台北開酒店的幕後金主——關徹。
「大家都傳我跟你有一腿,你覺得怎樣?女王陛下。」基本上,關徹對這傳聞一笑置之,卻不時拿來逗趙鈴鈴。
「如果你需要,我隨時樂意效勞。」趙鈴鈴回話也夠嗆,朱唇銜根煙,煙視媚行,不把世人評價看在眼裡。
「你是說,你願意跟我上床?」關徹刻意問。
「悉聽尊便。」趙鈴鈴很爽快。「畢竟他們的確猜對了一半,你是我的投資人,對自己的金主怎麼可以不盡力巴結呢?」
「呵,讓夜之魔女巴結,我可擔當不起。」
趙鈴鈴微笑,看著他深靠椅背,閒閒地轉著辦公椅,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
「嗯。」他坦承。「我今天中午跟我妹妹還有子歡一起吃午飯,他們倆看來很恩愛,很幸福。」
「怪不得你這個做哥哥的會這麼開心了。」趙鈴鈴嫵媚地彎唇。自從她認識這男人以來,很少見他有開懷的時候,但日前他與親妹妹重逢後,他的生活似乎便多了些喜樂。「那你自己呢?」她順口問。「有沒有想過也替自己找春天?」
「我們這種人,還找什麼春天?」他輕哼。「不要告訴我你還在作這種夢。」
她默然,怔仲地捻熄煙,眼神一時迷離。
關徹看出她心情陰鬱,體貼地轉開話題。「對了,你難得來台中一趟,趁現在那幾個議員還沒到,要不要先參觀一下我的酒店?」
「好啊!」趙鈴鈴盈盈一笑。「我早就想好好見識見識『夜王』的領地。」
關徹輕嗤一聲,明知她取這樣的外號是故意虧他,他不跟她計較,瀟灑地起身,輕攬她纖腰,相偕走出辦公室。
裝潢氣派的酒店,供養的是紙醉金迷的夜生活。
世間百態,於此盡顯,但關徹跟趙鈴鈴都看慣了,也沒特別在意,逕自說笑著,偶爾停下來,跟重量級人士寒暄、做公關。
忽地,一隻玻璃杯飛竄而出,砸碎一地響聲,跟著是一陣驚天怒吼。
「本大爺可是來花錢的!你這是給我擺什麼臉色?」
是客人在發火,想必是哪個不懂得應對進退的小姐惹惱了他。
關徹皺眉,抓來匆匆經過的經理盤問。「怎麼回事?」
「是一個新來的小姐,今天剛到,還不懂規矩。」經理報告。「老闆放心,我一定好好念她。」
「嗯。」關徹點頭,還來不及發話,一個少爺驚慌地奔來。
「經理,出事了,Daisy受傷了!」
「受傷了?怎麼會?」
「剛剛的玻璃杯劃傷了她的臉。」
臉劃傷了?關徹與趙鈴鈴交換一眼。一個小姐的美色,是她謀生的武器啊!
「你還是去看一下吧!」趙鈴鈴柔聲提議。
關徹點頭,他原不想插手管的,但鬧成這樣,那客人也稍嫌沒品了些。他隨同經理前去關切,來到靠近角落的沙發廂座,那客人還在發飆,指著小姐狂罵。
而那位新來的小姐只是靜靜站著,螓首低垂,一痕血色沿著頰畔渲染,她卻似不痛不癢,毫不在乎。
「Daisy,還不快跟趙老闆道歉?」經理催促。
她一動也不動。
「Daisy!」經理惱了,拉高聲調。
她總算揚起臉蛋,目光氤氳如霧,幽幽茫茫,從遙遠的過去飄來,迷濛他視野。
關徹一震,懷疑自己看錯了,真的是她嗎?她怎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對不起,趙老闆。」她啞聲道歉,血珠在唇角凝結。
他瞪著那血珠,忽然憶起年少時那個心碎的黃昏,天邊霞色也是如此淒艷……
「光只是說聲對不起有用嗎?我要你跪下,跪下來給我倒酒!」趙老闆跋扈地命令,也不知是否白天遇到什麼不順遂,把氣都出在酒店小姐身上。
關徹劍眉一擰,以眼神示意經理想辦法安撫客人,後者會意,連忙上前一步,好說歹說地陪笑。
他則轉向漠然站在一旁的她,低聲下令。「你,跟我來!」
她面無表情地回眸,起初並未認出是他,後來看清楚了,倏地倒抽口氣,臉色蒼白似雪。「你、你是……」
看來她沒忘了他。關徹似笑非笑地揚唇——
「夏真季,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