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寶貝女兒連退了七、八門親事之後,紀老爺也火氣上升了。
「婚姻大事本該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父已經給了你七、八回的選擇,下回再也由不得你,誰來提親我就把你嫁給誰。」紀老爺再寵女兒也有個限度,怕由著女兒的任性延誤下去,會錯過了婚嫁的年紀。
京城裡有多少好婆家,都快被她給拒絕光了,往後嫁誰去?
況且,一門一門親事往外退,天知道他已得罪了多少權勢富貴!京城裡人人都在揣側他是不是想把女兒送進宮裡,圖那皇帝後宮一席位置,所以才不願意答應任何一門婚事,可他從來沒有那個念頭。
憑女兒的美貌,要送進後宮還不容易?他根本是不捨得。
一進宮,想見上她一面都難,他哪裡捨得?
女兒多寶貝也總得嫁人,他唯一的希望便是能為女兒找個好婆家,確保她的下半輩子無優無慮,婚後能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然而城裡最好的對象幾乎都上門提過親了,偏偏都教女兒一口回絕,他這做爹的怎能不急。
怕寵壞了女兒,等於是害了她,紀老爺決定不再沉默姑息。
「爹?」紀蕪晴無法相信地睜大了眼。
不過是退了幾門親事,爹竟然翻臉不認人。下回誰來提親就要她嫁誰,這恐怖的話爹也說得出來?要是個半百老頭,抑或不像樣的紈褲子弟上門提親怎麼辦?爹這個玩笑可開大了……可怕的是一點都不像在跟她開玩笑。
「不用再說了,就這麼決定。」知道自己禁不起女兒的撒嬌和哀求,紀老爺話一說完便拂袖而去,不給女兒任何抗議的機會。
他狠心把這件事情給說定了。
無論如何,他可是從翰林一職退下,有膽上紀府提親的對象,多少總是掂過自己的份量,不會差到哪兒去。他只怕,女兒退了那七門門當戶對,誰來看都無可挑剔的上好親事,往後沒人有膽上門提親了。
他選女婿挑剔,而女兒選丈夫根本是雞蛋裡挑骨頭。
個個都是大戶人家,提親不成傳了出去,能聽嗎?他都覺得汗顏,不知該把老臉往哪兒擱,往後亦很難去面對那些被退親的人家。
望著爹爹離去的背影,紀蕪晴愣在原地,實在難以置信。
爹爹怎麼會對她如此狠心?她可是爹唯一的女兒啊!
☆☆☆
「你要嫁人?」
沒聽全她的話,沐祺瑛原本清朗的眉目擰住,似是壓抑著怒狂,一字一字緩緩地問:「不是說不想嫁,為何又決定嫁人?」
若不是把怒氣壓抑下來,他的質問不會如此冷靜。
「還沒啦!是要嫁下一個來提親的人,現在還沒個鬼影子上門呢!」紀蕪晴無比沮喪,掩藏不住自暴自棄的口吻。消極的想法裡,她幾乎想派人在門外守著,一一攔下上門提親的人,在對方進門之前將他們趕走。
「你說過,沒我同意不嫁。」沐祺瑛忍耐地提醒道。
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提親要拐走他未來的妻子,這事兒已讓他十分火大。
才在慶幸,只要他一搖頭紀蕪晴便退婚,現在她竟說得聽從父命嫁人,這分明是在耍他!原本沐祺瑛好不容易安下幾分心,如今又被激得幾乎跳起來。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參一腳,一窩蜂來跟他搶妻?
連未來的岳父大人……他自己先認定的,誰說不可以?總之,連未來的岳父大人都要急著把他的娘子嫁出去,這算什麼鬼世界?
真懷疑其他人想娶個妻,會不會如他一般坎坷?
「那你去跟爹打商量,要爹打消主意啊!多事的大哥,你以為我願意連對方人品如何都不管,隨便嫁給下個來提親的人嗎?」她沒好氣頂了回去。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想嫁人。
至少不想嫁給別人啊!
瞥了一眼又為她婚姻大事老大不高興的沐祺瑛一眼,在一門又一門親事找上紀府,他卻每回都說看提親的人家不順眼以來,她不由得反覆思量又思量他為何反應激烈?她漸漸知道了自己當初做錯什麼決定。事到如今,已無法挽回了。
不只她的終身大事讓自己心煩不已.爹爹選定讓他拜天祭祖,正式收為義子的黃道吉日也近了,她再怎麼後悔都已無力回天,只能一再拒絕上門的親事,然後眼睜睜看祭祖的日子一天一天迫近。
傷心又無助,她多麼希望能不要嫁人,好留在他的身邊。
教書的就是書獃,一點也不明白她心中的苦。
不知何時,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喜歡他,喊他「少瑛哥」卻沒將他當成兄長,對他的在意原是為了情竇初開,這點她可以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或許,從他為了道歉爬上樹的那晚,她便遺落了自己的一顆心。
那日的悸動;無法從她的心底抹去。
細細回想,在尚未發現她是小姐身份之時,他其實一直是對她有情有憊的,所以才會老是故愈逗她、戲弄她。在發現她的小姐身份後,恐怕是帶給了他不小的打擊……或許在爹爹拆穿之前,他就發現了她不是丫鬟也說不一定。
相忍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是她太遲鈍,遲鈍太久了。
在那時候,他便已鼓起勇氣向她表明愛意,希望無數個圈兒能替他表達情憊。是她不敢正視他,怕自己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但,心怎能由人作主?
不該愛,終究還是愛上了。
所以,他的情緒總是陰晴不定,讓人又氣又無奈。
可既然如此,為何當初在她還沒醒悟時,他不拒絕成為紀府的義子,反而答應成為她的義兄?一旦變成兄妹,他們就真的不可能相愛了。
如此狠心,他怎麼能夠?
若他能在她鑄錯之前阻止,若她能懂他畫紙上滿載情意的圈圈,或許不會有那麼深的遺憾。
難道他也顧慮世俗眼光,知道如果拒絕成為紀府義子,彼此礙於主僕的身份無法逾矩,依舊不能長相廝守嗎?一想起那時,她是小姐,他只是個賣身夫子,她並非不懂他的為難和忌諱。
她自己的心中,何嘗不是有千千結。
覆水難收,現在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作主了,要她如何改變局面?現在的她唯有拒絕上門的婚事,盼能留在紀府久一點,也能與他相伴久些。
小小的希望,爹爹卻不顧成全。
「真不想嫁又有誰能逼你,你以為你的腳長在誰身上?」沐祺瑛沒好氣諷刺,對她打算同意父命的說法就是無法接受。
「難不成你要我為了不想嫁人離家出走?」紀蕪晴也火大了。
爹爹沒說錯,兒女婚事本該是父母作主。
無論爹娘有多寵她,都不可能縱容她永遠賴在家裡不嫁人,讓外頭笑話紀府有個嫁不出去的大閨女,他以為她能有多少違抗父命的權利。
「既是無心嫁人,有何不可?」他只知道,她不可以嫁給別人。
沐祺瑛心痛地望著她,在賭氣的對話之後,原本糾結的眉頭緩緩纖解。
等等……紀老爺決定把她嫁給下個上門提親的人?這麼說,只要他手腳夠快,搶在其他想提親的人之前上門不就好了?哈!他真是太聰明了。
混進紀府這麼久,似乎也該選個好時機功成身退。
很顯然,現在就是那個「好時機」。
☆☆☆
紀蕪晴離家出走了。
不敢讓外面的人知道,紀府上上下下卻是找人找昏了頭,紀老爺更是無法相信女兒竟然為了不想嫁人,真的包袱一拎就離家出走去。別說傳出去外人怎麼笑話,那門剛替她定下的婚事又該怎麼辦?紀老爺完全亂了方寸。
別說紀老爺,連正打算悄悄離開紀府的沐祺瑛也傻眼了。
那女人竟然真的聽他的話離家出走?
搞什麼,她是太愛他了還是怎樣?說逃就逃,也不通知他一聲。
「爹,您放心,我一定會把蕪晴找回來。」莫可奈何之下,沐祺瑛只好自告奮勇出門尋人,對紀老爺保證一定把人帶回家來。
保證之後,他轉身便要出門尋人去。
「少瑛……」
「爹還有事?」他在門口回身。
「你說,如果蕪晴真的不想嫁到沐府去,為父的是不是該替她退了這門親事?」寵女兒不是一天兩天了,發現女兒如此排斥這門親事,甚至離家出走以明心志,本來堅持要嫁女兒的紀老爺不由得猶豫起來,是不是順了女兒的意好?
他也怕女兒不想嫁,嫁過去反而得罪了沐家。
原本紀老爺對沐家竟然會派人上門提親簡直是驚喜交加。
別說沐家是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沐祺瑛的人品及才華亦是眾所皆知、沒得挑剔,京城哪個未婚的姑娘不是巴望著能嫁這麼一個好對象。原本擔心,不再有好人家上門向女兒提親的紀老爺,心想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親事,於是一口便答應了沐家的提親,更以為女兒再挑剔也會樂於接受。
誰知,女兒對這門親事仍看不上眼。
紀老爺實在沒轍了,不知女兒到底想嫁誰,還是根本不想嫁人。現在女兒跑了,感慨不已的他不得不重新思索,是不是該退了沐府親事。
否則,婚期到了,紀府卻交不出新娘子,該如何是好?
那可不是一句話就可以輕鬆解決的。
如今退親只是惹些閒言閒話,要是真的在大婚之日還找不到人,沒有新娘可以嫁才是讓他丟盡老臉;別說讓人看笑話得有個限度,兩大家重於一切的面子往哪兒擱?往後大家還要不要走出大門見人?
「爹,退婚之事不妥,萬萬不可。」沐祺瑛大力反對。
開玩笑,他怎麼可能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只需對岳父大人告罪解釋身份,等著打點一切把紀蕪晴娶回沐家就好;然而他未過門的小娘子,竟然為了他一句賭氣的話離家出走,把他所有的計劃都打得亂無章法。定下親事,喊爹喊得心安理得,她這麼一出走,讓他連對岳父大人告解的機會都沒有。可惡,她既然聽他建議出走,出走之前怎麼不來問問他的意見?
「怎麼不妥?」紀老爺頭痛不已,也想聽聽義子的想法。
「若是退親,兩家顏面顧不全是一回事,萬一沐府那邊的人惱羞成怒,紀府更是得為此付出龐大的代價。」當然不妥了,跟在下本人我退親怎麼可能妥當?沐祺瑛一面冷靜地對紀老爺分析,一面暗惱紀蕪晴無事生事。所謂的代價,除了面子自然還有銀子。
「婚事定在下月初五,如果蕪晴的人找不回來,又該如何是好?」
退了這麼一門好親事,得付出龐大銀兩善後不說,更可能因此得罪富甲一方的沐家,紀老爺又何嘗願意?
再怎麼樣,他這翰林大人都已退休,其實很想過清閒的日子啊!
「爹若信我,這事兒不用擔心,一切由少瑛打點。」黑眸裡閃過一道銳利光芒,沐祺瑛對紀老爺信心滿滿地承諾。
他未過門的小娘子.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縱使插了翅也將難飛。敢逃他的婚?這點,他可得好好跟她琢磨琢磨。
覺得這是大事,所以紀老爺略顯猶豫。
回頭一想,可以把手中燙手的山芋丟出去,順道試試這孩子將來能否替他分優解勞,也讓他覺得受到他的信任,似乎是一舉數得之事。想到最後,紀老爺終於歎了口氣同意。
「好吧!一切由你打點。」
☆☆☆
天是不尋常的燥熱著。
晌午,一條人來人往的長街上,幾家賣吃的店家開始人聲鼎沸,招呼著不停湧進店裡,打算餵飽五臟廟的客人。
迎來客棧,便是京城有名的飯館之一。
這家客棧跟別家不同之處,是來吃飯的客人不光是可以吃飯喝酒,還可以免費聽聽賣唱的姑娘獻唱小曲兒,讓甜美悅耳的歌聲滑過心頭消消暑氣。這是店老闆招攬客源的特別招數之一。
而近來,迎來客棧來了一個新的賣唱姑娘。
說起這新來的賣唱小姑娘,食客們便有得聊了。
新來的賣唱姑娘,不僅小曲兒唱得好,人也極為神秘,雖然蒙著面紗讓人看不出美醜,一對水瀅瀅的眸子仍打動了不少男人的心。
這位新來的姑娘只唱晌午,便讓迎來客棧多了許多固定客人。
男女老少,幾乎都是專程來聽她唱小曲兒的。
吃點東西便能欣賞悅耳歌聲,有幾個錢的人都不會錯過。
不知是誰打聽出來的消息,聽說這賣唱姑娘唱不久,很快就會離開了。為了找尋紀蕪晴的下落,沐拱瑛在大街小巷找了一早上,雖然疲倦不已卻只想快快吃了東西,再往街上尋人去。
日夜找了紀蕪晴數日,哪有不疲倦的道理?
偏偏他未過門的小娘子,硬是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真不明白,一個姑娘家能躲哪兒去?京城雖大,也不可能吃了一個人,讓一個大姑娘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半點影子都找不到。
向小二點了簡單午膳,沐祺瑛只能在心中邊感歎邊吃。
吃沒兩口飯,原本鬧哄哄的客棧突然安靜下來;他正覺得奇怪,才發現有個蒙著面紗的青衣姑娘,不知何時已站在半高的樓梯上,對著客棧裡癡迷的人們輕輕吟唱起了悅耳小曲兒。
他心下一征,眸光再也離不開那青衣姑娘。
一雙竹筷從他手中應聲落下。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
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附註八)
一首小曲兒唱罷,青衣姑娘微微欠身欲要離去,客棧裡的食客卻鬧著,要她再獻唱一曲。似有些為難,青衣姑娘流轉的水波卻忽然定在角落,久久與一人對望不放。
吸了口氣,她又輕輕唱起——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
寒鴉柄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
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
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
何如當初莫相識(附註九)
一曲又罷,青衣姑娘的眸子定在沐祺瑛眼底。訴盡了無奈心事,她眸中似染霧氣。
緊緊擰住眉頭,沐祺瑛一眨也不眨回望著她,怕是一眨眼便會失去似的。何如當初莫相識?她竟敢這麼說!
為她,他賣了身;為她,他改了名;為她,他爬樹會佳人;為她,他幾天幾夜馬不停蹄地奔波,只怕她流落在外受人欺侮。
將是他沐祺瑛的妻,拋頭露面賣唱也罷,而她竟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沐祺瑛心中篤定,這賣唱的姑娘最好不是紀蕪晴,若是紀蕪晴,他非要她好好說清楚,什麼叫作「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不說清楚,他跟她沒完沒了。
附註八:出自蝶戀花柳永
附註九:出自秋風詞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