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門鈴聲準時響起,傅斯偉停下手邊工作,拿起遙控器一按,大門便自動打開。
用不著看螢幕顯示,他確定是盧管家送飯來了。
獨居的生活已有兩年,自從那場車禍後,他把自己關在別墅裡,只靠科技產品跟外界溝通,除了最重要的親友,不再讓任何人接近。
不為什麼,就為了他無用的雙腿,就為了他坐在輪椅上的模樣,他寧死也不離開這座監牢。屋內一切都由電腦控管,他也只有在此才能生活。
腳步聲接近書房門口,傅斯偉轉身說︰「辛苦了。」
出乎意料的,來者並非盧管家,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放下兩隻厚重皮箱,對他瞪直了雙眼。
事出突然,他還沒想到要問「你是誰?」,那女子就開口說︰「原來你真是個瘸子,不過樣子長得不壞,幹麼給自己關禁閉?真想不開!」
她、她剛說什麼?她竟說他是「瘸子」?!他的自尊受到嚴重打擊,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如此不敬,這莫名其妙的女人憑什麼侮辱他?
深吸口氣,嚥下憤怒和痛苦,他伸手指向她,「這裡是私人住宅,你快滾!」他不想浪費唇舌,只求還他寧靜。
「緊張什麼?是你奶奶叫我來的,喏!這是她寫給你的字條。」
女子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攤平了放到桌上,傅斯偉當然不肯相信,但眼角一瞄,卻清楚看到奶奶的字跡──
小偉︰這女孩叫梅蘭,她很適合你,好好對待人家。奶奶留
他知道奶奶最近常到大陸,難道她「買」了一個新娘給他?這怎麼行?他完全不認識這女孩,也不願有任何感情瓜葛,上一次就夠他痛徹心扉,再來一次會讓他粉身碎骨的!
梅蘭看了看四周,自顧自的說︰「這兒環境挺好的,就是太安靜了,你一個人住不覺得無聊嗎?」
他抓起字條撕成碎片,語帶惱怒,「我想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囉唆!你現在就走,我不需要任何人在這裡!」
梅蘭可沒被他嚇著,仰頭哈哈一笑,「有本事你就趕我走吧!你又站不起來,想推動我都不可能。」
「你、你!」她說得對極了,卻也把他氣壞了,抓起東西就往她丟,儘管他雙腿沒力氣,但雙手還好好的,甚至大有「神射手」的天分。
梅蘭先是一驚,立刻左跑右跳,像只精靈的猴子,閃過所有攻擊,還有餘力對他挑釁,「來呀、再來呀!誰怕誰!」
最後,傅斯偉沒東西可抓了,因為桌面上已經「淨空」,連最重要的電腦都給摔在地上,可見他胸中怒火有多強。
梅蘭也沒好到哪兒去,喘著氣說︰「停戰!我先喝口水,等會兒再陪你玩。」
她把這當自己家似的,問都不問就拿起水壺倒水,反正她早下定了決心,這輩子是要跟這男人耗定了。
傅斯偉全身汗流,口也渴了,直接命令,「倒杯水給我。」
她慢慢喝完水,微笑提醒,「請說請,謝謝。」
「你說什麼?」這個大陸女人是怎麼回事?
梅蘭故作詫異,「你們台灣男人不懂禮貌嗎?我是受過教育的,我曉得要說請、謝謝、對不起,難道你們老師沒教你?」
他才懶得理她,在這兒他是主人,絕不求她!啟動電動輪椅,他想自己倒水喝,卻因為滿地雜物,根本動彈不得。
她站在一旁看熱鬧,嘴巴更不留情,「傅先生,你打算用爬的來喝水?」
「我……我要立刻打電話給奶奶,叫她把你趕走!」他忙著想找電話,卻發現早被他丟得老遠。
「唉!你也真夠倔的,算我服了你。」梅蘭撿起電話機,並且倒了杯水,一起放到桌上,「你想找你奶奶哭訴,就請盡量浪費電話錢,不過我話說在前頭,你是不會稱心如意的,咱們走著瞧吧!」
說完,梅蘭提起兩箱行李,自個兒找房間安頓去了。
直到此刻,傅斯偉仍處在震驚狀態中,他真不敢相信,慈祥的奶奶會給他找個大陸新娘,居然還是這種凶巴巴的女人!
說什麼他都得退貨,否則,他一定會抓狂的!
三分鐘後,國際電話總算被接起,傅斯偉第一句話就是──「奶奶!你到底在想什麼?事先也不通知我一聲!那女人完全是個瘋子,我要她立刻走人!」
謝韻棠算算時間,差不多是孫子見到孫媳婦的時候了,因此,她心平氣和的說︰「小偉,梅蘭是個善良的好女孩,日子久了你就知道。」
「我說過我這輩子不戀愛、不結婚,你還不懂嗎?」兩年前他那次情殤,奶奶也是看在眼裡,為何還要逼他至此?
「那可不行,你爸媽過世得早,我們家就靠你傳宗接代,你說不結婚就不結婚,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其實,謝韻棠根本不信那一套,只不過能用就拿來用用,當作冠冕堂皇的借口,目的是要孫子振作起來。
「奶奶,你就這麼確定她能生?萬一她有毛病,或者精神錯亂怎麼辦?」他愈想愈有可能,哪有女人會像她一樣口無遮攔?
謝韻棠策畫周延,沉著以對,「我查過她們全家的病歷,身強體壯,多子多孫,品種比我們家要好得多,如果有問題也是你的問題。」
傅斯偉幾乎無言以對,大大歎口氣,「可是我跟她毫無感情,第一次見面就吵架,我連碰都不想碰她!」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你幹麼要求那麼多?不然你就遮住她的臉,把自己當成動物在交配,反正結果也一樣呀!」
傅斯偉明白奶奶特立獨行、思想前衛,在爺爺過世後還交了好幾個男朋友,但那不是他的style,他要的是身心交流、靈肉合一!
因此,他不得不提出最嚴重的問題──「她……她說我是瘸子。」
電話那端安靜了幾秒鐘,「梅蘭說話很直,但也很誠實。」
「連你……都這麼說?」他的嗓音不禁顫抖,這真是最疼他的奶奶?從小到大,不管有什麼天大的事,奶奶不曾對他說過一句重話,難道現在奶奶也嫌棄他了?
謝韻棠心底有再多的不捨,也不能讓事情惡化下去,「小偉,你該面對現實,你的確不能走路,但你還有很多事能做。」
想到孫子把自己關在屋裡,拒絕外界、拒絕陽光,她就更堅定這份決心。
傅斯偉打斷奶奶的話,狼狽的抓著頭髮,「夠了!我不想再談這件事,我只要求把那瘋女人趕出去。」
「她對你會有好處的,相信我。」謝韻棠有十足把握,就等孫子打開心扉,重新接受這世界。
「不可能!」他用力掛上電話,氣喘不已、心跳加速,彷彿就要死去。
他恨!他恨這一切!就為了那個風雨之夜,就為了去見他心愛的女人,瞧瞧他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現在他一無所有,連奶奶都對他殘忍起來!
「傅先生,你吃辣嗎?」忽然,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他怨天尤人的想法。
那是梅蘭,她已經打點好一切,穿著圍裙站在書房門口,彷彿她天天都在這兒幹活,沒有半點不自然的感覺。
他狠狠瞪住她,「你偷聽我講電話?」
「拜託,你吼得那麼大聲,這兒又特靜的,就算在屋外也聽得到。」她一臉滿不在乎,揮揮手中的鍋鏟說︰「我是四川人,口味重了點,希望你吃得習慣。」
不等他回答,她就哼著小曲轉過身,繼續煎煎炒炒,傳出陣陣香味。
傅斯偉可不打算妥協,又撥了通電話給盧管家,「派人送晚餐來,還有,把那個女人帶走。」
盧管家當然明白情勢,委婉但堅定的說︰「老太太交代過了,從現在起,由梅小姐照顧您的生活起居,我們只負責運送必需品。」
「你別管我奶奶怎麼說,聽我的就對了!」
「很抱歉,我必須遵照老太太的命令。」事實上,盧管家對梅蘭印象極佳,他也贊成老太太的作法,傅先生的生活是該有些改變了。
「你肯聽她的,就是不聽我的?」
「抱歉。」
傅斯偉又用力掛上電話,「該死!」
他正煩惱著該如何是好,梅蘭已把地上雜物推到牆邊,讓出一條路來,招呼道︰「傅先生,可以吃飯囉!」
「我不想吃。」他毫無食慾,或者該說,他連活都不想活了。
「那我先吃了。」她也不多勸幾句,轉過身就輕靈跳開,像只蝴蝶般翩翩飛舞。
他心中感到一絲苦澀,他多羨慕她那健全的雙腿!
雖然剛下飛機,梅蘭仍然精神充沛,津津有味的吃過晚餐,半刻也沒閒著,開始整理他的書房,擺明了就是要待下,誰也別想趕走她。
傅斯偉靜坐著不動,像個木頭人,努力對她漠視,但他除了雙腿殘廢,並未失明或耳聾,他還是清楚的看見她、聽見她。
等梅蘭把所有東西都歸位,發現牆上的時鐘走向,「都十點啦?我要睡了,晚安,明天見。」
她一向習慣早睡早起,至於那位大少爺想怎樣,她可不管。
傅斯偉咬咬下唇,看她走向客房,然後傳來沖水聲,不久燈滅了、人靜了。她就這麼不聞不問,也真夠狠的了!
午夜時分,他終於忍不住飢餓,啟動輪椅來到餐桌前,隨便吃了幾口菜,第一種感覺就是狂辣!從他的唇舌、喉嚨到腸胃都著火了!
接連灌下好幾杯水後,他卻忍不住要繼續吃,除了辣,又有點酸、有點甜,最後他發現味道還不壞,事實上……應該說很棒。
想到從今以後,他就得忍受那女人的惡形惡狀,應該要多存點體力,免得還沒趕走她,自己就先餓死了,那可一點都不值得。
沒錯,他不能亂了陣腳,他得慢慢想辦法,總有一天非要「鬥垮」她!
清晨五點,梅蘭神采奕奕醒來,梳洗過後走出房門。
她本來想先做早餐,卻發現餐桌旁有人,那自然不是別人,而是傅斯偉,昨晚他沒回房,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看他安詳的睡臉,梅蘭偷笑了一下,因為那些餐盤都空了,顯然這位大少爺還有食慾,那好辦,人只要能吃就有救了。
她挽起袖子,收好碗盤,打開冰箱,為一天的開始作準備。
傅斯偉聞香醒來,看看表才五點半,他從來沒這麼早起,這兩年來他總日夜顛倒,現在該是他上床的時間。
「傅先生,多吃點吧!」梅蘭端上兩道菜,接著又是兩道,只怕他不夠吃。
這女人……是誰?他一時回不過神,只覺得她笑容明亮,幾乎刺痛他的雙眼。
「你還沒清醒?洗把臉去。」她主動推他到洗手間,還拍拍他的肩膀說︰「動作快點,粥涼了就不好吃。」
他猛然想起兩人的處境,嗆聲說︰「我才不吃你煮的東西!」
「是嗎?那昨天晚上,一定有老鼠吃了這些剩菜,看我等會兒怎麼來抓老鼠!」
他頓時啞口無言,就算氣得吐血也不能回嘴,只得乖乖進廁所,至少先隔開自己和那女人。屋裡的一切都經由他設計,可以讓他這種「殘障人」自由行動,但一出了這間別墅,他就像無能為力的嬰兒,而他恨透了那種感覺!
洗過臉,他望著鏡中的自己,眼中滿是紅絲,頭髮很久沒理,胡碴也亂七八糟,看起來就像個廢人,那女人竟然說他長得不錯,算來她還有點口德。
不管怎樣,奶奶的決定不會輕易改變,他勢必得暫時接受。
他伸手撥順頭髮,至少別遮住前額,否則連眼前都看不清,至於打扮、裝帥那種事,他老早就丟到腦後了。
轉進廚房,飯菜香勾起他的食慾,沒想到他這麼快又餓了,以往他總是食慾不振,看來四川菜自有其魔力。
梅蘭盛好粥,又拿了筷子,「請用。」
他也不想假裝下去,反正遲早得習慣的,幹麼跟自己過不去?
兩人靜靜吃早餐,四周只有鳥啼蟲鳴,微風吹起窗簾,陽光透進玻璃,這是個清新怡人的早晨,何必用吵鬧來破壞一切?
梅蘭先吃飽了,默默瞧著他,沒頭沒尾的問了句,「傅先生,你看我長得怎麼樣?」
他抬起頭,微微皺眉,「問這做什麼?」
「行行好,你就先回答我唄!」她不是不會撒嬌,只是得看情況,像她現在急著知道答案,聲音就得放柔些。
他上下打量她幾眼,隨口回道︰「還可以。」事實上,她唇紅齒白、體態均勻,還有一頭烏黑秀髮,絕對算是清秀佳人。
她大大鬆了口氣,「既然你不嫌棄我,那我們就來生孩子。」
「噗!」他噴出滿口粥,差點嗆死自己。
「你沒事吧?」她拍拍他的背,又拿抹布來收拾殘局。
他擦擦嘴,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你說什麼……什麼生孩子?你腦子壞啦?」
她一邊整理餐桌,一邊不在意的回答,「我們已經在四川結婚了,既然結婚了就得生孩子囉!」
「胡扯!我人明明在這裡,從來沒出過門,怎麼可能跟你結婚?」別說四川了,他連中國大陸都沒去過,哪來這種分身法力?
梅蘭語帶欽佩的說︰「你奶奶好大的本事,請了個替身來幫你結婚,在我們村裡請了一百桌呢!而且是免費的,人人都來吃喜酒,就像大拜拜似的!」提起這事,她心裡可得意了,大傢伙都為她開心、為她慶賀,多風光的那幾天。
「我的老天,怎麼會有這種事?奶奶她真是……」他想不出任何形容詞,感覺天旋地轉,就像獵物跳進陷阱,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
梅蘭笑得像只狡猾的貓,面對無法動彈的老鼠說︰「你儘管放心,該辦的手續都辦好了,現在我們是兩岸都承認的合法夫妻,而且你有殘障手冊不是嗎?所以我的居留期是三年,足夠我們生兩三個娃娃了。」
聽到「殘障」二字,傅斯偉當然又是刺耳無比,「我不想跟你結婚,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係,你別作夢了!」
「你怎麼想我不管,總之,奶奶是我的大恩人,她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給。」梅蘭的表情正氣凜然,彷彿即將就義的烈士。「當她叫我嫁你、照顧你、給你生孩子,我眉頭都不皺一下。」
「她到底給你什麼好處?錢?」他面露不屑,還哼了一聲。
「你也許不知道,有些事情比錢更寶貴。我爸很早就過世了,我媽為了給家裡掙錢,胃痛好幾年都沒看醫生,在我們家最危難的時候,是奶奶找到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床,才救了我媽一條命,還讓我兩個弟弟都上學去,這筆恩情我……我一輩子也還不起。」說到最後,梅蘭眼角都紅了。
「唉……」傅斯偉只覺前途黯淡,雖然認識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他已經見識這女人的固執,除非他死或者她亡,否則,她萬萬不會離開。
梅蘭很快就從感傷中恢復,雙眼熠熠發亮。「話說回來,傅先生,你雖然是個瘸子,不過你還有……生育能力吧?」
這問題讓他滿面困窘。「廢話!我只是傷到雙腿,其他功能一切正常。」
「那就好,我不用擔心了。」她對他甜甜一笑,露出純真表情,彷彿他們談的只是午餐的菜色。
他的胃口全被破壞,沒力氣再跟她「詭辯」,啟動輪椅往書房前進,只交代了句:「你別來煩我。」
她倒也不慌不急,含笑道︰「我會給你點時間,讓你習慣我、接受我。」
「不可能!」他寧死不屈!
「世事無絕對,千萬別說不可能。」
兩人的對話毫無交集,一個投入電腦,一個忙起家事,屋裡就這麼沉靜下來,和他獨居的時候沒兩樣。然而,當他抬起視線,發現她在後院曬衣,把他的內衣和她的胸罩排在一起,他才發覺自己的領土被侵佔了。
他還沒來得及發作,門鈴聲瞬間響起,「叮咚!」
梅蘭從後門跑到前門,興沖沖的說︰「一定是盧大叔,我請他幫我買些東西。」
「什麼東西?」瞧她樂成那樣,一定有問題。
「用得上的東西。」她神秘的瞄他一眼,「我很實際,不會亂花錢,你放心。」
大門一開,盧管家和王司機同時出現,兩人手上都提著袋子。
「盧大叔、王大哥,你們辛苦了。」梅蘭懂得招呼,做好交際。
「沒什麼,小事而已。」盧管家交代王司機把食物搬進廚房,自己則鬼鬼祟祟的交給梅蘭一個購物袋。
傅斯偉並未多問,他想,那可能是女人的必用品,才會讓盧管家有點臉紅。
「多謝了。」梅蘭接過袋子,轉往自己房去。
王司機很快就搬好物品,轉向盧管家說︰「盧先生,我到外面等您。」
盧管家站在客廳,面對傅斯偉,兩個男人霎時無話可說。
「你早就知道她要來,是不是?」自從傅斯偉有記憶以來,盧管家就在他們家工作,對他而言,盧管家有如親人,沒想到也跟奶奶同出一氣。
盧管家面有難色,「抱歉,老太太吩咐的事,我不得不照辦。」
「奶奶她計畫多久了?」
「我也不清楚,上禮拜她才通知我的。」想起那通電話,盧管家也是震驚不已,但為了讓傅斯偉振作起來,他毫不考慮就答應了老夫人。
「算了。」傅斯偉搖搖頭,這下他還能怎樣?所有劣勢條件他都佔盡了。
盧管家輕輕鞠個躬。「那我先走了,有問題請隨時跟我聯絡。」
大門一關,只剩下傅斯偉和梅蘭,客房裡傳來呵呵笑聲,有如邪惡女巫,他連忙遮住雙耳,唯恐自己被洗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