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店裡喝酒買酒的客人比較少,但七天一到,店裡就會一下子擠滿了客人,當天賣掉的酒不下七八百斤。
距離下次賣文還有幾日,她的文章早已提前寫好,便想抽空出去走一走,算是去去自己這幾日的晦氣。
可是人才剛走到巷口,就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跪在地上,一身素白,頭上還插了根稻草,身前有張白布,赫然寫著四個嚇人的大字:賣身葬父。
江夏離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但這小女孩兒著實可憐,想來她若非走到絕路,不可能小小年紀就要賣身。
周邊有幾個鄰居對那小女孩指指點點的,不知道在嘀咕什麼,但卻沒有人上前關切。
於是她便主動走上前問:「小妹妹,你爹走了?」
女孩兒聞聲抬起臉,素淨的小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皮都已哭腫,兩頰上還有兩塊紅斑。
「您是……那個酒坊的當家嗎?」
小女孩兒一開口就讓江夏離吃了一驚。她怎麼會認得自己?
「我是,你認得我?」她來這裡兩年了,從未見過這小女孩兒,想來她應該不是附近的鄰居吧?
那女孩兒一下子匍匐著撲倒在她的腳前,抱著她的腿哭道:「當家的,您就收下我吧,我爹總是死在你的店門前,就算是可憐我……」
江夏離聽得頭皮發麻,又不敢把腿抽回來,也不知道該不該扶起她,有些手足無措,「你、你快起來,你說你爹是死在我店門口的那個人?」
「是。」女孩兒抹著眼淚點頭。
隔壁的鄰居忍不住插話,「丫頭,你爹死在人家店門口這件事,你知道給人家添了多少晦氣,你還上門來找麻煩?你家就沒個能主事的大人了?」
女孩兒哭著說:「我娘死得早,家裡只有我和我爹,爹那天說要出門賺一筆大錢,沒想到就……」她仰著頭對江夏離乞求,「姊姊,我會洗碗、洗衣服,不會給您添多少麻煩,我吃的飯比一隻小貓還少,您只要賞我一口剩飯吃就行了。」
「江老闆,這事兒還是交給官府辦比較好,反正她爹的屍首在府衙裡呢,本就該是官府善後。」有人給她出主意。
江夏離看著那女孩兒不斷流下的眼淚,默然伸出手,將她扶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杏兒。」
「杏兒,以後叫我『當家的』,店裡的桌子都讓你擦,我屋子也歸你打掃,若是打掃不乾淨,我可不會給你飯吃。」
她故意板著臉說這番話,小姑娘一聽,一聲歡呼,連忙跪下,又給她磕了好幾個頭。
此時迎面來了一名差官,看到那女孩兒,不禁皺起眉,「這丫頭來煩你了?小姑娘,知府大人不是說了嗎?衙門會出銀子幫你處理你爹的後事。」
杏兒挺直了脖子說道:「為人子女者,若不能為親手葬父,何談至孝?」
她忽然說出這幾句文縐縐的大人話,倒把江夏離給逗笑了,「是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杏兒眨眨眼,「以前去看戲聽到的,我說得不對嗎?」
「說得對,非常對。」
江夏離牽著她回了酒坊,小四看當家的帶回來一個身穿孝服的女孩子,一臉困惑。「當家的,這是……」
「她叫杏兒,你去給她買些衣服,不用太艷麗,她現在在服孝。」她低頭看著杏兒,「並不是我不讓你穿孝服,而是你既然要在我的酒坊幹活,總不能一天到晚穿著一身白,會把客人嚇跑的,明白嗎?」
「杏兒明白。」杏兒拚命點頭,拉拉她的手,將一個東西塞進她手心裡,「這是爹留給我的,說可以賣好多錢,當家的,這個東西您收著吧。」
她攤開手掌一看,竟是大漢當初給她看過的那枚古錢幣,她急忙將東西塞回杏兒手裡,「杏兒,這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你還是自己收好吧。」
杏兒怯怯地看著她那副如臨大敵似的緊張模樣,只好將錢幣重新收好。
江夏離鬆了口氣,沉聲道:「杏兒,我收留你,是因為不想你在外面流浪,被壞人欺負,和你爹的死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一點我必須事先言明。」
杏兒張著一雙純潔無辜的大眼睛瞅著她,也不敢發問。
「你爹只是碰巧死在我的店門口,我和他並不認識,所以要記得,我不是你的仇人,而我留你,也不是為了當你的恩人。」
她一本正經地和杏兒講明兩個人的關係,也不管小小年紀的她能不能理解這看似簡單卻又複雜的人情關係。「杏兒,在我店裡做事,一要勤快,二要手腳乾淨,否則我用不了你幾日,也不管你有沒有別的去處,就會趕你走的。」
聽懂了她的威脅,杏兒趕快又拚命點頭,「我知道,當家的是可憐我才收留我的,我一定會乖乖的拚命幹活,絕不給您惹麻煩。」
「那就好。」接著她抬頭看向那名跟著自己走進酒坊的差官,「莫非知府大人有事找我?」
「是啊,知府大人說有些事還想問問姑娘,想請姑娘到府一敘。」
「我就知道這事情沒個完。」江夏離暗自嘀咕,只能囑咐小四和老王,「好好看店,我再去府衙一趟。」
小四隨口說了句,「當家的,是不是知府大人看上您了?聽說知府大人年紀也不大。」
「掌嘴!」她將臉一沉,「胡說八道什麼!」
差官笑道:「小哥真逗,我們大人已經有一妻一妾了,恩愛著呢,你們當家的要是也嫁過去,只能當老三了。」
江夏離的臉色更加難看,對杏兒冷冷交代,「做事機靈點,看哪兒髒就立刻去收拾!」
再次來到府衙,江夏離的心情比上一次稍微輕鬆些,但是疑惑也更多了些。
能和劉青樹說的,她都已經說了,但他今日又找她來,會是為了什麼事?
依然是府衙的後堂,他依然是一身便裝見她,也依然是那樣溫文有禮的笑容,滿是打擾到她似的歉意。
「江姑娘,真不好意思,又把你請來。」
「幫助大人盡快破案是我的義務,大人有什麼要問的,不必和我客氣。」
「昨日我已叫仵作驗了那人的屍首,可以斷定,那人是中毒身亡。」
「中毒?」她有些訝異,「他看起來一文不名,有什麼人要加害於他?」
「這正是本官要查的。」劉青樹認真地看著她,「也是本官要請教姑娘的,那日他在姑娘的店裡,是否用過什麼酒菜?」
江夏離陡然警覺起來,意識到今天他找她來的本意,但她不好在他面前反駁什麼,只好故作平靜地回答,「我那裡不賣飯菜,只有酒,他喝了至少兩三斤,又帶了些走,那些酒都是酒坊里長賣的,酒罈都放在前店的櫃檯旁,大人現在就可以派人去取來查驗。」
劉青樹被她坦白的樣子反而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姑娘不要誤會,這也是公事公辦,並沒有要懷疑你的意思,他離開酒坊後吃的任何食物,能查的,我也會一一查過。」
「民女當然信得過大人,彭城向來安寧,都是大人的功勞。」江夏離笑盈盈地讚美了幾句。
即使劉青樹自詡清高,不聽阿諛奉承,但她的話並不算誇張,聽來很是受用。
「哪裡,這也有彭城百姓的功勞,江姑娘之所以會選擇彭城定居,想必也是因為這裡民風純樸,恬淡幽靜吧?」
「是。」
「不知道江姑娘祖籍哪裡?」
她猶豫了一下,「這和這樁案子有關嗎?」
劉青樹笑著擺手,「只是隨口問問,姑娘若是不願意說,也不勉強。」
江夏離咬咬下唇,「京城。」
「哦?京城可是好地方啊,繁華極勝之地,姑娘怎麼會離開那裡,辛苦地獨自來彭城生活?」
見他越問越多,她暗自猜測他這次找她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是為了查案而例行問訊,還是對她有所懷疑而暗中摸底?
他微笑著等待她的回答,似是不準備結束這個話題。
她只好拋出一個答案,「我在京城沒有至親的人了,其他親友也不容我,我只好離開了,而彭城靠山臨海,又正如大人所說,民風純樸,我就住下了。」
劉青樹貌似感慨地歎了口氣,「親人之間若是不能親近,還真不如找些相處融洽的鄰居。京城的人,多少有些盛氣凌人,我當初十年寒窗苦讀才考上功名,不過和京城的那些官員實在相處不來,所以一有外放的機會就立刻領命赴任了。看來我和姑娘都是直腸子的人,不曾費心在經營人事上,否則……何必會有今日?」
「大人今日怎麼了?雖處廟堂之遠,卻一樣在為朝廷謀事,不是嗎?」
江夏離的話引得他笑著點點頭,「姑娘說得對。」
接下來劉青樹又和她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便將她送出了府衙。
劉青樹的兩次傳喚,似公似私,讓江夏離的心不免忐忑起來。他到底是怎麼看她的?只是把她當作和事件有所牽扯的普通證人?還是個有殺人嫌疑的壞人?
在從府衙回酒坊的路上,她邊走邊想,這個案子到現在有許多讓她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在大漢死的前一夜,有人企圖僭入她房間,那件事到底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她到溫家的船上做客,明顯是被人故意關進了船艙,那人是誰?關她又有什麼目的?幕後的主使者到底是不是溫廷胤?
她想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景物,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驚呼一聲--「小心!」
她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猛地被人從旁邊推了一把,差點將她推倒在地,但與此同時,有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棍子從她眼前掉落,若非她被人推開,木棍子肯定直接砸中她的頭。
「天啊,真是太驚險了!這木棍差點就砸到你。樓上的誰啊,那麼不當心!」
救命恩人比她還要憤怒,而且這聲音聽來著實耳熟,她隨即抬眼望去--
「溫小姐?」
「別叫我什麼溫小姐,旁人那麼叫也就罷了,你還是叫我千姿吧!」溫千姿心有餘悸地看著那根棍子,「我正好要去店裡和你告別,我們明天就要回京城了,總覺得那天還有些誤會沒解開,怕你不開心……哎呀,算了,先不說這些了,我上去看看,到底是誰這麼不留心,實在太危險了!」她邊說邊挽起袖子,彷彿要上樓去找人打架似的。
江夏離笑著將她拉住,「算了,也許是不小心碰落的,不必計較。」
「那……我再請你吃頓飯,一來算是你給我餞行,二來就算我給你壓壓驚,如何?」
面對溫千姿的赤誠,再加上剛剛還救了她一命,江夏離不好拒絕。不過--
「能不能不去你家的船上吃?」她可不想再看到溫廷胤的臭臉。
「巧了,我正好看上城裡的一家飯館,就在街對面--」溫千姿用手一指,對面果然有一家名叫「春色無邊」的飯莊。
江夏離便和她一起上了飯莊,才剛推開雅間的門,就想掉頭離開--怎麼最不想見誰,就一定會見到呢?
只見溫廷胤靠坐在雅間的窗邊,依舊用那副懶洋洋的表情看著她們倆。「說要去請貴客,請的就是她?」他的眉尾似是挑了一下。
「若知道是要與溫船王同席用飯,我這個自不量力的小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來的。」
她欠了欠身,就要轉身離開,溫千姿急忙笑著將她一把拉住,「江姊姊別走,給我個面子,我知道我哥那天一定說錯話得罪你了,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明天我們就走,好歹你們今日也解了這個心結。」
「真是不敢當,溫船王身為商行巨擘,我這個小女子想巴結還巴結不上,豈敢和他有什麼心結!」
溫廷胤看著她那一臉假惺惺的笑容,不悅地皺眉,「既然說怕我,就不要不陰不陽地和我說話,我生平最不喜歡偽善的人,你不就是惱恨我不讓你把那幾張紙帶走,毀了你所謂的心血嗎?要我說,你若是聰明,還是重寫一份好,免得日後讓人看了更加笑話。」
江夏離本來不想和他再起衝突,可他這樣鄙視她的文章,讓她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對面,似笑非笑地問:「哦?溫船王幾時看過我寫的東西,怎知我寫的東西會讓旁人笑話?」
他勾起唇角,「漏洞百出,文字粗疏,通篇都是自以為是的自言自語,強加你的想法於書中人物,這樣的文字還不值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