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糾結的五官一下子更加糾結,瞠目結舌地瞪著他,似是想喊又不敢喊,張著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穴位叫鳩尾穴,專治暈船。」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一下一下按揉著那個穴位,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她的肌膚上,她全身的皮膚隨之緊繃。
他看著她羞窘的模樣,故意又將頭低了幾分,更靠近她,小聲說道:「可惜你不敢脫衣服,否則按揉的效果會更好。」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她蒼白的臉頰,她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一動也不敢動地閉緊眼睛,眉心緊緊糾起,就像受刑似的承受著他指尖的力度。
「你也有怕的時候嗎?」他仍不停地諷刺她,「我以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你那篇爛文章裡不是寫著--殺身成大義,天地自飄零。誰能千秋歲,無非一夢醒。人生如夢啊……愛也好,恨也罷,都是一場雲煙,哪有什麼可值得畏懼的?」
她倏然張開眼,緊盯著他嘴角的笑意,「你是柳舒桐的朋友嗎?你想說什麼?我都已經放手了,還有什麼愛恨可說!」
「你真的放手了嗎?若是放了,為何還要委屈自己躲在小小的彭城?若真的放手了,為何還要用本名寫什麼文章?你想引得誰來同情可憐你?你以為你抓得回那個男人的心嗎?告訴你,男人之心最善變,我們喜歡的,永遠是最鮮嫩的花朵,而不是期期艾艾的路邊雜草。」
淚水猛然湧入她的眼眶,她努力張大眼睛,因為只要自己稍稍闔上眼,淚水就會從眼角滾落。
她恨死溫廷胤了!這個男人以前並不識得她,為什麼會如此瞭解她的心思?一句一句,毫不留情地拆穿她的偽裝,將她最不願示人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剖析,卻將這件殘忍到底的事情,又做得如此漫不經心,滿不在乎。
她咬牙切齒地說:「溫船王,我若是曾經得罪了你,你可以有千百種整我的辦法,但是你現在用的方法,卻是最最卑劣的那一種,讓人瞧不起!」
他一聽,手指頓時停止按壓,眸光深沉地凝視著她,「你錯了,江夏離,我現在用的,是唯一有效的辦法,你該感激我的,因為你自以為是的做法,根本救不了你,能救你的人,只有我而已。」
江夏離不知道自己這一晚是怎麼睡著的,隔天醒來之後,頭依然在暈,踩在地上的腳步都是飄的,彷彿船身還在搖晃個不停。
她晃晃悠悠地來到銅鏡前,鏡中那個不人不鬼的醜樣子,讓她看了發愣好半天。
這鏡子裡的人是她嗎?兩天前,她還是彭城最年輕的女掌櫃,開著小酒坊,寫著心愛的文章,有眾多人給她捧場,日子過得愜意逍遙。
一轉眼,她成了殺人嫌犯,坐在這艘船上,駛向她不願回去的京城……
她到底是得罪了天,還是得罪了地?為何要這樣折騰她?
若當日她不賭氣離開家,就算她是家族中人人鄙夷的笑柄又怎樣,至少不會和殺人扯上關係,頂多一輩子嫁不出去而已。
能怎樣?又能怎樣?江夏離,你這一輩子就栽在你這個要強的倔脾氣上!
此時有人敲門,溫千姿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江姊姊,早膳準備好了,你要吃嗎?」
她沒有回答,因為根本沒力氣。
溫千姿似是也沒有一定要等到她回答,就自行推開門,見她坐在鏡子前,便笑道:「你已經起來了?怎樣,是不是也餓了?我叫他們給你熬了點清粥,還準備了點鹹菜,你別嫌簡陋,大夫說你昨天吐到傷了脾胃,只能先吃這些東西。哎呀,我幫你梳頭吧。」
從鏡台上找來了木梳,溫千姿站在她身後開始幫她梳頭,江夏離自始至終都由她擺弄著,不發一語。
待溫千姿替她梳好頭後,又說:「哎呀,忘了給你帶一套乾淨的衣服了,你等等……」說完便疾步跑回自己房間,拿了件雪白的衣服托到她面前,笑道:「江姊姊,這是我的衣服,你先湊合換上,等回了京,我再叫人重新給你備幾件。」江夏離看著那件衣服,終於感慨地開口,「你們兄妹的個性真的差好多。」
「大概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娘生的吧。」看到她眼中的詫異,她解釋道:「我娘是我爹的二房,我三歲的時候她就去世了,五歲的時候爹也死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家中就由一位姑母主事?我們幾個孩子都是姑母撫養長大的,不過我一直黏著哥哥,他總說我是他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和他在一起,不會被他那張毒舌嘴欺負嗎?」
溫千姿笑了,「起初是哭過,後來知道那不過是他說話的習慣,也沒有惡意,所以我就不在乎了。」
婢女此時前來稟報,「小姐,我們就快登島了。」
「好的,我知道了。」溫千姿將衣服放在床上,「你先換衣服吧,一會兒我帶你上島去玩玩,你呼吸一下島上的海風,頭就不會暈了。」
「上島?我們不是直接回京?」
「不是,路上我們還要在這個島上停留一天。」說完,她便先離開了。
突地船身一震,似是靠岸了。
江夏離換了衣服,隨便吃了幾口清粥,就跟溫千姿下了船,踩在陸地上的感覺真是不錯,雖然她的身子依然有點輕飄飄的。
舉目看去,溫廷胤已經站在前方,他負手而立,面前還有十幾名陌生男子,個個都身帶武器,但卻笑容可掬地和他說著什麼,這邊還有人忙著從船上卸下貨物。
她好奇地問:「這些是什麼人,也是做買賣的?」
溫千姿抿嘴一笑,「我說出來,你要嚇死了。」
「嗯?」
「這些人是海盜。」
江夏離真的嚇到了,「海盜?!」
「是啊,為什麼溫家的商船可以在公海上肆意行走,這下你明白了吧?我們溫家不在朝為官,雖然有自己的海上力量可以保護船隊,但是要和這些游勇的海盜打交道,一味用強是不行的,這些貨物就算是送給海盜的禮物,而他們也算講信用,每年拿了好處之後,就不會再打溫家商船的主意了。」
她冷笑一聲,「都說官匪一家,原來不只是官匪,官、商、匪,三家都是相通的。」
溫廷胤此時正好向兩人走來,聽到了她的話,諷刺地笑著,反問道:「你這個靠賣文為生的人,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嗎?」
「是啊,我不僅識人不清,不辨忠奸,而且不通常理,不解風情,真是天下第一的蠢人。」
她突然嘲諷起自己,溫千姿聽了好困惑,「江姊姊,你這是怎麼了?」
他卻聽得笑容滿面,「難得你終於看清自己一回,只是這蠢病可是最難治的,你若是想治,我或許可以給你一些很有用的藥。」
江夏離綻開一個過分燦爛的笑顏,「那就多謝溫船王了。」
溫千姿好奇地看著兩人,明顯感覺他們之間似乎不太對勁,想再多加探問時,忽然瞄到斜前方有道人影閃過,立刻笑著跑過去,「孔大哥!」
看著她衝到一名海盜身邊,那海盜的身材比一般人高了一個頭,聽她叫他「孔大哥」?這人還真是孔武有力,人如其名!想到這裡,江夏離不禁笑出聲。
溫廷胤聽到她的笑聲,回頭看她,「看來今天是活過來了,不是昨天那副死樣子。」
一提到昨天,她倏然想起昨夜兩人曖昧的對話和曖昧的行為,一下子全身肌肉又緊繃起來。
「過來。」他勾了勾手指頭。
江夏離很不情願地走過去兩步,「溫船王有何事見教?」
「若是我說,把你賣給海盜,你願不願意?」他笑咪咪地貼在她耳邊說。
她感覺他溫熱的氣息噴拂在臉上,一陣酥麻,不禁微微縮了縮肩頭,但緊接著又立刻斜眼瞪著他,「我不相信我能值幾兩銀子。」
「可是這裡沒有女人,相比之下,你就值錢了。」
他迎上她不滿的目光,用一種想要看進她內心深處的眸光緊瞅著她,她想要閃躲他這奇怪的視線,卻又無法克制地被他幽深的黑眸所吸引。
她還在恍神之際,他忽然一伸手,抓住她手腕,將她扯到旁邊的一艘小船上,她晃了幾下,立足不穩,還以為自己就要掉到海裡去。
「喂,你還嫌我死得慢啊!」她氣得回手捶了他的胸口一拳,卻聽到他愉悅的笑聲。
「開船。」溫廷胤命令道。
「等等,開船?去哪裡?」她驚慌失措,又不敢站著,只好趕快坐下來。
船上有兩名船工,一左一右划著槳,慢慢來到旁邊的海面上,在那裡,有一張巨大的網,蓋在大海中央。
快到網邊的時候,他用手一指,「這就是沉船所在。」
她一怔,立刻明白,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沉船居然會緊鄰海盜的老巢,難怪溫廷胤會和海盜的關係如此密切,除了要買通海盜幫助溫家商船貨運正常之外,想來這打撈沉船,海盜也必然會要求分一杯羹。
「這艘沉船,對溫家來說很重要吧?」她好奇地伸長脖子,想透過海面看到些什麼,但能看到的,仍舊只是茫茫大海而已。
溫廷胤驕傲地勾起唇角,「若說重要,並不是在於它裡頭藏有多少財寶,而是打撈它代表著一種能力,雖然連同周邊國家在內,有不少人覬覦這艘船,但是上百年來,卻始終沒有人真正打撈過。
「究其根本,是因為船體過大,腐朽太久,若想整船撈起,幾乎是不可能,而要潛水分批去取,能打撈出來的數量也很有限,再加上因船沉得太深,潛水的人下去之後也待不了多久,就必須上來。所以,始終沒有人真能打撈這艘船。」
他今天的話是不是有點多?江夏離狐疑地偷瞥著他。這些事就算不是秘密,以他驕傲的性格,也不會和她交代這麼多,她又不是幫他打撈沉船的合夥人。
溫廷胤說完這番話,便問搖船的船工,「近來有人靠近過這艘船嗎?」
船工回答,「方圓三里之內都有人把守,所以沒人可以靠近,不過前一陣這附近的船多了些,老大派了快船去察看,對方也跑得很快,所以沒有碰上面。」
他一笑,「所謂『覬覦』當如是。」
江夏離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不只是你一家想打撈這艘船,也不只是你一家正在準備打撈這艘船,還有別人也準備插手?」
溫廷胤將一隻手伸進碧藍的海水中,沉聲說:「這世上有許多謎題,而謎底,就像是被大海隱藏的寶藏一樣,需要你慢慢去發現,你自以為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錯了,你才剛看到謎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