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出征已經半月了,算來離邊關只剩三天的路程。離邊關近了,便也是離戰場近了,想起來,心便澀澀地縮了,不得舒展。
有些事情,想得再好,等真臨到自己頭上,才曉得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盤算了又盤算,這戰會勝利嗎?也許是有八分的把握,但必勝不等於毫無損傷,每天坐在這裡,批改的奏摺忽然有了不同的份量,糧草能不能及時到達?一路上是否還有閃失的可能?錯了一點,也許就是很多條人命。於是『落筆便慢可』,總要想了再想,那不光是「已知道」幾個字…….
「太后,請到園子裡走走吧!」翠兒睨著她疲倦的臉色建議。
「好。」她也想能暫時拋開心事,完成承諾不是一句空話,亦需要足夠的體力,縱然她無法控制自己不文擔心,至少不能被無端地拖垮。
冬日的園景自然是蕭瑟的,唯有牆角的一株臘梅,開了零星的數點,還能帶給人幾許欣慰。顧紫衣便站在臘梅旁,微微揚起臉,攬低了枝啞,仔細地嗅著稍頭的花,最初是單純著迷於恬淡的花香,而後,那股溫柔悄悄衝開了心扉……
一絲絲的縫隙也就足夠微含悲涼的情緒漫開。
思念是什麼?原來就是這樣,嘗不清的滋味,淡淡如霧的一抹,卻怎麼也揮之下去?縱然能夠收抬起,卻又趁著任何一個鬆懈,隨時、隨地便瀰漫了整個心間,然後輾轉碾壓,叫一顆心無法保持原狀。
「太后。」
她回頭,見尚書今一臉古怪莫辨的神情。
「糧餉被劫。」
「啪!」花枝折了,悄無聲息地墜落,瞬間又被匆匆的腳步踩人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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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我的!」
·不對,你已經吃了四個,這個明明是我的!」
「不肖女,孝字為先,我是不是你老爹?」、
「民以食為天」,天最大!」
「啊……呼……」翠兒打個哈欠,揉揉老想湊在一起的眼皮,而那邊,父女倆的乎食大戲仍在熱熱鬧鬧地上演。
情形看起來有些詭異,嚴格說起來,目前太后的狀況就叫做蹺班。按照太后的日程,此時應當是在跟朝臣討論押運新的一批糧餉文前線的事情?不過如果問起太后本人,她大約會聲稱自己是被老爹顧揚挾持出來的。那倒也是實情,因為太后原本確實是該要上朝去的,若不是那當兒顧揚忽然來到慈寧宮的話——.
低垂的螓首,看起來倒像是被峨峨雲鬢和金鈿壓彎了頸項,不勝負荷:佈滿血絲的眼睛,困脂也遮掩不住的黑眼圈,鋪滿了幾天幾夜未曾安睡過的憔悴:還有迎著父親露出的一個微笑,淺淡得只是橫扯了一下嘴角。
這就是顧揚看到的情形:
「走!」顧揚拉起女兒就走。
顧紫衣愕然,直到了慈寧官外,才問出:「爹,你要帶我去哪裡?」
「別管,反正爹不會賣了你。」
「顧將軍!」小太監驚惶地追,「尚書令大人他們都還等著太后呢!」
「我這裡也有軍國大事,讓他們一邊涼著去!」顧大將軍豪邁地揮手,看起來頗有昔年萬軍叢中如人無人之境的英姿。
一片不知所措的驚愕眼光中,只有機靈的翠兒不聲不響地跟了出來,結果……就是眼下這情形了。
至於他們目前身處何地?翠兒左顧右盼良久,只能大致推劇出,這該是都城郊外的一座山丘,且是人跡罕少的地方,週遭也沒有任何可觀的景致,照翠兒看來,馬車之所以在這裡停下,全部的原因就在山坡上那棵柿子樹的枝頭,紅燈籠似的幾盞柿子——不幸,落人了趕車的顧揚眼裡。
最後一顆柿子,在父女倆的爭奪中一分兩半,同時也就解決了麻煩。
笑鬧過後,父女兩人坐在山坡上喘息,可憐顧紫衣的一身朝服,狀況已是相當淒慘,不知多早就垮了的雲髻,和不知流落在哪裡的金鈿們。
「好些了吧?」
顧紫衣望著天空,長長地透出一口氣,用力地點點頭:
「是。」
「該偷懶時就偷懶,」老爹向女兒進行道德教育:「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呀……」散落的長髮,烏雲般地披在身前身後,在風中輕揚,臉上泛出久違的紅潤,真的輕鬆多了……
十萬兵馬的糧餉被劫,就如天地變了顏色。朝堂上的太后,還可勉強維持鎮定自若的表相,補救、追查、追究……
然而,一人獨處,就只得品味絞在一團的苦澀和茫然。
其實早就想到的呀,在踏入太極殿的那一刻,早就準備了面對任何的情況,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多少的準備部還是不夠的。
糧餉被劫,大軍被迫停滯不前,整個軍機要務都得打亂重來。雖說軍情萬變,也在預先的考量之中,但總忍不住反覆思量——錯在哪裡?選錯了路線?還是用錯了人?思來想去,總還是自己的考慮不周,偶爾想起他曾經的自責:「對不起,讓你看到我不夠堅強……」而今有了感同身受的領悟。那是心底深處的愧疚和惶恐——「我定會為你守住京中的太平」,倘若不能完成承諾,那……
時間便在自責與自辯中一點點往前挨進,有時驀然驚醒,會不知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是誰。
直到,被父親帶出了桎梏——
「女兒,看著那天日,想想同一個天日下,有人期待與你攜手前程。須知能支持他的是你的笑容,可不是你的憂愁。」
奇怪呀,好像就在那一瞬間,真的聽見天空彼揣,有人輕笑地說:「別太辛苦。」
是了,那是皇上臨行之前,在五風樓上,目光凝重地掃過群臣,然後用耳語的聲音叮嚀:「累了,儘管放他們鴿子,別太辛苦。」
唉,說這種話的皇上,真是……大燕的不幸啊!
話又說回來了,蹺班的太后,是不是大燕的另一種不幸?
「呵呵、呵呵呵……」
顧揚望一眼獨自傻樂的女兒,心想莫非矯枉過正?唉,就算真的矯枉過正,笑也此發愁好。
「老爹——」
喔喲,這張諂媚的笑臉,就有點恐怖了。顧揚警覺地往後跳,「有事莫找我,笑臉省省給你家小慕容。」當面要對未來女婿必恭必敬,背後的口頭便宜總要佔足。
「有正經事啦!」不肖女立刻換回惡婦狀。
「說吧說吧,」同時不忘聲明,「麻煩事莫找我噢。」
女兒端正了神情,虛心求教昔年大燕第一名將:「糧餉被劫,是否說明朝中有內奸?」
「女兒呀,你總算開竅了。」老爹讚許地輕拍她的後腦勺。
平靜了心情,眼前也變得一片開闊,才發覺以前浪費了太多時間在牛角尖上,而許多不曾留意的事,此時卻串了起來。劫匪對運糧路線顯然瞭若指掌,才能事先安排陷阱埋伏,將重兵運送的軍餉成功劫走。
「劫走糧餉的,恐怕也不是西突厭人。」
「八成不是。糧餉是在大燕境內被劫走的,就算是西突厭人所為,他們也沒辦法運出去。」
「那麼……」
「有件事情我得告訴你,」顧揚輕描淡寫地揭出一樁秘密:「裘鶴仍在京城中。」
「什麼?」顧紫衣的臉色轉了好幾轉,「確定?」
「他的相貌,誰會搞錯?而且,他跟兵部的人有接觸。」
顧紫衣幾乎要跳起來:「老爹,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女兒啊,這幾日你都不曾還魂,我跟你說了又有什麼用?再說,我也是這兩日插手之後才知道的。哼,都是被尚書令那老頭兒陷害抓我幹活,這傢伙,成天跟我炫耀他的如意女婿還不夠……」存心氣他這沒一個女兒嫁了好人的。
「老爹,講重點。」女兒打斷牢騷。
「重點是可疑之人都在這名單上。」顧揚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從上面的油漬來看,顯然是之前用來包吃食的。
「還有裘鶴的事,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你該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東突厭最大的部落,雅裡部的可汗。更重要的是,雅裡部的疆域同時與西突厥和大燕接壤,亦臨近此次的戰場,雅裡部的立場可以改變此一戰的結果。
「老爹我走後,千萬要小心,不能再像這幾日失魂落魄。」
「走?」顧紫衣未回過神,「老爹你要去哪……啊,我知道了!」新一批的糧餉得萬無一失地送別,最合適的統帥人選自然是眼前的鎮南大將軍。
「別高興得太早,我有條件!」既然逃不過受勞役的命運,好歹要先撈足好處。
「什麼條件?」
「不能趁我不在,摘光府裡的柿子!」
「好辦,」女兒慷慨大方,「二八分,我一定給你留幾個!」
「不行,至少一半對一半!」
「三七!」
「四六!」
於是平,大燕的命運就如此這般被一棵柿子樹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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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
一聲長嘯,矯健的身影凌空而起,幾乎一眨眼間,已經連出十幾招,掌風所至,樹葉紛紛周落,便如憑空一場漫天花雨!
飄散處,忽見一條人影,靜靜佇立,彷彿由葉雨中化出。
那人的身形插地頓住——
「好俊的身手。」清潤的嗓音喝采著。
那人轉身,殷紅夕陽之下,仍能看出眼眸泛著奇異的碧綠。
「是你?」待看清來人風華絕代的姿容,裘鶴微微一笑,「我以為,尊貴的太后現在應該很忙。」
顧紫衣從容走近,「再忙,也應該抽一點時間來看望老友。」
裘鶴若有所思,「仍是老友嗎?」
顧紫衣毫無遲疑,「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我也該請老友進屋喝一杯茶。」
裘鶴的住處佈置得十分簡單,寥寥幾樣傢俱,看起來不像是長住,又或者是經常改變住處?
「可惜我仍在你的國家,只好拿你們的珍飲來招待。」
宅中似乎連下人也沒有,裘鶴親自沏上茶,「不能用我們習慣的奶茶。」
顧紫衣喝了一口,悠然回答:「如果有機會去你那裡作客,一定好好品嚐。」
「哦?」裘鶴眼波閃動,「你仍認為會有這樣的機會?」
「為什麼沒有?」
「我應該是個可疑人物——」
「那又怎樣?」又一次不以為然的反問。
裘鶴玩味地看她,「你不打算先問問我為何駐留在大燕都城?」
「確實有幾分好奇,」顧紫衣坦然回答,「但得要你願意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追問。」
「哎呀呀,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能克制好奇心的女人。」
表情終於鬆懈,露出熟悉的笑容。
「克制得相當辛苦。」
「但你好像很信任我。」
「是啊。」顧紫衣揚揚眉,這有什麼可懷疑的?
「但我覺得,此刻你手裡應該有很多證據顯示,我正懷著不可告人之目的,做著不可告人的事情……」
「你有嗎?」
如水般清澈的明眸,直直地注視對方,彷彿一直滲入內心。
「有,但是無害於你……唉呀!」不知不覺便說了實話,招認者感到懊惱地揉了揉鼻子,「我也費了不少力氣策劃,好歹多讓我假裝一會兒……」
「我想請你幫忙。」這邊打斷他的抱怨。
「什麼事?」
「我想請你答應他們的要求,讓雅裡部出兵。」
「去攻擊大燕皇帝?」
「虧你想得出。」顧紫衣斜睨他,說出自己的計劃,「假裝攻擊,幫我演一場戲。」
「然後當場倒戈,便可以定下勝局?」
「那樣當然最好。如果不能,一場戲也足夠。」
「哦?」裘鶴有所領悟,「看來心腹之患是在……」
顧紫衣截住他的話:「可願意幫忙?」
「主意很好,但……」裘鶴狡黠地瞬了瞬眼睛,「若我將計就計,不是會讓你的天子陷於危險的境地嗎?」
無辜的眼波閃動,故技重演:「你會嗎?」
「不會。」照樣中招。
「那麼我就信任你。」顧紫衣微笑,「草原上的人不會對光明磊落的人暗下殺手。」
「厲害!」裘鶴發覺被對手用自己說過的話套住,怔愣了半晌,突然大笑。
「但你未免太天真。」他斂起笑容,「憑你我的交情,我只能保證在我所能及的範圍內,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情。可是,雅裡部一旦出兵,那就是整個部落的事情,我不能憑我一己的好惡就做此決定,」
「我當然不會這樣天真。」顧紫衣一臉小狐狸似的詭笑,「我為你準備了一份厚禮,想必你不會拒絕。」
「什麼?」
「糧草。」
裘鶴雙眸倏地一亮,沒有說話,卻未曾逃過顧紫衣的眼睛。
她眼尾有一絲小小的得意,「我得到的消息,今年冬季氣候反常,草原早已萬里冰封,雅裡部受災甚重,我想你們一定很需要糧草。而我們剛剛被劫走十萬兵馬的糧餉,遲一日便多消耗一分,還不如早早奪回,做個順水人情。」
裘鶴良久不語,像在計量盤算,然而碧綠的眼眸中,分明有一抹錯綜複雜的神情。
「好大的誘惑呀……」
略帶異樣的聲音隱藏著雙關的含義。」我要不要違背一次做人的原則,幹一件暗下殺手的事情?」他淺笑著,露骨地暗示。
「別開玩笑,你不是這種人。」
她鎮定地對視,然而略顯緊繃的聲音,仍然流露出些微的惶恐。
裘鶴微微地瞇起眼睛,在僵默的對視中,陡然展開了笑顏:「當然是玩笑。」
顧紫衣暗自鬆了口氣,方纔的相視中,她清晰地感覺到,至少有一個瞬間,對方並不是在開玩笑。然而是什麼突然改變了他的主意呢?
是錯覺嗎?裘鶴向著四周望了一圈,片刻之前那點寒冷徹骨的殺意,已經蕩然無存。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那是一個絕世高手,功力深不可測,倘若剛才自己真的做出了什麼——
不,恐怕根本來不及做出什麼,可能此刻已經身首異處。
「有機會,介紹你身邊的這位高人給我,在下很想見識、見識。」他試探地笑。
「誰?」她卻是完全地茫然,「你說的是誰?」
裘鶴只當她不肯說,便也不再追問。長吁了一口氣,望一望窗外蒼白的天空:「為了不讓你以為我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小人,看來我只好證明一下我自己。兩天前,雅裡部的鐵騎已經出發。」
「啊?」這一次,輪到她愕然。
「即使你不來,我也該去見你了。大燕皇帝先你一步與我達成了協定,他派人在邊境追上了我,請我留下來幫助你,我答應他了。為了我們的部落著想,我也寧可與大燕結成同盟。」
「為什麼我毫不知情?」語氣裡的不悅已經相當明顯。
「這是我的條件——」裘鶴壞笑,「我要看看未來的大燕皇后,是不是有著皇帝口中說的智慧和胸襟。」
玫瑰般的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一絲淺淺的笑,原來是這樣。
「當然了,也為了迷惑對手。」裘鶴強令自己從失神中掙脫出來,「啊!對了,忘了告訴你,皇帝開出的條件跟你的差不多,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收到雙份的禮物?」
「呃?」
滿意地看到對方的語塞,裘鶴開懷大笑:「放心吧!草原上的鷹不是貪小的狐狸。我可不想為了一份禮物,而換來兩個厲害的對手。」
「多謝了。」她終於可以全然釋懷,「我能幫你的,也就是這些了。」送她到門口,裘鶴補充:「其餘的事情,就不是我方便插手的了。你要多小心。」
「我明白。」顧紫衣頷首。
「那好,我——」
語音和身形一起停頓,門邊的樹叢裡,兩個大男人倒在地上,看樣子被人點了穴道。再放眼四周,草案、牆角、大石後,無不橫躺一兩個僵直的身軀。怪不得,方纔她能一路走到最裡面,而無人發覺。不過,朋友如此上門,未免有點兒對主人不敬吧?
裘鶴微嘲地掃向顧紫衣,卻發現對方似乎此他還要愕然:「這些都是你的人嗎?」
兩道錯愕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由得同時凜然:難道方纔還有第三方的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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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
顧紫衣學著慕容幸的樣,向空蕩蕩的四周試探地叫了幾聲。
告辭了裘鶴,一路反覆思量,這樣的行事作風,這樣的功力身手,似乎只有慕容幸身邊的那位神秘少年。
但,四下靜悄悄,仍是一個人影也無。
倘若真的是敵非友,那要如何是好?
然而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到底誰人了誰的巢?尚未定局。
流言在京城悄俏地傳開。
「皇上戰敗了!」
「皇上中了西突厭人和東突厭人的聯手埋伏,全軍覆沒!」
「皇上回不來了!」
一時間人心攤惶,京城充滿了大禍將至的恐慌,有百姓拖家帶口地全部離開,猶如巢穴被灌水後的螞蟻,沒頭沒腦地逃散。
「這樣的局面拖延久了於我們非常不利。」尚書令坦誠相告,語氣中倒是也聽不出太多憂慮。
這也是佈局中的一步棋。對方的優勢使他們處於暗中,突襲難以防備,引他們出來勢在必行——流言紛紛、人心浮動、京中空虛,這樣偌大的誘惑相信對方不得不動心。至於無辜受累的百姓,幸好不至於有性命的威脅,錢財的損失希望日後可以慢慢彌補。
「我想……」」顧紫衣緩緩地說道:「他們應當比我們更急。」
是我方難得的機會,對敵方而言,更是稍縱即逝,豈可能敢過?
尚書令微笑,「臣也這樣想,」
左右不過是這兩三天的事情,顧紫衣指節輕叩案頭,心裡竟有幾分莫名的期待:若說把握,也不可能有十分,但對敵方而言,亦是如此。誰也不肯放過的機會,到了這個地步,就成了硬碰硬的較量。
「太后在想什麼?」相處日久,尚書令的言辭之間時時含著慈父般的關懷一如果顧揚在旁邊,嘴大概已經撇到耳邊去了。
不過顧紫衣的回答大約還能讓他欣慰:「我在想,爹爹當年在戰前,是不是也如我這樣的心情?」
「太后放心。」老謀深算的尚書令明瞭她的心情,「該準備的都已經準備好了,剩下的只是靜靜等待而已。」
靜靜等待,真能靜得下來倒也好了。
又是夜半無眠時。
明知道這時乖乖地躺著養精神也好,不該出門亂晃,卻又忍不住去了那「老地方」,倒好像那裡有雙牽了線的手,扯著她這只風箏。也只在這裡,才靜得下心來。除了……腹中「咕嚕」幾聲,配台上對糕點香的思念,寒寒搴搴的一陣異響,中斷了美食的記憶。
錯覺?一瞬間沒有十足的把握。
靜夜悄悄,月兒彎成了一絲,遠遠地懸在天邊。一點點極弱的星光下,驀然幾道黑影閃過——
來了!
顧紫衣倏然起身,將一切的記憶先拋在腦後。
——我來為你守住太平,你可也要記得對我的承諾!
四方的火把驟然亮起,照耀得宮城有如白晝。未遂的突襲,已經轉成正面的廝殺。也許是大家都覺得沒什麼可說,除了刀刀相擊的聲音,四下裡卻仍是安靜得異樣。
顧紫衣站在原處俯視。
這與她想像的熱血場面似乎有些差異,看起來倒更像是二場靜默中的屠條。倒下的人——有敵方但也有我方的土兵,臉上都被恐懼和痛苦扭曲,充滿了對死亡的絕望和不甘。
血腥氣從四面瀰漫過來,她看見下方的禁軍兵土將刀砍過對方頸項的同時,也被人刺穿了胸膛。甚至,她彷彿能聽見刀刀撕開骨肉的聲音,她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忍住嘔吐的感覺,保持住鎮定。
「太后!」
有人看見了站在宮城至高點的女子。
夜風中,她的衣袂飛揚,有如火光中的風鳥。
「保住太平!」
靜默中,太后清朗的聲音彷彿傳遍了宮城的每個角落。
禁軍的士氣大震,叛亂者則有些慌亂起來。
「賊婆娘!」有人怒道。
隨著尖銳的破空聲,幾點銀白色的光芒突然射向顧紫衣。
她飛身掠起躲避,身姿美妙得讓眾人,不管是哪一方,都有瞬間眼珠脫窗的趨勢。
「小心!」
實際上,她的躲避也未見成效,原因是那幾點白光根本沒有機會接近她身旁、「叮叮」幾響,已在空中遭遇攔截,如數墜地。
「是你?」這次輪到顧紫衣眼睛脫窗,瞪著突然現身的黑衣少年瞠目結舌,「主人要我保護你。」少年簡潔明瞭地解開她的疑問。
「可是、可是……」顧紫衣想起前事,「在裘鶴那裡,也是你口巴?」
「是。我感覺到那些人身上的危險,所以下了手。」
事實是憋悶了很多天,也想活動活動筋骨啦。
「可是我叫你,你為什麼不回應?!」真是,害她疑神疑鬼。
斷腸擺著永遠下變的死臉,「主人只要我保護你,沒要我在你喊的時候現身。」
真是……好想踹噢,不,不是踹眼前的這一個,而是踹不在眼前的某人……
「小心!」少年再次提醒神遊中的顧紫衣,順帶又替她擋下下一波攻擊。
「有你在嘛!」顧紫衣心安理得地拿他當擋箭牌,反正他看起來精力滿旺盛的。
勝利已經向皇室禁軍的一方傾斜,叛亂者看來已經回天乏術。
「斷腸,請你告訴大家;別再下殺手,盡量多留活口。
話出口,才想起斷腸是不接受主人以外的吩咐的。
然而這一次,斷腸跟中卻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好,我去傳話。」身影迅即消失在遠處。
「臭婆娘!看……啊……」偷襲上屋頂的叛亂者,只覺得眼前一花,好完美好動人的一張笑臉,足以融化天下男子的鋼鐵心喲……。
「啊呀……噗通!」
淒慘的痛叫聲劃過半空,被踹起的偷襲者一路翻出美妙無比的八個觔斗,以貼餅的姿態墜落在地上,「你……你使詐……」
戰鬥已經結束,只有遠處還有些許零落的金屬撞擊,想必也近尾聲。
「太后。」尚書令在下方行禮,「此地叛亂已經平息,太后可以移駕了。」
顧紫衣飛身掠下,「這麼快?」
「西運門的叛亂者提早被擄,兵力調了過來,所以我方實力大增。」
「那要給西運門禁衛記上一功。」
「不是啦,」西運門統領一臉困惑,「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情,還沒有動手,叛亂的人就全倒啦。」
「哎?」是斷腸做的嗎?但他功力再強,一個人也沒這等本事吧?再說他直到方纔,還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太后。」尚書令小聲提醒,現下善後事宜比發呆重要。
「啊啊,對了,靖王捉到了沒有?」
尚書令神情葛然凝重:「還沒,正在找尋。」
「他跑不掉。」顧紫衣果決地,「所有可能的藏身處,依次去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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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結束了。·
各處零星的戰事結束,在這一次叛亂中,敵對者都浮出水面,因而可以一網打盡。善後的事宜開始運作,殘餘在各地的叛亂者也開始受到追查,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而她顧紫衣要……睡覺……
呼……好睏啊……頭頸配合著非要一起親密相處的眼皮,不斷地下墜……顧紫衣一刻也不願多耽誤,只想立刻跟床鋪擁抱。
「別動!」
未覺察異樣,直接拉開了床簾,卻是翠兒驚惶失措的臉,頸項上橫著一把雪亮的匕首,閃著叫人心寒的光芒。
「你動我就殺了她!」入侵者惡狠狠地宣告,同時更勒緊了挾持中的宮女。
「好,我不動,」顧紫衣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配合,後退兩步坐在繡床上,笑吟吟地果真一動不動。
「你這女人,又打什麼鬼主意?」
入侵者微微偏過身子,露出酷似先皇的面容,卻是一臉的扭曲。
「原來是靖王呀,呵呵呵……」顧紫衣堆滿快活的笑.順勢拿過桌上的點心招待客人:「要不要吃?」
「不要!」
「很好吃的……」一塊糕送進嘴裡,客人不要,犒賞一下自己好了。
「住嘴!」靖王氣急敗壞,「你以為我來跟你閒聊的?臭女人,你壞了我的好事,我——」
「只有我能送你離開。」顧紫衣簡潔明瞭地指出事實,否則他在這裡廢什麼話?
「你果然聰明。」
「你只要挾持我,自有人一路護送你離開大燕,你是打算去……」
「西突厥。」
「那麼就別耽誤時間了。」顧紫衣站起來,「你放開她,換我做人質好了」
靖王眨了半天眼睛,對方太過配合,讓人難以相信。
「你猶豫什麼?我就在你眼前了,伸手就可以抓到。」
顧紫衣一步一步地挨近。
「站住!「惡人獰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會武功……啊呀!」
全神留意眼前的大魚,卻忘了懷裡的人質,被一時狠狠地撞在眼部,發出淒慘的叫聲。
「幹得好!」顧紫衣向著趁機脫身的翠兒默示,
翠兒回了一眼:「都是跟太后學的。」
「這回你跑不了了——」顧紫衣氣定神閒,「斷腸!」
無人回答,「斷腸?」
仍是悄無動靜。
顧紫衣笑得越發燦爛,在牙縫間吐出輕微的聲音:「翠兒,快去叫人。」
「往哪裡走?」惡人一閃,擋住去路。
完了……
顧紫衣捂起耳朵,報以同情的一瞥。
「啊——來人啊——」。
翠兒的尖叫響徹雲霄。
「你、你、你……」可憐惡人僅能發出的一點聲音,也被淹沒得一乾二淨。
「護駕!快護駕!」禁衛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可惡!」惡人狗急跳牆,放棄了堵上翠兒的嘴,以解救自己耳朵的企圖,直接攻向顧紫衣,「只要抓住你,我還是一樣能脫身!」
狹小的空間,沒有太多閃避的餘地,顧紫衣只得勉力與對方周旋,但功力畢竟落了一乘。
且——
眼前白光一閃,與此同時,熟悉的提醒響起:「小心!」
然後一枚小石子破宙而來,先發後至,擊在暗器的側身。
但!擊落的暗器竟在瞬間張開,向前射出細如牛毛的一片銀針!
「斷腸,你總算……」
含笑的聲音只說了一半,便如花瓣凋零般與墜落的身軀一起,頓入塵埃。
「太后!」
「太后!」
「太后……」
許多張焦慮的臉孔在眼前晃動,卻是一張也看不清晰。
冷……
好冷……
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換成了冰水……
原來……結局竟是這樣?
對……對不起,我不能等你回來,但至少……至少我……
我為你,守住了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