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幾十名奴僕清理善後,預定這幾日便要重新建造一處倉庫酒窖。
那陣微風,拂過被舀去三成池水滅火的大池,激生漣漪,由於水位下降,年長婢女領著小丫頭們,刷洗深處的池畔青苔,偶爾聽見小丫頭驚叫連連,嚷嚷她們在池裡看見龍鱗閃閃發亮地忽隱忽現,大婢女斥責她們胡說八道的嘻鬧。
風兒腳步不停歇,往小竹屋方向挪去,輕輕撩動窗邊竹簾,頑皮地透進窗,吹落瓶中荷花的粉瓣之後,再悄悄吻上沈瓔珞的臉頰,喚醒沉睡中的她。
長睫微微掀動,雙眸尚未睜開之前,手腳處襲來的疼痛,教她呻吟出聲,傷口灼燙著,隱約又感覺到有股涼意,舒緩著它,讓它不至於難以忍受。
她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小竹屋裡,手腳的燒傷已上妥涼膏,腦後的傷口也包紮完成。她沒死,她還活著,那孩子呢!她第一件事便是慌張捂向腹間,感覺孩子是否平安。出自母性直覺,她知道,孩子沒事,他還在她身體裡,孕育著、成長著。
她大鬆口氣的同時,終於看見了與她同擠在竹床上的尉遲義。
他赤裸上身,胸口纏滿白長帛,臉上臂上約有十幾處赤紅的燒傷,雖亦上藥,顏色仍舊嚇人,那頭短髮髮梢,被火燒去了些許,變得參差不齊。他睡著,左臂橫亙在她腰際,手掌摟住她不放。
她在火中,即將陷入昏迷之前,看見他朝她奔來,那不是幻影,而是真實?
他連她蠕唇輕喃他名字的聲音,也能聽得見?
他……
沈瓔珞猛回神,立即試圖挪開他的手臂。她並未忘懷想離開他的原由,她不想面對他,她怕自己心軟,怕自己會走不開腳步,怕自己哀求他讓她留下來,她討厭這樣的懦弱……
他箝制得太緊,手臂上又有傷,她根本不敢使勁去推,只能改以蹭動身軀,想從他臂膀間逃出去。
她挪著,力道小小,不想吵醒他,翻過身,一寸一寸移動,竹床無法避免地發出聲響,咿咿呀呀,她努力許久,發覺自己的衣裳似乎被纏住了,她不能成功下床,她正要查看是否衣袖被他身軀壓住,卻對上一雙深邃黑眸。尉遲義從她開始移動的第一瞬間便清醒,剛開始他不解她在蹭些什麼,後來終於明白,她想逃,在她剛從火裡劫後餘生的此時此刻,她仍是想從他身邊逃走!
她抽口涼息,因為他翻身將她壓住,懸容在她上方,囚在床板與他之間。
「請……放開我,我……不喜歡這樣……」她咬著唇,想撇開小臉不看他。
他叼住她的唇,她惱怒這種誘惑,在他以舌尖頂開她的唇瓣之時,咬了他一口,他非但不退縮,更是長驅直入,一點都不擔心她會憤而咬斷他的舌根,她氣他,更氣自己,她狠不下心來,阻止他做的這些。
他為什麼要吻她?
他該吻的人,不是她,而是採菱……
沈瓔珞奮力推開他,尉遲義疼得爆出嘶叫,幾乎癱軟在她身上,挺不直身。
在同時,竹屋房門被推開,以歐陽妅意為首,領進一干子人,撞見兩人交迭在一塊兒,未婚嫁的小紗連忙轉過身,臉紅不敢看,已成人妻的歐陽妅意嘖嘖有聲。
「義哥,你都只剩半條命,還有心情做這種事哦?」佩服佩服耶,她以為男人病重和酩酊大醉時,都勃起不了哩。
「阿義,不用這麼猴急吧?」公孫謙也覺得養好身體才會有好的床第質量,傷勢會影響了男人的表現及女人的幸福。
「老夫不建議此時行周公之禮,無論是對你或對她,都不好。」大夫拈胡搖頭。大夫身後背著藥箱的採菱同樣不贊同地跟著附和:「傷口爛成那副德行,再不好好休養,真的會要你的小命。而且妊娠未滿三個月,行房很危險,攸關一大一小的生命大事,就不能忍一下嗎?」她投以鄙視目光。男人,要好好體諒女人懷孕的辛苦,不要只想著解決自己的慾望!
尉遲義用力吐氣吸氣,正覺得傷口的疼痛較為舒緩,就被採菱嗤句中的重點給震得全身僵直——
妊娠未滿三個月,行房很危險,攸關一大一小的生命大事,就不能忍一下嗎?
妊娠未滿三個月,行房很危險……
妊娠未滿三個月……
妊娠!
當然不會是指他這個不可能挺肚懷胎的男人,那便是!
他驚訝看著沈瓔珞,她視線躲開,等同默認。
他連忙彈開,不讓自己壓到她的小腹、壓到孩子。
他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孩子耶,他要當爹了!孩子耶,她明明知道自己懷了孩子,卻要離開他!喜與怒,同時存在,他激動得不知道該先開心大笑,抑或是憤怒質問她。沈瓔珞不給他任何反應機會,她下床,遍尋不著她的小包袱,只有被燻黑的爹親牌位,擺在幾桌上的老位置,她捧起它,就要走出小竹屋,尉遲義飛奔趕來,斕著不讓她走。
他站左邊,她挪步要朝右走,他移到右邊,她又氣惱地挪向左邊。
「瓔珞……」他開口要說,被她噙淚的眸子瞪回來。
「我會如你所願,離開你,不會阻礙你,你不需要擔心該如何處置我,我不怨你、不留你,只求你讓我留著孩子,我要他,其餘的,我都可以退讓、可以放棄。」她穩住說話的聲調,不許它發顫斷續,也穩住眼淚,不許它懦弱墜下。
「你誤會了……」他又要說話,她扭開臉,雙掌護在腹間,那姿態,像只護著稚雞的母雞,而他,被迫成為會傷害她們母子倆的惡劣大鷹。
「我不想再聽見這句話!我誤會的,已經夠多了。請讓讓。」沈瓔珞生硬說道。
尉遲義越急著想解釋,越找不到著墨的重點,她板起小臉的模樣,教他手足無措,不由得口吃起來。一柄紙扇,緩緩探來,隔開尉遲義,是公孫謙。
「沈姑娘,我這個弟弟沒見著你時,口齒伶俐,喊出來的話又臭又長;一面對你,卻不知從何說起。請容我這個旁觀者多嘴幾句!當然,你可以選擇不聽,你只要看就好。」
公孫謙淺淺一笑,紙扇架在尉遲義纏滿的布帛上,長指輕彈,紙扇「啪」地拍了尉遲義的胸口,尉遲義皺眉,但強忍下來窩囊的呼痛,身上的白布帛瞬間被汨湧出來的鮮血染紅。
沈瓔珞驚呼出聲,幾乎是立刻要伸手過去,阻擋公孫謙以紙扇對尉遲義造成的傷害。
怎會被紙扇輕輕敲了一下,便冒出如此大量的血?
它一直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瞬間布帛已失去泰半的潔白原色,刺目的紅,在他胸膛漫開,一直、一直、一直綻放著……
是他衝進火場救她時受的傷嗎?
沈瓔珞看著,心,揪緊。
「阿義日前受了傷,傷口相當嚇人,險些要了他的命,他不想讓你知道,要我們幫忙瞞著,誰也不許同你說,他怕你會哭、會擔心他,所以他努力欺瞞你,先是要你搬回小竹屋,他認為同床共枕太容易有暴露受傷之虞,你沒發覺他那陣子時間裡,衣著打扮整齊了不少嗎?」
聽著公孫謙所言,她回想著。沒錯,尉遲義在那時,改變了穿著,向來袒胸露乳的紅背甲換成包密密的深褐長袍!所以,那日,她踏進他的房,他驚跳而醒,慌張以薄被遮住他的身軀,急吼著要她出去;所以她伸手想為他拍掉衣裳上的髒污,他拂開她,並非因為不願她碰,他是煩惱她會不小心探詢到他的傷口……為的全是要瞞住他受了傷的事實?
而她,誤會了。
「採菱,過來。」公孫謙招來她。
採菱搖頭晃腦走過來,公孫謙向沈瓔珞介紹她:「她是老大夫的女兒,阿義的傷,拜她之賜,潰爛得更嚴重。」
「謙哥!哪有人這樣介紹的啦!」採菱嘟嘴,跺著小腳。
「我有說錯嗎?老大夫恰巧上山採藥,藥鋪裡只有你在,阿義的情況又太危急,等不到老大夫數日後的歸期,你取針為他縫傷,針未過沸水,讓傷口感染,塗藥時又拿錯藥膏,害阿義險些喪命,關於這些,你想否認?」公孫謙細數採菱做的事。
「呃……不否認。」採菱毫無辯駁的立場。
公孫謙直視沈瓔珞落淚的小臉,他知道,這聰明的女孩聽懂了。
「阿義那次昏迷了兩日,夢囈時,喃喃喊著:我不死,我要活著,瓔珞會哭的,不能死。」而她,仍是誤會了。她以為尉遲義帶著採菱進房,是為了情慾。不,他不是,他需要採菱替他換藥。
隔日面對她的兩個問題,他無法立刻作答,也是因為他無法說出「我受傷了,採菱只是來替我上藥」的事實。
「你這次以為阿義酒醉,實情是,他的舊傷被武威打裂,我們替他請大夫,偏偏老大夫直至昨夜才回來,當時的情況,不得不讓拍胸脯保證這回會好好醫治他的採菱再度接手,而後果……就是你親眼看見的那樣。」尉遲義二度陷入昏迷,連路都無法走,得由兩個人架著他回房。
而她,依舊誤會了他。
以為他飲酒作樂過了頭。
尉遲義說得沒錯,她誤會了……
沈瓔珞的視線,從他渲染血紅的胸口落到他慘白臉上。
「你夢裡說的那位在等你的女孩,是我?」她問著他。
尉遲義撓撓腦側:「夢裡?…………應該是吧,我老是夢見我娘在河的對岸招我過去,我拒絕,她還罵我不孝,我就跟她對吠,我告訴她,你在等我,我不能不回來。」
「所以……我在火場裡聽見的那些,不是幻聽,是你的聲音在說話……」沈瓔珞喃喃自語。他的那些嘶吼、那些不被信任的痛苦、那些質問,全是真的,全是他一字一句從喉間嚷嚷出來。
你真的誤會了!我和採菱沒什麼!我不要她!我從頭到尾都不要她!我要的只有你!瓔珞——
我向你解釋過了,你為何不信我?!為何仍抱著懷疑?!為何要走?
你連我送你的指環也不要了,就像你也決定不要我了一樣,是不?
那不只是一顆鑽!那是我的心呀!你卻寧可拿它去典當,等同是將我的心一塊兒給當掉了!
她氣得流淚,氣自己的愚蠢誤會,導致而來的風波。
她抿抿唇,與他互視,語調雖輕卻堅持:「我要看你的傷口。」
「很醜,你會吐的……」尉遲義知道,她這輩子一定不曾見識過何謂潰爛險些致死的噁心傷口。
「讓我看。」沈瓔珞不被說服。
採菱遞給她一支小剪子,替沈瓔珞接手她爹親的牌位,沈瓔珞握緊剪子,輕緩前刀開綁胸布帛,一圈一圈解開,又紅又腫的冒血刀傷,呈現在她眼前,採菱縫合的醜線,已經被老大夫解下,重新縫合妥當,公孫謙擊中之處,湧著血。
「為何要瞞我?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樣的傷,為什麼不讓我陪著你承擔……」她並不是真的在指責他,她明白他的用意、明白他不要她為他的傷勢憂心,她卻覺得自己好沒用。
在他傷得如此之重時,她沒有陪在他身邊。
「我不想讓你哭。」
「可是我還是哭了,眼淚流得更多……我真的誤會你……」沈瓔珞自責無比。
她曾經不信任他,莫須有地在心裡污嘰他,視他為負心漢,甚至險些要帶著孩子離開他……「我不是一個只能同甘,卻無法共苦的人,你遇到痛苦時,不要瞞我,不能伴你一塊兒度過難關,會讓我更氣自己的一無是處,看到這樣的傷口,我當然會哭,因為我會擔心你呀……」
沈瓔珞眼淚潰堤,串串珠淚滾掉面頰,尉遲義怕的就是惹她哭泣,他截斷她的淚水,放軟聲音:「我要是早知道會弄成今天的局面,絕對不會瞞你半個字。」他的弄巧成拙,差點就要失去她及孩子。看著她臉頰及身上都有燒傷,告誡著他,若沒有他想用謊言瞞過她,就不會有那些傷口。
老大夫貼心交給沈瓔珞止血用的白布,不去搶走情人間互表甜蜜的機會;她頷首致謝,取過它,動作輕柔地按在汨血傷處,直至它不再激湧鮮血,再接手為他重新纏上長帛,圈圈纏妥之後,沾淚的粉頰緩緩貼在上頭,又害怕弄傷他一般,只敢輕貼,最後還是尉遲義無法忍耐,雙臂摟緊她,將她按在胸膛之間,抱得牢靠,半絲縫隙也沒有。兩人誰也無心去留意,公孫謙眾人把小竹屋留給他們,魚貫退出,讓誤會釋清
的兩人獨處。
「我很抱歉對你的不信任……我應該要更相信你才是……」她的聲音,在他懷裡哽咽傳出。
「對,你竟然以為我會變心!」尉遲義故意板起臉,佯裝生氣,他該要嚇嚇這個丫頭:「我是那種見異思遷的混帳嗎?我以為我已經對你掏心挖肺,整個人全身上下都烙有『沈瓔珞專用』的印記,你卻誤解我和採菱有一腿……」他作勢捧心,一副氣到快要嘔血的鐵青模樣。
「……男人不是很容易膩了女人嗎?我見過我大哥換女人比換衣裳更快,以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她囁嚅著,因為理由站不住腳,顯得氣焰蕩然無存。
「你拿我跟沈啟業那只傢伙比?!你認識我這麼久,竟然還將我歸類在沈啟業那一掛?」這次尉遲義是真的生氣了,要比起沈啟業的無情無義,他尉遲義這輩子都望塵莫及吧!
「我們認識……不到兩個月。」沈瓔珞提醒他。雖然兩人情絛發展神速,該做的、不該做的全都做透透,現在連孩子也懷上,但仔細算算,她進入嚴家,還差幾日才滿兩個月,代表著兩人的相識時間絕對沒資格掛上「久」這個字眼。
「咦?不到兩個月?你確定?我怎麼覺得我們認識了兩三年,甚至更久?」尉遲義不敢置信。全嚴家當鋪裡,他敢打包票說真正熟識的人,不是偽兄長公孫謙,不是好哥兒們秦關,不是老和他鬥嘴的夏侯武威,不是從小養到大的妹子歐陽妅意,而是她沈瓔珞,怎可能僅認識不到兩個月?
「這算是……度日如年之意嗎?」才會兩個月當成兩年在過。
「不是,是我覺得我已經愛了你好久,久到像是一輩子。」尉遲義以下顎抵著她的發旋,吁出的氣息暖暖的。
「一輩子……」這三字,總是教女人熱淚盈眶。
他執起她的手,被她當掉的指環,由他再度為她戴上,嵌在她的指節間。
那不只是一顆鑽!那是我的心呀!
「抱歉我當掉了它……我把銀票還給公孫鑒師,我要取贖它回來……」沈瓔珞
急忙想從懷裡取出一百五十五兩的銀票。
「死當不能取贖。」他笑道:「銀票留下來給孩子做衣裳,反正是花小當家的錢,咱們做貴一點、料子挑好一點,春夏秋冬都各做幾套,你也做幾件漂亮些的,替你自己打扮打扮。」
「尉遲,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我做了好多蠢事,白白流了好多眼淚,自以為是受害者,實際上我明明就那麼幸福,簡直是……庸人自擾。」她看著指間閃耀的鑽芒,淚光閃閃。她失而復得了它,回想起拋棄它的理由,等同想起自己的愚昧。
「這事說來我也有錯,是我的態度害你誤會,我應該要讓你分享我的所有,不管是好的壞的都要算你一份,我要是受傷了,就來尋求你的撫慰,讓你一邊罵我一邊為我心疼,再一邊替我上藥包紮,而不是用一個又一個拙劣的謊言想欺瞞你。」
「不可以再受傷!」她願意分享他的一切,不可以只有好的才想到她,遇上壞的就要將她排除在外,但……不代表她樂見他經常受傷!
「我盡量。」尉遲義乾笑,他無法保證半點小傷都不會再受,不過,從今以後,他會更照顧好自己,以前那種硬拚不要命的好鬥一定要收斂,不要自己傷了身體,更連累她傷了心。
為了她,他要保護自己,給她一個完完整整的「尉遲義」,就是她這個不貪心的女孩最希望得到的禮物,同理,他也會要求她要顧好她自己,不許傷了摔了跌了撞了。
當某個人,為了另一個人而想要活得更長、走得更久、相知相伴更多的光陰,那另一個人的重要,已經無可取代。
沈瓔珞之於他,便是如此。
「一想起你會傷心流淚,我就不想受傷了。」這是尉遲義心裡的實話。忱瓔珞淚中帶笑,輕輕頷首,他的答案,像最香醇的酒,教她迷醉。「而且,還有孩子呀。」尉遲義曲膝半跪,耳朵貼在她腹間,以為這樣就可以聽見孩子叫爹。
沈瓔珞撫摸尉遲義的短髮,笑著:「是男孩哦。」
「你怎麼知道?」他困惑覦她,她此時溫柔的神情,觸摸他頭髮的輕緩手勁,令他壓根忘了自己胸腹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她就像一帖舒緩疼痛的解藥,用淺淺笑容,成功止痛。
「我夢見的。」
哦,預知夢。
「可惜……我比較想要女兒……」尉遲義咕噥:「下一胎補一個女兒給我,好不好?」
「這事兒我怎能作主呢?」沈瓔珞對於他孩子氣的說詞感到好笑:「是男是女都好,我只求他身體健康平安。」
「也是啦。」他附和,說完,又小聲補一句含糊嘟嚷:「但女兒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