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炎國,下雪是司空見慣的事,只是十多年沒下過這樣的大雪了,一片接著一片,又快又急,簡直像要把大地給埋了。
孛古野抬起頭,仰望飄雪的天空,想起海棠第一次看到白雪的模樣,耳邊響起她興奮的叫聲。
「原來雪是長成這個樣子的啊!」
「不然你以為長成什麼樣?」他還記得自己存心找碴的回應。
海棠是怎麼回答的?
八成又罵了他一句臭蠻子吧。
在南夏國,那個她生長的溫暖國度裡是沒有白雪的,當然,也沒有像他這樣的臭蠻子……
「兀納翰海·勃古野!」監斬的厄魯圖喚他。
孛古野回眸,看向與自己同根所出的兄長。
厄魯圖緊握成拳的雙手指節泛白,向來愛笑的眉宇糾結成濃愁,沙啞著嗓音問道:「你可知罪?」
知啊,知啊,他豈會不知罪!?
打從第一眼見到海棠開始,他就知道她倔強好強,自視甚高,是他心愚目盲,看不見她的諸多不甘,是他太過自信,以為他在她心底終究會有所不同……
一抹苦笑緩緩地在孛古野的唇邊漾開,「罪民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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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十三年,孟秋
兩輛美麗奢華的馬車一前一後,在偃城古老而殘破的街道上疾馳著,偃城著名的焚風因而吹得愈發強勁,不但並沒有帶出絲毫涼意,反而熱得馬車上貴族們頻頻拭汗。
「這是什麼鬼地方!都已經是秋天,還是這種熱死人的鬼天氣!」十四歲的孛古野低咒。
「南夏國就是這樣呀!爹說因為南夏四季如春,終年不落雪,所以才能—年兩收,富庶而安定。」坐在他身旁的杜嫣柔笑著說。
杜興邦是南夏國降將,隆慶皇帝將自己的妹妹鐵蘭公主賜予他為妻,這才有了杜嫣柔。
杜嫣柔常聽杜興邦談起南夏國的風土民情,因此雖是第一次踏上南夏國的土地,說起南夏國的風俗景致卻是如數家珍。
「什麼南夏國?此處已是我烏焱國!」孛古野微撇嘴角,冷哼道。
杜興邦雖已在烏焱國落地生根,但畢竟是南夏國降將,隆慶皇帝不曾真正信任過他,就連他攜眷返鄉探親,也派了三皇子孛古野隨行,因此杜嫣柔雖然只是八歲稚齡,但也知道父親的處境尷尬,行事務必謹慎小心,於是柔柔一笑,偎進孛古野懷裡撒嬌:「是嫣柔說錯了,嫣柔道歉。孛古野哥哥,你可別惱嫣柔。」
孛古野讓她這麼一摟一嗔,什麼脾氣也發不出來,寵溺地揉揉她的發,無奈地輕斥,「你哦!」
烏焱國以遊牧起家,女子大都與男子一般擅騎射,精武藝,豪爽利落,不讓鬚眉,而杜嫣柔也許是因為帶了一半的南夏國血統,自小便愛哭愛鬧,說起話來更似南夏國女子,綿柔柔地,直要甜進對方心坎裡似的。
因此一堆堂表嫡親姐妹中,孛古野最喜歡親近的是她,最疼的也是她。
「孛古野哥哥,你去求皇上,讓他把偃城賜給你好不好?這樣我和爹娘就能常來偃城玩了。」
杜嫣柔隱隱約約知道孛古野對自己的特別,於是許多不敢向爹娘提的古怪念頭,在孛古野面前便少有遮掩。
孛古野聞言,劍眉微蹙,「這種熱死人的地方有啥好玩的!」他都已經坐到前座吹風了,還是熱得滿頭大汗。
杜嫣柔體貼地掏出手絹為他擦汗,「咱們讓馬車跑快一點,風大一些,也許會舒服一些。」
「也好。」
馬伕得令,也顧不得馬車是在街道,長鞭一揮,狠抽馬兒的臀部。
四匹駿馬放開步子,風勢瞬間大了起來。
「你看,好多了吧!」杜嫣柔拍手笑道。
孛古野也笑著點點頭,回眸看向街景,忽然驚叫出聲,「小心!」
馬伕急忙扯緊韁繩,但仍是遲了一步,眼見馬蹄就要踏上一名受驚的小女孩,孛古野突然飛身下車,抱著她側身滾開。
「殿下!」
貼身侍衛若爾罕也立即跳下車,馬伕跟著拉停馬車。
「你沒事吧?」孛古野半坐起身。
「我的窩窩頭!」杜海棠推開他,眼睛只看得見馬車底下四散的窩窩頭。那是她和娘往後好幾日的食糧啊!
孛古野將企圖鑽到馬車底下的女娃兒抓回,濃眉不悅地擰起,「幾個窩窩頭值得你拿命去換嗎?」
方纔他看得可清楚了,她就是為了撿一個滾落的窩窩頭,才會避不開疾馳的馬車。
杜海棠瞪大眼睛看他,像他說了什麼古怪的話。
孛古野以為她聽不懂烏焱國語,正打算用南夏國話再說一遍,卻聽她開了口。
「當然值得!」
女娃兒有著軟綿綿的南夏國口音,說的卻是字正腔圓的烏焱國語。
看來烏焱國攻下偃城的這兩年來,偃城百姓適應得還算不錯,只是什麼叫「當然值得」?
孛古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示意馬伕將馬車停到路旁,然後就見四匹高壯駿馬吐著氣,跨著步,毫不留情地踩過地上的窩窩頭。
杜海棠急得哇哇大叫,「別踩我的窩窩頭!」
孛古野再次拎回不要命的小女娃,濃眉蹙得更緊,還未開口,便聽見她烏焱語和南夏語夾雜,哇啦啦地罵道:「臭蠻子!你弄髒了我的窩窩頭了,快賠我!」
「你喊本王什麼?」孛古野懷疑自己聽錯了。
「誰喊『本王』了?」杜海棠皺眉看他。
孛古野一怔,他竟然忘了隱瞞身份,幸好這丫頭的烏焱語學得還不夠精通。
他鬆開她,杜海棠痛呼一聲,差點摔了下去,他急忙又伸出手。
「你的腳踝可能扭傷了,我讓人幫你看看。」
「不用你這臭蠻子假好心!」杜海棠氣呼呼地推開他的手,眼淚疼得險些衝出眼眶。
完蛋了,這下子好幾天都不能下田了,好不容易栽活的秧苗會枯死的……
這丫頭還真倔強,而且不識好人心!
孛古野雙手環胸,正想說她幾句,第二輛馬車在此時趕了上來,鐵蘭公主和杜興邦雙雙跳下馬車。
「怎麼回事?」
「我們的馬車差點撞到這丫頭。」孛古野仍在為她那句「臭蠻子」不高興。
杜興邦瞥見地上的窩窩頭,瞭然地點頭,「弄髒你的窩窩頭了?來,這錠銀子賠給你。」
銀子?
杜海棠雙眼一亮,立即伸手接過,像是深怕稍微遲了一步,銀子便會平空消失似的,沒注意到這位烏焱國大叔說的竟是一口道地的南夏國語。
杜興邦見狀,心中不免感慨。
偃城原是南夏國的米倉之一,居民的生活富足而安逸,少見乞兒,若有,也多得是善心人士輪番接濟。但這十年的戰爭打了下來,偃城殘破,人民流離失所,連孩童也難得溫飽……他那素未謀面的苦命孩兒應是和這小女孩相仿的年歲,會不會也像這小女孩一樣,餓得面黃肌瘦,眼裡只看得見食物和銀兩?
鐵蘭公主不知道杜興邦在家鄉已有結髮妻子,見他面色慼然,只道他在為他飽受饑荒戰亂之苦的南夏國同胞感到不忍,於是揚手招來婢女吩咐道。
「這地方少人開門做生意,有銀子也未必買得到吃的,你去後頭拿些食物一併給她。」
杜興邦見她想得周到,不禁泛開一抹欣慰的淺笑,悄悄握住她的手。
杜海棠聞言,則是露出開心的笑容。
是啦,幾個窩窩頭又換銀兩又換食物的,是太坑人了些!但是是他們自己要給的呀,她又沒逼他們!再說,要不是他們烏焱國人入侵南夏,她爹也不會戰死沙場,她娘也不會累得生病,她今日更不會摔上這麼一跤,她的腳還好痛呢,說不定明日就瘸了!
所以她才拿他們一點東西,不算過分。
如此一想,海棠便釋然了,臉上的笑容又燦爛上幾分,彷彿春花盛開般迷人。
孛古野看著,心頭不禁一動。
人家都說南夏國女子嬌艷如花,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眼前這個小女孩若是洗去身上污泥,好好調養,過個幾年,絕對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只可惜她開口閉口的臭蠻子實在教人可恨得緊!
孛古野看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婢女手中的食物,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心中惡意突起,忽然想整一整她,便開口道:「把東西給我!」
孛古野是烏焱國隆慶皇帝最寵愛的皇子,又是嫡子,身份是一行人之中最尊貴的,因此婢女一聽他開了金口,絲毫不敢怠慢,立即雙手將食物奉上。
杜海棠不知他的身份,見東西落入他手中,不解地擰起秀眉。
孛古野勾起一抹邪笑,「想要這東西,便喊我一聲『大恩人』。」
杜海棠自是不願喊他這蠻子為恩人,聞言,眉頭擰得更緊了。
「你爹娘都說要給我了,你敢不給?」
「他們不是我的爹娘,只是我的姑姑和姑父。」
「那也是你的長輩啊!你們蠻族人都不懂孝親尊長嗎?」她的語氣滿是鄙夷。
孛古野不禁動氣,「你再叫一句蠻子,我便摔了這些食物!」
杜興邦見他發火,趕緊婉言道:「三殿——三少爺,她只是個小女孩,口無遮攔,你別怪罪。」
「姑父,這事你別管。」孛古野頭也沒回,仍是一徑瞪著杜海棠。
鐵蘭公主是孛古野的姑姑,但孛古野的父親可是烏焱國的隆慶皇帝,他肯喊他杜興邦一聲姑父,已是給足了鐵蘭公主面子,杜興邦自然不好再攔他,只得噤聲不語。
杜海棠見他忌憚孛古野,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喂,臭——」
「嗯?」孛古野舉高手中的食物。
那食物夠她和娘吃上十天半個月呢!
杜海棠咬住下唇,識時務地噤了聲。
「如何?」
要她稱呼一個蠻子為恩人,她娘要是知道會打斷她的腿的!
杜海棠不語。
「你不說話,就表示你不要這食物,那我摔了它,也沒什麼關係。」孛古野再次舉高雙手。
那可是好吃的東西啊!她站在這兒都能聞到香味了!
娘真的會打斷她的腿的,但是她餓了好幾天了,只是三個字便能換來一頓飽……
杜海棠心中天人交戰,遲遲無法決定。
孛古野瞇起眼,「我數到三,一……二……三。」
「大恩人!」
孛古野才要鬆手,杜海棠立即急促地喊,他得意一笑,手腕微轉,將食物送進她懷裡。
東西一到手,杜海棠冷哼一聲,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便想走。
孛古野微一挪步,又擋在她面前,「連聲謝都不說?」
杜海棠摟緊懷中食物,戒備地退了一步,「你剛剛又沒要我說。」
「是嗎?」
孛古野伸手,作勢要拿回食物,杜海棠馬上大喊。
「謝謝。」反正「大恩人」都喊了,也不差這兩個字。
「這還差不多。」孛古野滿意地點頭,轉身回到馬車上。
杜海棠趕緊抱著食物和銀兩,一跛一跛地走到路旁。
孛古野知道她倔強,也沒多事幫她,只是等她完全讓到路旁後,才吩咐馬伕起程。
杜海棠望著馬蹄揚起的灰塵,愈想愈氣,突然扯開喉嚨大吼,「死蠻子!臭蠻子!就只會欺負小孩,不是英雄好漢!」
並未去遠的孛古野彷彿被人打了一巴掌,臉色一變,便想奪過侍衛的馬,回頭追趕那不知死活的小鬼。
若爾罕見狀,連忙攔住他,「只是個小孩子,請殿下以玉體為重,別和她計較了。」
孛古野自知此舉有失身份,悻悻然地放開韁繩,「小孩子?等她長大,便是我烏焱國的刁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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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烏焱國三皇子的杜海棠,手捧食物,一拐一拐地趕回家中,等不及推開破舊的木門,便開心地扯直了喉嚨喊:「娘,有好東西吃了!」
正在廚房裡燒水的凌鳳娘聞言,不禁輕笑出聲。
這孩子是餓壞了,連拿幾個銅錢讓她去買窩窩頭,也能稱之為「好東西」,想當年光景好的時候,一個銅板可是能買好幾個窩窩頭,但窩窩頭從沒在她杜家的餐桌上出現過。
是海棠的命不好,沒能趕上那好光景,才會把窩窩頭當成了寶。
凌鳳娘低歎一聲,將濕漉漉的雙手在裙擺上隨意一擦,走了出來,「什麼好東西?不就是個窩窩頭——」
一見,凌鳳娘的笑意僵在臉上,「海棠,你哪來這些東西?」
「有個駕馬車的人差點撞到我,弄翻了我的窩窩頭,他家老爺便將這些東西賠我。」海棠一邊答,一邊踮起腳尖,將滿手的食物放上桌。
「賠你這麼多東西?太多了,快拿去還人家!」
「可是他們是乘馬車呢,這會兒早出城啦!」杜海棠早料到她娘會有此一說,早早便想好了說詞。「而且,是那老爺自己說他家東西多得吃不完,分我們一些沒關係,我才敢拿的呀!」
世道這麼不好,哪戶人家的東西會多得吃不完?就算有,也該囤積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怎麼會隨意拿來送人?
凌鳳娘狐疑地攢起眉,正想問個仔細,卻見海棠捂著腳踝哀叫,「娘,我的腳好痛哦!」
「撞傷了是嗎?讓娘看看!」
凌鳳娘一聽,立即拋開滿腹疑竇,拉女兒坐下,才剛為她褪去鞋襪,便聽見敲門聲。
「爹,娘,我回來了!
聞聲,凌鳳娘一呆。
是相公?
怎麼可能?相公十年前便死於長定關一役,怎麼可能回來?
「鳳娘,你在家嗎?」門外的人又喚。
「娘,有人找你呢!娘!」
杜海棠喚了幾聲,仍不見凌風娘回神,只得自個兒滑下椅子,一跳一跳去開門,門一拉開,赫然發現是給她食物和銀兩的蠻子。
原本杜興邦乘坐馬車應該比杜海棠早些時候到,但他數年未返家,加上偃城的街道有些改變,是以多花了一些時間找路;而杜海棠雖然腳上有傷,但自幼生長於此,自是熟識門路,因此抄小路走捷徑,反倒在杜興邦前頭到達。
「怎麼是你?」杜海棠驚愕地問。
杜興邦亦是一愣,沒想到為了幾個窩窩頭和烏焱國皇子當街大吵的小女孩,竟然會是自己素未謀面的親生女兒。
一思及自己在烏焱國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他的女兒卻為了一個窩窩頭,險些枉死馬蹄之下,他的心頭便一陣絞痛。
杜興邦蹲下身子,一把將杜海棠緊摟人懷,「你都已經長這麼大了,當年我離家的時候,你還在你娘的肚子裡呢!」
「你這蠻子在胡說什麼?快放開我啦!」杜海棠嚇了一跳,開始拳打腳踢地掙扎起來,「娘!娘!快救海棠!」
「你叫海棠?」杜興邦溫柔地問。
「關你什麼事?快放手啦!臭蠻子!」
「我不是蠻子,我是——」
「是什麼?」回過神來的凌鳳娘冷冷地問。
乍知夫婿生還的驚喜已在見到他身著烏焱國服飾,身後又跟著數名神情各異的烏焱國人後,消失了大半。她知道這幾年在杜興邦身上發生的事,一定是她想都沒想過的。
杜興邦一聽見她的聲音,立即鬆開杜海棠,站起身來,「鳳娘。」
「這幾位是?」
杜興邦知道她向來精明,也不敢瞞她,深吸口氣,直言道:「這位是兀納翰海公子。而這是我的妻子鐵蘭和女兒嫣柔。」
凌鳳娘腦中轟然一聲巨響,好一會兒過後,才茫然地開口,「你的妻子?」
「鐵蘭見過姐姐。」鐵蘭依南夏國禮俗,斂衽為禮,一邊吩咐女兒道:「嫣柔,快叫人啊!」
「姑姑。」杜嫣柔聽話地低喚,是一口漂亮的南夏國語。
「姑姑?」
凌鳳娘難以置信的眸光掃向杜興邦,看得他一陣心虛。
當年長定關一役,南夏國潰敗,他隨著主將投降,在北朝一待便是十年,期間隆慶皇帝更因戰功賜婚鐵蘭公主予他為妻,拔擢他為將軍。是他懦弱,不敢直言家鄉已有妻室,因此鐵蘭公主至今仍以為鳳娘是他的同胞姐妹。
「鳳娘……」
「出去!」她推他。
「鳳娘……」
「出去!我杜凌……杜鳳娘沒你這種『兄弟』!」她把愣在一旁的杜海棠扯向身後,用力甩上門扉,隨即落下門閂。
「鳳娘!」杜興邦拍著搖搖欲墜的門板,「你聽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這等無禮的南夏國人,踹開門進去就是了!」孛古野冷冷地說。
「不,讓微臣勸勸她,她一會兒便想明白了。」』
「想得明白嗎?」孛古野頗懷疑的道。瞧那小女孩的倔性子,她娘肯定不遑多讓,但願南夏國就只有他們杜家如此,否則烏焱國要一統天下可就難了。
「想得明白的,鳳娘向來都聽我的話。」況且,她方才也沒拆穿他的謊言,可見事情並非沒有挽回的餘地。
「爹,為什麼姑姑這麼凶?」杜嫣柔扯著父親的衣擺問:「娘是孛古野哥哥的姑姑,她對孛古野哥哥都沒這麼凶。」
「她……她只是心情不好。」杜興邦將女兒的小手交到妻子的手裡,「天晚了,你和你娘先回客棧休息,爹再勸勸你姑姑。」
鐵蘭聞言,抬頭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終究什麼也沒說,牽著杜嫣柔的手道:「走吧,咱們先回客棧去。孛古野,你也和咱們一起走吧。」
孛古野嘴角勾起,「不,我想留下來陪姑父。」
孛古野雖然年僅十四歲,但精明幹練,因此隆慶皇帝才會派他跟著杜興邦前來偃城,杜興邦知道隆慶皇帝雖說讓孛古野跟來是見識南夏國的風土民情,實際上的理由,卻是為了查明他與南夏國是否仍有勾結。
因此孛古野想留,杜興邦也不好趕他。
鐵蘭自然也懂得其中厲害,點點頭說:「那我和嫣柔就先回去了。」
「我也要留下!」杜嫣柔不依的道。
「不行,你和你娘先回去。」杜興邦說道。
「不要!人家也要跟孛古野哥哥一樣,留下來陪爹爹!」
「嫣柔聽話。」孛古野蹙眉道。
杜嫣柔年紀雖小,也知道孛古野雖然平素待她極好,卻是惹不得的人物,於是嘟起嘴轉身跑回馬車上。
「姑姑慢走。」孛古野拱手作揖。
鐵蘭用眼神叮囑杜興邦小心,轉身也上了馬車。
孛古野用腳掃開地上的塵土,大刺刺地坐了下來,「你可以開始勸了。」
杜興邦遲疑了下,「微臣遵命。」
他抬手敲門,喊道:「鳳娘,你生我的氣不打緊,但好歹你也先讓我拜見爹娘啊!」
吵了這麼久,也不見杜家兩老出面,八成早就歸陰了吧!
孛古野皺眉,不明白杜興邦怎麼會連這麼簡單的道理也想不透。
杜興邦並非沒想到這一層,只是沒聽凌鳳娘親口言明,他心底總是抱著一絲希望。但隨及凌鳳娘的怒斥聲卻狠狠地打碎了他的奢想。
「跪下!大聲地說:你爺爺生前是怎麼教你的!」
爹死了!?
杜興邦身形一晃,差點暈厥過去。
「爺爺說:『咱們南夏國的子孫,寧可餓死,也絕不吃烏焱國一粒米;寧可戰死,也絕不棄守半分國土』。」
杜海棠稚嫩的嗓音從門後傳出。
「好,你記得!為何還拿蠻子的東西?手伸出來!」屋內,凌鳳娘怒斥聲更大。
杜海棠不肯,「可是娘,舅舅都降了烏焱國,海棠只是拿了一點食物——」
「誰說他是你舅舅了?咱們杜家沒這種子孫!手伸出來!」
籐條打在皮肉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杜興邦的心頭也跟著一抽。
「你今日拿了蠻子的食物,明日呢?是不是就貪他們烏焱國的爵位、貪他們的榮華富貴,忘了你身上流著的是咱們南夏國的血?」
凌鳳娘罵得凶,籐條抽得更狠,杜海棠忍不住哭喊出聲。
「娘,海棠不敢了!別打了,好疼啊!」
杜興邦也急得用力拍門,「鳳娘,東西是我給她的,你別打她了!」
「不敢?你忘了你爹是怎麼死的了嗎?」
「嗚……爹是和蠻子打仗,戰死的。」
「鳳娘!」
「你別勸了。」孛古野攔住他,「她是罵給你聽的,你愈勸,她打得愈凶。」
「你爺爺又是怎麼死的?」屋裡的凌鳳娘又問。
「蠻子兵進城的時候,讓蠻子亂刀分屍而死。」
「你奶奶呢?」
「讓蠻子兵逼得上吊自殺死的。」
「那你還敢拿蠻子給的東西!」
籐條聲再起,杜興邦愕然收手,熱淚湧進眼眶。
孛古野瞅了他一眼,「你們南夏人都是這樣教孩子的嗎?」若真如此,他們烏焱國的軍隊就算踏平南夏國的每一寸土地,只怕也得不到南夏國人的真心臣服。
杜興邦不知孛古野心中所思,但見孛古野面露不豫之色,急忙跪了下來,「海棠年紀還小,等她進了公主府,微臣定會好好加以教導。」
「年紀還小?」孛古野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等她長成,要反我烏焱國,那可就來不及了。」
杜興邦一愣,「海棠是女兒身……」
「女子造反的能力可比男子要高上許多呢!」
「殿下?」
在他們烏焱國多得是武功比男人高強的女人,況且她們與小孩子親近,要影響他們的觀念是輕而易舉之事,孩童可是一國的根基呀!
孛古野皺了皺眉,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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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凌風娘打累了也罵累了,這才歇了手,但仍命令杜海棠跪在杜家兩老的牌位前,不准她上床睡覺。
杜海棠在外面跑了一天,又被狠狠打罵了一頓,也是疲憊至極,才跪了一會兒,酸澀的眼睛已慢慢合上,跪著打起瞌睡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聽見凌鳳娘喚她的聲音,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很清醒地叫道,「嗯,娘?」
「娘給你燒了熱水,快去洗淨身子。」凌鳳娘一改先前的氣憤模樣,溫柔地將換洗衣裳交給她。
「哦。」杜海棠迷迷糊糊起身進房,洗完身體後,神智清楚了,這才發現她娘拿給她的竟然是前年過年時做的新衣裳,她才穿過兩回呢!杜海棠揚高聲音,納悶地問:「娘,你是不是拿錯衣服了?」
「沒錯,你快換上,好出來吃東西了!」
一聽到有東西吃,杜海棠立刻手忙腳亂地換上新衣,衝出房門,「好了!」凌風娘微笑地向她招手,「來這裡坐著吃。」
「娘,這些是……蠻子給的啊!」杜海棠瞪著滿桌的食物,愕然地問。她娘就是問出她是收了蠻子給的東西,才會賞她一頓好打的啊!
「反正你收都收了,丟掉也是浪費。」凌鳳娘夾了一隻雞腿給她。
「真的可以吃?」杜海棠狐疑地問。
「快吃吧。」看來娘的氣消了。
杜海棠終於咬下雞腿,放大膽子吃了起來。
「這樣就吃飽了?」凌鳳娘見她才啃完雞腿便放下筷子,不禁奇怪地問道。
杜海棠望著滿桌的萊餚,嚥了嚥口水,「留點明天吃。」
「傻孩子,明天還有新的菜呢!」凌鳳娘又夾了塊雞肉進她碗裡。明天怎麼會有新的萊?
雖然她那蠻子舅舅看起來很有錢,可是今天娘這麼凶的趕他們走,他明天還會肯給她們東西吃嗎?
杜海棠滿腹疑竇,但又怕惹起凌鳳娘的怒火,什麼也不敢問。反正是她娘說吃完了沒關係,那她就吃吧!打她出生到現在,可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呢!
雖然杜海棠之前被打過的手疼得緊,拿筷子也不方便,她還是開開心心地捧起碗猛吃,直到滿桌佳餚幾乎一掃而空,她才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
「吃飽了?」「吃飽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這麼飽!
凌鳳娘擰了塊布巾為她拭嘴,「那娘帶你去一個每天都可以吃這麼多好東西的地方好嗎?」
「好呀!」杜海棠想也不想,立刻點頭。
凌風娘不禁失笑,「你這麼貪吃,娘真的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兒,不然你會像你爹一樣,受不了誘惑的。」
「像爹一樣?爹不是戰死了嗎?」杜海棠不懂。
「他沒有。不但沒有,還娶了個女蠻子為妻,生了個小蠻子。」
那不是說她那突然冒出來的蠻子舅舅嗎?
杜海棠一愕,沒注意到凌鳳娘原本輕撫她臉頰的雙手,已滑落至她的脖子上。
「他不認娘為妻,自然也不會認你為女。你是我杜家的孩子,南夏國的子民,不能受他這等侮辱。」凌鳳娘一字一字說得雲淡風清,十指卻慢慢收攏。
「別怕,娘一會兒就去找你了。」
杜海棠這才發覺她娘竟換上了一身白衣,也才發覺她娘是要置她於死地。她一慌,掙扎得更加用力,「娘!我不想死!」
「別怕,一會兒就沒事了。」凌鳳娘不理會她的抗拒,溫柔地輕哄,手指卻毫不留情地收緊。
「娘,我不想死……娘!」
杜海棠愈來愈難受,她掙扎著想告訴她娘,她不要吃雞腿了,她只想活著,可是胸口漲得像是要裂開,漸漸地,她的聲音發不出來了,慢慢地,她的眼前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