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好笑,從小便學空手道及柔道,足球技巧更可以說接近職業水準的他,照說該是運動萬能的,偏偏對游泳沒轍。
或許是年幼時一次溺水的經驗仍然深深烙印在心底吧,他怕水,非不得已絕不接近有水的地方。
說翠湖、大海,就連滬池也絕足不去。
可該死的這所學校竟然要考游泳!
當他聽說這個消息時,只覺漫天黑暗當頭籠罩。
在英國,校方固然要求學生課業、運動均衡發展,但項目是可以自行選擇的,他可以選擇足球、網球、空手道、馬術,不一定非去學游泳不可。
但在這裡,體育課卻制式規定非上游泳不可。
他不願意讓人家知曉運動萬能的任傲天竟然不會游泳,除了報名校外的游泳訓練班,放學時還一個人悄悄去到學校後山一方明鏡般的澄湖,偷偷練習起游泳。
但那天,也不知是誰惡作劇,竟然從他身後推了一把,讓他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跌落湖裡,一緊張,半調子的泳技便完全派不上用場,五歲那年被嚴厲的父親推落泳池時感受到的極度驚慌重新攫住他,讓他不論如何掙扎就是無法浮出水面。
不久,他便似乎暈過去了。再度捉回神智時,耳畔首先迴旋一陣清雅有致的讀詩聲。
「我相信,滿樹的花朵,只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席幕蓉的詩。
他朦朦朧朧地想,認出了耳畔迴響的正是不久前還認真讀過的詩,不久前他才去買了那本《無怨的青春》,第一次讀中國人寫的新詩。
「我相信,三百篇詩,反覆述說著的,也就只是,年少時沒能說出的,那一個字……」
是她嗎?是薛羽純在他身旁讀著新詩?
他深吸著氣,勉力展開酸澀而沉重的眼瞼,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接著是她瑩白細緻的容顏。
他認出了這是醫院的病房,而那張臉,正是屬於那個一向驕傲自我的少女。「薛羽純!真是你?」他的嗓音縱然沙啞,卻掩不住極端驚愕。「是你救了我?」
她默然不語,靜靜望著他,冰封的神情令他參悟不透。
「為什麼要救我?」他問,嘴角扭開一個半嘲半諷的弧度,「你不是一向最討厭我嗎?」
她聞言,眸中掠過一絲奇特的異樣神采,卻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怎麼?你啞了嗎?怎麼不嘲笑我?一個不會游泳的男生,很好笑吧?」
為什麼偏偏是她救了他?為什麼偏偏是她發現了他不會游泳的秘密?
他懊惱著,感到自尊嚴重受損。
任何人都好,他就是不願她發現,就是不願她有任何看輕他。
她已經夠瞧不起他了……
「說話啊,要笑儘管笑,我不在乎。」
她掩落眼瞼,起伏的胸膛顯示她正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我不會笑你。」半晌,她終於輕聲一句。
不知怎地,她平靜淡定的語氣只令他更加自我厭惡。「為什麼?這不像你,薛羽純,你一向得理不饒人啊!」
她驀地起身,墨簾跟著一揚,露出澄澈明亮的星眸。
他心一跳,「幹什麼這樣看我?」
「我不是薛羽純。」
「什麼?」
「她討厭你,怎麼可能救你?」她喃喃地,接著擲落一句他料想不及的話,「我是她的雙胞胎妹妹——薛羽潔。」
☆☆☆
是薛羽潔救了他,不是羽純。
也對,她那麼討厭他,又怎可能救他?
任傲天陰沉地想著,瞇起眼,仰頭灌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
濃烈的酒精嗆入咽喉,他等待著,讓那滾燙的液體滑過食道,竄過四肢百骸,及於一雙令他憎惡至極的雙腿。
該死的、沒用的廢腿!即使殘了、瘸了,就該無知無覺,偏偏還懂得疼痛,還要這樣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身軀與靈魂。
真是可惡!
更可惡的是,是那個從學生時代便與他作對的惡女竟然還專程從台灣飛來看他的笑話。
她說要替他復健。
該死的他根本不需要復健!他寧願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也不要與她牽扯上任何關係。
那個高傲自我的魔女,跟羽潔那樣一個純真善良的天使簡直有天壤之別。
羽潔……想起這個以為早已淡忘的人名,他不覺心底一痛。
羽潔,有著一張與薛羽純一模一樣,同樣清艷美麗的容顏,性格卻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若說羽純像內帶刺的玫瑰,羽潔便是靜靜開在角落的百合,清雅、高潔,悄悄吐露著淡淡芬芳。
與才氣縱橫、光芒四射的羽純不同,羽潔雖然同有一張美麗絕倫的臉孔,卻因為個性文靜寧馨,總像躲在暗處的影子。
她常說薛羽純是光,自己是影。
「姐姐又聰明又伶俐,又有才氣,每一個人見到我們第一眼注意的總是她。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都疼她,老師同學都喜歡她,所有的男生都崇拜她;而我……雖然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孔,卻永遠只是只不起眼的醜小鴨。」
他心疼總是帶著淡淡自卑的她,「怎麼會呢?羽潔,你怎麼會是個醜小鴨?在我心中,你比你姐姐美上幾百倍。」
「只有你會這麼說——」
「相信我,如果其他人不這麼認為,那是他們沒眼光。」
「傲天,你對我真好。」當他安慰她時,他總會對他淺淺微笑,那笑容,雅致甜美,總讓他一陣失神。
「我喜歡你。」
「真的?」
「嗯。」
「可是大家都比較喜歡姐姐——」
「我喜歡你!」他急切地宣稱。「一點也不喜歡羽純。」
「謝謝你,傲天,謝謝。」
她輕輕地,對他清清淺淺地笑著,但那宛若百合般柔嫩溫婉的芳唇卻在兩年前,靜靜吐露了深深打擊他的真相。
「我喜歡的人是無情,我真正愛的人是他。」
她愛的是無情!她顛倒瞬的人竟然是無情。
是他那一個一向俊秀儒雅,循規蹈矩的好弟弟,是那個所有長輩都疼他愛他,連父親也對他服氣的無情。
不是他!
不是他……
他高舉威士忌酒瓶,再度斟滿璀璨的水晶方杯,一仰而盡。
雙腿,彷彿愈來愈疼了——
「任先生,她還在外面。」一個微微帶著猶豫的嗓音喚回他陰沉不悅的神智。
他倏地回首,瞪向英國籍的管家——傑生·奈爾斯。
將近五十歲的英藉管家,修得整齊端整的灰色短髮嵌的是一張典型的盎格魯·薩克遜人輪廓深刻的臉孔,澄藍色的眼珠,綻著訓練有素的精明銳芒,氣質卻是禮貌內斂的。
兩件前當任傲天的英國朋友推藏傑生時,形容他是個「能幹且精確的男人,絕對是一個倫敦上流家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事實上,這兩年來兩人的合作,也的確證明他不愧是領有英國管家協會專業執照的專家。
本來,任傲天隱居到這座德國小鎮時並不打算續聘管家的,但傑生卻自告奮勇跟來石園,並且還親自為主人物色了一名德藉女傭夏綠蒂,專司打掃及一般雜務。
傑生是個很能幹的管家,能幹到不應在這樣的三更半夜還來打擾他心情不悅的主子。
「你說什麼?」任傲天問,兩道濃傲劍眉緊緊揪著。
「她還坐在外頭。」
「誰?」
「傍晚前來造訪的小姐。」
羽純?她還在外頭?搞什麼!
任傲天低咒一聲,驀地轉過輪椅,快速來到起居室臨著屋外草皮的落地窗前,掀起乳白色紗簾一角。
「在哪兒?」他問,眸光搜尋著只有淡淡月華籠映的屋外,語氣十足陰沉。
「在門前石階上。」
「石階?」
蜷縮在大門前灰色石階的纖秀身影甫映入眼簾,任傲天立時又是一句沉聲詛咒。
她真的還在那裡,裹著單薄淺色針織衫緊緊蜷縮著,螓首深埋在雙膝之間,一動也不動。
她在那裡做什麼?現在都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屋外的溫度肯定比白天下降了十度以上,她不冷嗎?
就算再怎麼沒常識的女人,也該知道溫帶地區日夜溫差大,愈是入夜,愈是涼冽如水。
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兒?為什麼不乖乖開著她那輛福斯走人?該死的!就算她選擇在這裡跟他耗到底,也可以留在車上等啊,又何必非讓自己穿著那樣單薄的衣裳傻傻坐在室外水涼的月夜裡。
她該死的究竟是哪一種沒常識的人?
他緊緊抓住白色紗簾,「趕她走!」
「我已經勸過小姐幾次了,她就是不肯離開,非要等任先生回心轉意不可。」
他倏地轉首,凌厲的眸光逼得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傑生,也忍不住微微一顫。
「等我回心轉意?」他低吼。「叫她再等一百年吧!」
他低聲咒罵著,如果雙腳可以行走,早暴跳如雷。片刻,待他好不容易收攝了紊亂的呼吸,才重新轉向傑生。
再開口時,他的嗓音是微微沙啞,「要她進來。」
「是,我馬上去。」
傑生立刻應聲離去,彷彿害怕再多等一秒鐘,他陰晴不定的主人便會改變主意。
☆☆☆
「你就是偏要與我作對不可,是嗎?」任傲天瞪著亭亭玉立於面前的女人,一面在心底痛恨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必須仰著頭才能看清她蘊著明顯倦意的容顏。
「信不信由你,我沒有找你麻煩的意思。」她說,嗓音輕細,帶著強烈疲倦造成的沙啞。「我來這裡是想幫助你。」
「並非出於自願吧?」他諷刺地,眸光從她微微凌亂的紅色秀髮梭巡起,直到彷彿站立不穩,微微顫動的修長玉腿。
他瞪著她,忽地發現她左膝上一塊明顯的淤青,黑眸一瞇。
那是他之前撞傷她的嗎?她為什麼一聲不吭?
那麼明顯的淤青,又正巧在最敏感的膝關節,她肯定很痛……不痛才怪!
他咬緊牙關,對著那一塊烙印在白皙玉腿上顯得格外醜陋的淤青,心底驀地冒起無明怒火。
「明天就走。」他收回眸光,重新凝定她看來平靜淡漠的容顏。「我會親自打電話給無情解釋這一切。」
薛羽純兩道秀麗翠眉蹙起,「解釋什麼?」
「我會告訴他,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所以你毋需委屈自己留在德國。」
「我並不覺得委屈——」
「你當然委屈!」他截斷她,語氣慍怒。「若不是無情求你來,你怎可能來瑛這淌渾水?」
「你為什麼認為我不願意?」
「還用說嗎?」他諷刺地一笑,「我們對彼此的觀感彼此心知肚明。」
她沒答話,只是默默看著他,明眸光彩微斂。
他受不了她那若有深意的眼神,驀地撇過頭去,「傑生!」
高昂的喚喊方法,效率奇高的管家來到起居室門前。「有什麼吩咐,任先生。」
「帶這位小姐到閣樓休息!」他命令道,在以「lady」稱呼薛羽純時還故意加重了語氣。
「閣樓?」傑生雙眉微微一挑,「可是任先生,那裡已經很久沒整理了,而且一樓也有一間客人專用的套房,不是嗎?」
「我說帶她到閣樓去!」他不耐煩地,「她只是暫住一宿,不需要太好的地方。」更不需要住在那正好位於主臥室隔壁的客房。
「可是任先生——」
傑生還想說些什麼,薛羽純卻以一個清甜的微笑打斷他。「沒關係的,奈爾斯先生,閣樓很好,只要有個地方睡覺就行了。」
「但是小姐,那裡連床罩都還沒鋪——」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打理。」
「不行的,小姐。」管家似乎認為這麼委屈客人並非待客之道,微微思索兩秒後,唇角拉開微笑弧度,「這樣吧,小姐大概也累了,就請小姐先行沐浴,完畢後傑生保證您的房間肯定打理好了。」
「謝謝你,奈爾斯先生。」薛羽純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另外,以後請直接喚我名字就行了,我的英文名字是薇若妮卡,你可以叫我薇若。」
「是的,薇若小姐,請往這邊……」
☆☆☆
洗了個長長而舒服的澡後,薛羽純總算覺得精神一振。
換上從台灣帶來的絲質睡衣,再罩上夏綠蒂擱在浴室門口的白色浴袍,繫緊腰帶,她才緩緩步出浴室。
走廊盡頭依然透出來黃色燈光,顯示起居室仍然有人。
他還在那裡嗎?
她咬唇沉思,猶豫半晌,終於還是邁開步履,盈盈朝長廊盡頭走去,悄然停定起居室門前。
他果然還在這裡,側對著門口,手邊扣著個璀璨亮眼的威士忌方杯,頭顱微微垂著,彷彿瞪著那造型精緻的酒杯沉思。
她瞇起眼,這才發現距他身旁不遠處一張小方桌上擱著一隻已然全空的蘇格蘭威士酒瓶,而桌腳邊還歪斜地躺著另一隻。
一個晚上喝兩瓶威士忌?他什麼時候酒癮變得如許凶了?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出現,忽地轉過頭來,凌厲的眸光射向她,她禁不住呼吸一顫。
喝了兩瓶威士忌的男人眼神真不該還如此英銳,應該是朦朧而混濁的才是。
「你終於洗完啦?」他瞪視她良久,黑眸掠過幾道異芒,好一會兒才低低開口,嗓音嘲諷而沙啞。「整整半個小時。你知不知道德國水很貴的?這裡的人不主張泡澡。」
「這是你很少沐浴的原因?」
「什麼意思?」他擰起眉。
「或許你自己沒注意到,你的頭髮糾結,像整整一星期沒洗過似的,襯衫也皺得可以,彷彿好幾天沒換了,更別說現在你身上還傳來陣陣難聞的酒味。」她略微衝動地,本來無意點明這樣的事實,卻不知為何還是衝口而出。
或許,是因為看不慣他近乎酗酒的行為。
「我洗不洗澡、多久洗一次澡,根本不關你的事。」他瞪她,眼神兇惡鷙猛。「別忘了你只是暫住一宿的客人,別妄想插手我的生活。」
別妄想嗎?她就偏要,就偏要插手他的生活、干涉他的一切。
他別想輕易趕她離開!就算無情開口要她走也別想她會乖乖聽話。
她管定他了,要不把這個自甘墮落的男人拖出地獄,她就不叫薛羽純!
「我要留在這裡。」她堅定地,一字一句擲落鏗鏘有力的宣稱,「明天、後天,在你雙腿還沒能恢復行走前我絕不離開,在這裡留定了。」
「你!」他氣怔,凌烈瞪她。
「你想要我走,可以,快點讓自己站起來走路,別再這麼一副要死不活,讓人見了鄙夷不屑的懦弱模樣!」她冷靜地,嘴角甚至還拉開一彎半嘲弄的弧度,「那時不必你趕我,我自己會走。」
「薛羽純,你別太過分!我要你明天就滾出我視線。你叫罵也好,死賴也好,總之即使要讓人把刀架在你頸上,我也非讓你坐上回台灣的飛機不可!」
任傲天怒極,高聲咆哮,而薛羽純只是神情淡漠地聽著。
「是嗎?我們走著瞧。」
☆☆☆
她果然留下來了,一天、兩天,甚至第三天清晨她還留在這座德國小鎮,待在這幢位於半山腰的典雅房舍。
但這並不是因為那一向心高氣傲的任傲天終於讓步了,心甘情願答應她留下來。
而是因為她發了超過三十九度的高燒,神志不清地昏睡一日一夜。
她一直昏睡著,偶爾醒來喝點水,卻連杯子也拿不穩,得要他人一口一口喂飲才喝得下去。
她不記得是誰如此體貼地餵她喝水,只朦朦朧朧看見一個像是個男人的灰色形影。
大概是傑生吧?因為這間屋裡的另一個男人絕不可能對她做出那般關懷的舉動。
更別說在她無法真正安穩入眠的時候,感覺到那一隻貼在她滾燙額頭的水涼手心,以及一直緊緊握住她柔荑的另一隻大手。
那絕不可能是任傲天的,他不可能守在她身邊看護著她,甚至還溫柔地提供自己的雙手安撫脆弱心慌的她。
是的,她是心慌的。當意識載浮載沉於像永遠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淵時,她真的感到無助而心慌,有某種渴望想抓住什麼,像溺水的人試圖抓住浮木一般。
她感激有那樣一雙溫暖的手願意守著她度過無底深淵。
她真的感激。
「謝謝。」當她掙扎著從黑暗中醒覺時,第一個映入腦海的念頭便是開口道謝。
不論是誰,她都要感謝他如此照看她。
她強展眼瞼,眨了眨因昏睡而酸澀的眸子,奮力想看清映入眼簾的一切。
是那間低矮的、卻讓傑生佈置得溫馨舒適的閣樓,她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嵌在牆上的一排長窗落下粉紅色紗簾,只令戶外明媚的天光微微透入,在床前的木質地板上流轉著柔和的七彩。
她偏轉過頭,望向床頭櫃上罩著白色蕾絲燈罩的可愛桌燈,仍然略嫌蒼白的菱唇輕輕拉開一個微小的弧度。
一聲輕微的聲響從床的另一邊佛過她耳畔,她應聲轉首,明眸倏地圓睜,流露出完全的驚訝。
是傲天!他竟然在她房裡,冒出點點胡碴的俊挺容顏正對著她,深邃的黑眸無可窺測。
他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接著舉起手中奧地利出品的水晶酒杯,一仰而盡。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問,語音幾乎梗在喉頭。
「你終於醒了。」他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淡一句,一面又舉一隻威士忌酒瓶,再斟滿一杯。
又喝酒!他一天究竟要喝多少酒?現在……她瞥了一眼腕表,才不過清晨七點多,他竟然就唱酒?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意欲出口的痛責,緊緊咬住下唇。「你一直……在這裡守著我?」
他瞪視她,眼底閃過一道輝芒,半晌,唇邊逸出十足諷刺的冷哼,「你還沒睡醒嗎?我不過是聽說你昏睡了一日一夜,來看看怎麼回事而已?」
是嗎?
她掩落眼瞼,抑制一股驀地自心底升起的莫名失落感。
當然是這樣啊,以傲天對她的憎惡,怎麼可能會對她如許溫柔關懷?
但即便只是上來看看她,這番用心也就夠了,他雙腿不便,這幢房子裡又未裝設電梯,他要上來肯定也是費了一番功夫。
他總算還是關心她的……
她怔忡想著,低落的精神重新一振。
「那……究竟是誰?」
「什麼究竟是誰?」他不耐地。
「那個人啊,我記得一直有一隻手握住我……」她嗓音低細,在抬眸迎向他充滿嘲諷的目光後更一下子消逸在風中。
「大概是我做夢吧。」她匆匆一句,試圖迅速撇開這尷尬的話題,眸光一轉,落向他扣在指間的酒杯。
「看什麼?」他察覺她眸光的焦點,不悅地。
她直起上半身,晶燦灼亮的眸光逼向他,「你一大早就喝酒?」
「不行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面無表情地。
「為什麼酗酒?我記得你以前並不愛喝酒的啊。」
他瞪她,「你又對我瞭解多少?」
「至少知道你不該是那種藉著酒精來逃避一切的男人。」她回瞪他。
四束銳利而深刻的眸光在空中互會,緊緊糾纏良久。
終於,任傲天首先別開目光,「你說得對,我並不是藉著酒精逃避,我只是純粹愛喝而已。」他推動輪椅轉身,準備離開這間閣樓客房,「你燒剛退,想吃些什麼?我讓夏綠蒂替你送來。」
她瞪著他背影,忽地靈光一現,「等一等,傲天!」
他停住輪椅,卻沒有轉身。「什麼?」
「你會痛嗎?」
「什麼意思?」
「你的腿……」她小心翼翼地,「是不是經常發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回應她的嗓音沉澀。
她驀地掀被下床,赤裸著玉足踏過冰涼的地板。「你會痛吧?因為痛得受不了所以才用酒精止痛?」他沉默兩秒,「他在說笑吧?一雙殘廢的腿怎麼還會感到疼痛?」
說謊!他明明就發疼,而且肯定鎮日酸痛得令驕傲的他無法承受,只得藉著酒精來麻痺——
麻痺雙腿的疼痛,以及自身深深的無力感。
她驀地伸出雙臂,用力轉過輪椅,接著傾下上半身,嵌在瑩潔臉龐的晶燦黑玉堅定地鎖定他。
「你會痛!任傲天,承認吧。」
他似乎一窒,呼吸有一瞬凌亂,「你要我承認什麼?」
「承認你雙腿會痛。」她微微一笑,「別想騙過我這個專業復健師,我不會上當的。」
他無言,只默默瞪視著她。
她加深微笑,「喝酒絕對不是解決疼痛的最好方法。」
「離我遠一點。」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嗓音低啞。
「什麼?」她一愣。
「離我遠一點。」他忽地失去冷靜,迸出震天怒吼,「該死的你不知道自己現在幾乎是半裸的嗎?」
「什麼?」她怔愣著,有半秒的時間捉摸不出他話中含意,但只一會兒,待她落下眸光發現自己半隱在水藍色絲質睡衣後渾圓高挺的乳峰正因這樣的姿勢而呼之欲出,呈現某種魅惑誘人的狀態後,面色忽地刷白。
「對……對不起。」她尷尬地立即後退,驚慌地手掩胸前,試圖借此掩飾睡衣後若隱若現的窈窕曲線。
但很快地,她便發現這樣的舉動只是徒勞,絲料睡衣的設計原就以輕軟的貼身為訴求,而一向只在自己臥房穿著睡衣的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設計太過撩人,能令自己的曲線遭人一覽無遺。
「對不起。」她再度顫聲道歉,一個慌亂地轉著眼眸,尋找任何可以蔽體的東西。
這樣的驚慌無措彷彿取悅了任傲天,他瞪視她數秒,忽地仰頭,迸出一串清朗渾厚的笑聲。
他笑得那樣愉悅、那樣自得,直到她終於從房間角落的衣架上取下了前晚夏綠蒂給她的白色浴袍,緊緊裹在身上後,仍然沒有稍稍停止的跡象。
她只能瞪他,直到自己無法忍受。
「停止!」她銳喊一聲,用盡所有的氣力,掩蓋他震天的笑聲。「別笑了!」
他總算應聲住口,黑眸卻緊緊凝定她,蘊著某種像是好玩,又彷彿是嘲弄的光芒。
「沒想到一向驕傲自信的薛羽純,也有這樣驚慌失措的時候。」
她咬住下唇,「你不必這樣嘲笑我。」
「你覺得難堪嗎?」
她撇過頭,保持靜默,但渲染芙蓉玉的嫣紅美暈卻洩漏了她內心的感覺。
他不覺揚起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好一會兒,他像是驚詫自己莫名的開懷,笑意一斂,神情亦跟著一凝。
「你肚子餓了吧?」他問,語聲卻是冷淡沉澀的。「我讓夏綠蒂送吃的東西上來給你。」
「啊,不必了。我精神好多了,可以下樓去吃。」
他皺眉,「你確定?你才剛剛退燒——」
「沒問題的。」
「你真的要下樓?」
「是。」她堅定地頷首,「我要跟你一起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