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綠袖護送著他安全地離開那條「危機四伏」的春街,穿過一處綠柳河堤,來到了一池煙波碧水、新月倒映的美麗湖畔。
「沈大人,」她終於鬆開他的手,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再不若方纔的機智老練,而是靦腆一笑。「這兒已經過春街,不會再有花娘糾纏,您可以放心了。」
「曹姑娘,謝謝你出手相助。」沈隨風凝視著她,真摯地道謝。
「大人客氣了。」她眨了眨眼,忍不住頑皮一笑。「不過大人今夜冒著失身的危險前來春街,還是為了公務吧?」
沈隨風有些窘然地笑了笑。「本是要去挽翠樓看看的,沒想到今日沒有護衛,我竟連春街路口都闖不過。」
實在是見笑了。
「大人是正經人,自然覺得寸步難行,」她淺淺笑道,「如果換作是一般性好漁色的男子,恐怕早就一頭鑽進其中一處溫柔鄉快活了,哪裡還想著要『闖』過去呢?」
他看著她,眸底不自覺掠過一抹激賞之色。
突然發現她原來也是個言之有物,頗有見地的女人,而不是他一開頭所以為的那種孟浪、不知羞的頑劣女子。
尤其她今晚談吐進退有度,機智過人,更是令他印象深刻,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對了,想請教曹姑娘,為什麼那些花娘會如此忌諱得罪如柳姑娘?」他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地問,「如柳姑娘真這麼特別嗎?」
對於這位名滿天下的如柳姑娘,他近日可說是聽聞領教不少。
曹綠袖愣了一下。像他這樣嚴肅矜持守禮的男人,居然也會主動問起如柳的事?
如柳姊姊魅力驚人,竟然連他也抵擋不住嗎?
原來男人真的都喜歡像如柳姊姊那樣宛若霧中幽蘭、雲中仙子,彷若遙不可及的絕代美人,就連他也不例外。
曹綠袖心窩泛起了一絲酸酸的、澀澀的感覺。
她悵然若失地低下了頭,有點莫名地悶悶不樂。
「你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的異狀,不禁問道。
男人果然都是一樣的。
她不無怨懟地白了他一眼。
沈隨風難掩一絲迷惑,小心翼翼地問:「不會是我又說錯話了?」
他並沒有。
但他只是讓她在這一瞬間更加下定了決心——
絕對要成為一名絕代傾城、顛倒眾生的萬人迷名妓,也絕對非讓他為自己神魂顛倒、要死要活不可!
思及此,鬥志又熊熊燃燒了起來,曹綠袖一掃方才心底的捻酸滋味,明媚眼兒滴溜溜一轉,腳下「突然」絆了一記,慘叫了一聲:「哎呀——」
「當心!」沈隨風及時扶住了她。
「好痛……」她柔弱地靠在他的臂彎裡,掩在水袖下的小手偷偷掐了大腿一記,瞬間疼得臉色慘白,連冷汗都飆出來了。
「怎麼了?傷著了哪裡?」果不其然,他臉色一變,關切地疾聲問。
她身子軟軟地往下滑,痛得快掉淚了。「腳踝……好痛。」
「腳踝?」沈隨風神情難掩焦灼之色,險些衝動地就想檢查她的腳傷,總算在最後一刻,理智及時懸崖勒馬,記起了女子小腳不容男子隨意碰觸的禮儀規範。
她雪白貝齒緊緊咬著下唇,疼得直抽氣,話都說不出來。
嗚,剛剛大腿真的掐得太用力了。
「曹姑娘,」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顧不得其他,總之她的傷勢重要。「對不起,沈某唐突了。」
她還來不及猜想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身子已然被他攔腰抱起,不由得驚呼了一聲,唯恐摔下地緊緊環住他的頸項。
「大、大人?」她睜大滾圓如小鹿的眼睛,傻傻地望著他。
「要真拐傷了腳踝,你若繼續走動,將來會落下病根的。」他堅決而果斷地道:「我帶你去找大夫……總之先治好你的腳傷再說。」
她呆了呆,忙嬌羞怯怯地低下頭,「謝謝大人……那麼就……有勞您了。」
在他寬闊溫暖的懷裡,曹綠袖強抑下心頭怦然悸動,低垂的小臉卻是樂開了懷。
嘻嘻嘻嘻……
夜色已深,他就這樣不辭辛苦地抱著她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
舒舒服服偎在他強壯臂彎裡的曹綠袖卻是爽呆了,得非常努力才能憋住幾欲衝出口的笑聲。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他這個書獃子,文質彬彬的禮部文官,體格竟然這麼好,非但胸前肌肉結實如壘,腿力也強健至此,腰力更是好到不行。
聽挽翠樓裡的姑娘們說,體格越好,腰力越強,女人就越幸福,呵呵呵。
她忍不住猛扇忽然變得好燙的小臉,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太衝動。
「曹姑娘,你怎麼了?腳疼得很嗎?」沈隨風不明所以,低下頭關懷問道。
她連忙改撐住額頭,虛弱地哼了一聲。「痛……」
「你忍著點,一定很快就能找著大夫的。」他安慰道。
他們已然經過了好幾間夜深打烊了的醫館,從西門走到南門,最後還是曹綠袖有些不忍心,主動開口道:「沈大人,你要不要停下來歇歇腿?我這麼重,你一定很累了。」
「你並不重。」他歎了一口氣,坦白道:「但是我的腳確實有些酸了。」
她聞言差點笑出來。
走了一兩個時辰,還抱著一個累贅,腳不酸才有鬼呢!
「不然這樣吧,你讓我在柳堤岸邊坐下,大人也歇息一會兒,我打濕帕子敷在腳踝上,現在春天河水冰涼,或許這樣會舒服一點。」
「也對,用冰敷,的確會紓緩些拐傷的疼痛。」他方才怎麼沒想到?
沈隨風並未發覺自己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只顧著快快找大夫為她療傷,哪裡還有心神思及其他?
她瞅著他有些傻乎乎的模樣,不知怎的,心底有點暖暖地甜,又想笑了。
「曹姑娘,夜裡涼,你先披著這個吧。」他輕柔地將她安置在柳堤岸的石階上,脫下身上的罩衫將她纖弱單薄的身子密密包裹住,叮嚀道:「在這兒等著,我去打濕帕子。」
「好。」曹綠袖緊緊攢著猶帶著他體溫的罩衫,由著那股好聞的氣息暖和地包圍住自己……粉嫩小臉不覺酡紅髮燙,直直熨貼到了心坎底。
沈隨風彎下腰,專注地打濕一方青色帕子,擰了半干,拾階而上,來到她身邊。
「曹姑娘,」他輕咳一聲,有些尷尬地道:「你要自己來嗎?」
她疑惑地望著他,「什麼?」
「論禮,我不該瞧你的腳。」他更大聲地清了清喉嚨,越發窘然不自在。「所以是不是請曹姑娘自己褪下鞋襪敷腳……沈某自會迴避的。」
原來如此。
她險些噗地笑了出來,見他臉龐僵硬得緋紅,總算又及時吞了回去。
「可是……我的腳一陣陣地刺疼,」她故作為難,可憐兮兮地道:「這樣脫鞋襪會痛……我不敢……唉,算了,我還是忍一下,也許它待會兒自己就會好了。」
「笨蛋!」他一雙濃眉糾結了起來,不悅地低斥,「腳都傷成這樣了,哪能忍耐?」
「可是……」
沈隨風內心頓時陷入一陣天人交戰,最後還是無法眼睜睜坐視不理。
「曹姑娘,」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雖然很失禮,但是你腳上的傷不能再拖了,還請曹姑娘莫見怪。」
她咬著下唇,遲疑了片刻,終於嬌羞地點點頭。「謝謝你。」
沈隨風實在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演變成此時此刻此番尷尬境地的,但是腳踝拐傷不是小事,輕則還須靜養三五天,重則可能造成永久傷害。
萬一害得她往後腳真瘸了……
他臉色發青,越想越是心驚膽戰。
顧不得那麼多了!
沈隨風動作輕柔地抬起她的小腳,輕輕脫下翠綠繡花鞋,褪去襪子,鎮定地捧起她的腳,雖然在夜色下,瞧不清楚是否發炎變紅,不過見腳踝未傷得腫大起來,他先是鬆了一口氣,眸光不經意瞥見了那白皙可愛、圓潤小巧的腳趾——心神不由得一蕩,急忙收回目光,別過頭去,隨手將冰涼濕帕子覆上。
「沈大人?」
他眸光直直望向月光灑落的幽靜河面,「曹姑娘,幸虧你的腳踝並未真拐傷,也許只是方才施力不對,所以稍微扭著了,冰敷一會兒應該會好些的。」
「沈大人……」
「待會兒如果你腳好了些,不那麼疼了,我會立刻送你回家的。」
「那個,沈大人……」
「很抱歉,因為我的事累及你這麼晚才回去,倘若令堂見怪,我自會領罪——」沈隨風突然感覺到肩膀被人戳了一下,立刻回過頭來,納悶地看著她。「怎麼了?」
曹綠袖小臉漲得老紅,是給笑憋的,也不說話,只是指了指下方。
他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大窘。
心慌意亂間,他竟然把濕帕子就搭在她的腳背上?
「對不起對不起……」他急忙抓起帕子,倏然站起身。「我、我再去打濕一遍……」
望著他倉皇逃離的背影,她再也忍不住地咯咯嬌笑了起來。
怎麼那麼可愛呀?
夜已近三更,春街上紅紗燈仍然喜氣透亮,但是大半花娘已成功拉得客人進屋陪酒侍寢去了,所以門庭街道上倒顯得冷清不少。
「大人,你送到街口這兒便行了。」曹綠袖掙扎著下了地,手撐著一旁的花牆,腳依然故作疼痛樣。
「不行!」沈隨風眉心緊蹙,大掌牢牢扶握住她的手肘,「你的腳……」
「大人,我的腳雖然還有些疼,但是不礙事的。」她仰望著他,勇敢一笑。「不用送我回挽翠樓了,青樓裡人多嘴雜,大人的官聲要緊,可不能受我連累了。」
「我自問行事坦蕩、無愧於心。況且現在夜深了,你一個姑娘家獨自走過這條龍蛇混雜的街道,我不放心。」
她心兒掠過一絲甜津津,隨即笑道:「大人你忘了,綠袖自小便是在這兒長大嗎?」
他一怔,啞然失笑。「也對。」
「我也算是個小地頭蛇,不會有問題的,大人請放寬心。」她溫柔地道,「時候不早了,大人你先回去歇息吧。」
「我看著你進去再走。」他凝視著她。
「不,我家很近,幾步路就到了。」她笑容嫣然,「還是你先回去吧。」
沈隨風搖了搖頭,堅持道:「我看著你回去,你若一到家,我馬上就走。」
「大人——」
「或者你要我直接抱你回家?」他挑眉看著她,語帶威脅。
你確定?
她眼睛倏然亮了起來。
本來有點衝動地想朝他勾勾手指頭,說聲「來呀來呀,你敢我就敢」,可是一考慮到她此刻扮演的是羞人答答、柔柔弱弱的受傷小女人,還是只得作罷。
「呃……」她濃密睫毛輕輕垂落,故作害羞地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他微笑目送著她,「慢慢走。」
她轉過身,腳一跛一跛的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大人,你也好回府了。」
「好。」雖是應好,可他頎長的身軀依然穩穩佇立原地,負著手,靜靜望著她。
難道他真要親眼見到她進了挽翠樓才放心?
曹綠袖一愣,心底湧起一股又熱又暖、又酸甜惘然的複雜滋味。
他真的是個正人君子,也是個難得一見的好男人。
只是為什麼這麼剛正固執的他,偏偏就是要同她們家過不去?
「唉,你可怨不得我,」她回過頭,臉上掠過一抹毅然決然,低低自語,「怪就怪,是你先不讓我們挽翠樓有活路走的。」
明月夜,晚風靜,春寒料峭沁肌寒。
明明是這樣美好的月色,明明是這樣美麗的依依相送,卻各自揣度著不同的心思,虛擲了這般如詩似夢般的皎月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