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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六章 作者:李碧華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關東軍官吏石本在北票、錦州一帶旅行時突然失蹤,日軍用看一貫的藉口,揚言是遭中國抗日義勇軍綁架,為了營救,揮軍進入熱河省…。

    戰役進行侵佔,自營口、山海關,至熱河、承德。不久,日方單方面發表了「熱河省乃滿洲國領土」的聲明。聲明隨著空投炸彈,於南嶺爆發。

    無數頭顱被砍殺,熱河失陷了!

    芳子作為關東軍「中國童話」的女主角,金壁輝司令,遂率領著她手底下五千安國軍,和一批超過十萬日元的軍費,插手熱河局勢。

    大局沒有定:持續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沒有一個中國人,打心裡希望與那侵略國士的外敵「親善」。什麼「日滿親善」只是個哄騙雙方的口號。

    即使一省一省的併吞,抗日情緒更高漲,都是壯碩的中國男兒——

    所以他們採取一個最毒辣的方式:壯丁被強行注射嗎啡針,打過這種針,痛深了,人也就「作廢」。堂堂男子漢,一個個論為呵欠連連的乞丐,憑什麼去抗日報國?

    川島芳子正陶醉於她的權力慾望中,知悉中國男兒非死即廢嗎?

    說到她手下的安國軍,其實也很複雜,它不是正規軍隊,只募集而來,質素參差,什麼人都有。作為總司令,只是一個「優美的姿態」吧。

    熱河被侵佔而未順眼。

    芳子頂著這個軍銜,往熱河跑了幾圈。

    她主要的任務,不外是向叛軍勸降,於士兵跟前演說,滿足表演欲。

    她最愛子軍營中,講台麥克風前,發表冠冕堂皇的演說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場鴉雀無聲地聆聽。她慷慨激昂:

    「熱河其實是滿洲國領土,應該歸滿洲國統治。我們軍人到前線,不是為了征服,不是想發生戰爭,只為流離失所的中國人,得不到同情的滿洲黎民做事,令他們有歸屬感,共同建設樂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來,芳子躊躇滿志:

    「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我親愛的部屬,對我有好感,又尊敬總司令的人,我對你們作戰能力有期望

    「砰!」

    一記冷槍——

    士兵之中,有人發難:

    「賣國賊!」

    芳子中彈部位是左邊的胸部、肩膊,傷勢不輕。

    她疼極,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屬所放的冷槍!

    簡直是雙重的打擊。

    她勉強支撐著:

    「抓——住他!」

    手下往人叢中搜尋刺客。

    是誰?

    整個範圍內的士兵都受到株連,全給押下去。

    ——這些雜牌軍,什麼人都有!流氓、特務、土匪、投機分子、革命黨……芳子恨恨,終於不支倒地。鮮血染紅她的軍衣,沒見其利,先見其害!

    什麼「樂土」?

    連區區五千人也管不了。

    芳子臥床。感覺特別痛——舊創新傷。痛苦已延長三十小時,藥力一過,更加難受。左邊的身體火燒火燎的,叫她渾身冒汗,如遭一捆帶刺的粗繩子拴著,越拴越緊,陷入骨肉。

    是以她特別倦。

    醫生見她實在受不了,便給她打嗎啡。

    當她睜開一雙倦眼,橡眺地,見到一個人。

    是宇野駿吉的副官。

    哦,是他,總算有心呢。

    芳子掙扎起來,但力不從心,一動,關節格格直響——也許只是心理上的回聲。

    副官在她床前行個軍禮:

    「金司令!」

    她只覺雄風尚在,非常安慰。

    「宇野先生派我來問候你的傷勢。」

    芳子微笑,強撐精神:

    「小意思。」

    副官出示一個天鵝絨匣子。

    打開,是一副項圈。

    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成一鳳凰,是振翅欲飛的鳳凰。名貴華麗。

    「這份禮物請金司令笑納!」

    芳子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她摩拿著它。

    不枉付出過一番心血。

    但副官接著說了一番話——

    他若無其事地傳達著上級的意思:

    「字野先生說,請金司令多點休息,好好養傷。工作會交給其他人幫忙,盡量不要添你麻煩。請不必掛心,即使你不在,一切也會上軌道……」

    他說得很有禮貌,完全為她著想。彼此客客氣氣的。

    芳子一邊聽,臉色漸變。

    她掩飾得好,微笑不曾消失過,但臉色卻蒼白起來了。

    心中有數——是「削權」的前奏!

    宇野駿吉覺得她的存在,成為累贅了!

    當她給滿洲國完成了建立工程,也完成了相應的宣傳、安撫、收買、勸降、收集情報……等任務後,在軍方眼中,容不下她一次的失手?

    乾脆中槍死去,那還罷了。

    但不!

    她沒有死。

    她是大清王室的格格,貴族血統,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一旦滿洲國逐漸成形,新的國家崛興,她的美夢就被逼驚醒了麼?

    她不相信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即使現實是這樣的冷酷,她肯定應付裕如,因為,她會按自己信念幹到底!

    沒有人能夠把她利用個夠之後,又吐出來,用腳踩扁!

    不可能!

    芳子維持她感激的笑容:

    「替我謝謝乾爹!」

    副官告辭了。

    她面對著那冰冷的鳳凰,不過石頭所造。鑽石的價值,在乎人對它的評估。她川島芳子的價值,仍未見底!

    夜色漸侵。

    在這通室雪白的醫院病房中,一點孤獨,一點空虛,一點淒楚,一點辛酸……,漸漸的侵犯,令她無端地,十分暴戾。

    她恨!

    是那一記冷槍!

    現實當然殘酷,她要征服它,就要比自己「過分」,兵敗如山倒,樹倒猢猻散——一得收拾局面。

    傷勢未癒,天天猶注射止痛,她已急不及待進行大報復!

    她怒目切齒地在地下牢房,審問當天抓到的嫌疑犯。

    大量受株連的,曾是她安國軍麾下的士兵都被抓進來了。

    牢房中呻吟慘叫聲,一陣陣地傳來,如同鬼域。

    被抓的,各有「罪名」或「嫌疑」。憲兵看不順眼的、不肯為皇軍效力的、局子裡寧死不屈的……,最多是抗日革命分子。

    虧他們想出這麼多花樣的酷刑來。

    他們用錐子和外,把囚徒刺成血人,遇上怒視大罵的,便把眼睛也刺上兩錐子,任從鮮血冒得一臉都是,還在哈哈大笑。

    燒紅的烙鐵,先放在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冒起的白煙,唬得被逼供的人發呆。那鐵烙在他心胸上,馬上焦爛發臭。

    牆上吊了幾個強硬分子,只綁起兩手的拇指,支持全身重量,懸在半空,奄奄一息。

    濃烈嗆喉的辣椒水,強灌進口鼻,辣得人面孔漲紅,滲出血絲。

    灌水的把人的肚皮一下一下泵得鼓脹,到了極限,一個憲兵直踏上去,水馬上自七孔進漏出來,人當場死去。

    即使是壯碩的年青男子,全身及雙足被緊緊捆在板凳上,問一句,不招,便在腳跟處加一塊磚頭,一塊一塊地加上去,雙腿關節朝反方向拗曲,潮購作響,疼入心脾。

    還有皮鞭抽打、倒吊、老虎凳、抽血、打空氣針。竹籤直挑十個指甲、強光燈照射雙目、凌遲……,一片一片模糊的血肉,中國人的血肉,任由剮割——只為他們不肯做「順民」!

    這些酷刑已在關東軍的指示下,進行好些時日。

    芳子來,急於抓住那刺客洩憤。

    刺客是個計多歲的男子,濃眉大眼,唇很厚,顯得笨鈍。

    看真點,那厚唇是酷刑的後果。

    他已一身血污,但因口硬不答,憲兵二人捉將,強撐開他嘴巴,另一人持著個銼子,在磨他的牙齒。每一下,神經受刺激,痛楚直衝腦門,尖銳而難受,渾身都震慄。

    芳子一見他,分外眼紅。

    她一手揪著這人,太用勁了,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她凶狠地問:

    「誰主使你暗殺?」

    他不答,奮力別過臉去。

    她不放過他。

    「說!你們組織有多少人?」

    男子滿嘴是血,嘴唇破損撕裂,牙齒也搖搖欲墜,無一堅固。

    他根本不看她。

    芳子大怒,用力搖晃他,高聲盤問:

    「在我勢力範圍以內,不信查不到!」

    她有點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我把安國軍那五千人,一個一個地審問,寧枉毋縱,你不說,就連累無辜的人陪你死!我明天

    還沒說完,那火朝她頭臉上大口的噴射,是腥臭的血和日誕,還夾雜一兩顆被磨掛得鬆掉的牙齒…,一片狼籍。

    他的臉已不成人形了,但他仍是好樣的,明知自己活不成,豁出去把她唾罵:

    「我死也不會供出來!中國人瞧不起你這走狗!賣國賊!漢奸!淫婦!

    他說得很含糊,但,字字句句她都聽見。他還繼續破口大罵:

    「你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芳子氣得發抖。

    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吸的粗氣鼓跳起來,她一手搶過身旁那燒紅的烙鐵,不由分說,直搗他口中,粗暴地插進去,左右狂揮——他當場慘死。

    芳子的傷口因劇動而滲出血來。

    但她意猶未足,如被激怒的失控的野獸,她是一個遇襲的人,被這些卑賤的人槍擊,還要受辱,她快變成一個失去權勢失去一切的空殼子了……

    她狂喊:

    「你們冤枉我。」

    拔槍,如燒旺的炭火,辟啪地迸射著火星子,子彈射向牢房,四周的囚徒中槍倒地。芳子把子彈耗盡,還未完全洩憤。

    ——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歸路!

    失眠了接近一個月。

    精神亢奮,時刻在警戒中,生怕再有人來暗算。

    夜裡眼睜睜望著天花板,即使最細碎的雜聲,她整個人猛地坐起,就向著牆壁開槍,四周都是彈孔。她左耳的聽力,也因傷減退了。

    過了很久,情況稍為好轉。

    她離開熱河,回到日本休養——也許是日方「軟禁」的花招。

    而日軍魔爪伸張,自東北至華北,逐步侵佔,建設「集團部落」,嚴格控制群眾,防止抗日武裝力量擴大。

    憲兵、警察、特務、漢奸,亂抓亂砍。名人被綁架,百姓不敢談國是,政府不抵抗,壯丁遭審訊虐殺。城鄉都有婦女被強姦、輪姦、通身剝得精光。乳房被割,小腹刺破,腸子都流出來了,陰戶還被塞進木頭。竹枝、破報紙……

    大雨中,愛國的青年和學生,在街巷遊行示威。

    回答敵人炮聲的,是他們的吶喊:

    「打倒軍國主義!」

    「趕走侵略者!」

    「反滿抗日!中國猛醒!」

    「抵制口貨!」

    「打倒漢奸、賣國賊!」

    「反對『不抵抗政策!」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還我同胞!還我河山!」

    「血債血償!」

    遊行隊伍如萬頭攢動的海洋,浪濤洶湧,沸騰而激動。合成一顆巨大的民族自尊心,淌著血!暴雨淋不熄人民心中的烈火。

    這樣子齊心協力,還是苟活在敵人鐵蹄的逼迫。

    很多熱血的人,都丟工作,離家鄉,加入抗日的行列。沒有國,哪有家?

    個人生死不足惜,就把它豁出去吧。

    遊行示威的人叢中,赫然出現洗淨鉛華油彩的雲開!

    他在舞台上,獨當一面,控制大局。但在洪流之中,只是為國效力的一分子。

    他沒有後悔過。

    一個晚上。

    戲班帳篷的暗角,十來人,影影綽綽。

    一幀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的官式合照被人憤怒地在上面劃一個大大的「X」。

    旁邊有張地圖。

    是「東興樓」的圖則。

    東興樓?

    三年後,芳子又回到中國了。

    這回她的立足處是天津。

    天津離北京城很近,面向塘沽,是華北一個軍事和外交的重要城市。

    城市富饒。

    日租界的松島街,有座美輪美奐、排場十足的中國飯館——東興樓。

    這是宇野駿吉安頓她的一個地方。說是安頓芳子,也是安頓一批安國軍的散兵游勇——事實上,這支雜牌軍也等於解散了。只有芳子,還是把「總司令」的軍銜硬撐著,不忍逼棄。她的部屬,也因家鄉抗日氣勢旺盛,無法回去,便投靠她,弄了間飯館來過日子。實際上,強弩之末了。

    這樓房,今天倒是喜氣盈盈的。

    跟中國各處都不一樣。

    中國各處都血淋淋。半壁河山陷敵了,如待開膛挖心。

    苟安於滿洲國的傅儀,干一九三五年四月,從大連港出發,乘坐比睿丸訪問日本去。到了東京,拜會裕仁天皇,一起檢閱軍隊,參拜明治神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皇帝」,一回到新京,便發表了充滿腴詞的《迴鑾訓民詔書》。

    所有滿洲國的學校、軍隊、機關……,都召開集會,上下人等一齊被迫背詔書,以示親善尊崇。

    東北各地,按照他迎接回國的B本天照大神神器——一把劍、一面銅鏡和一塊勾工,佈置神廟,按時祭掃,並規定無論何人走過廟前,都得行九十度鞠身導率。

    連表面上是「內延行走」,實職乃關東軍參謀,傅儀的幕後牽線人吉岡安直,漸漸也皮笑肉不笑地道:。

    「日本猶如陛下的父親,嗯,關東軍是日本的代表,嗯,關東軍司令官也等於是陛下的父親了,哈

    東北華北的日軍不停增調,登堂入室,直指北平、上海、南京。滿洲國傀儡皇帝的輩分也越來越低,低到成為仙子」。武裝被解除。

    直至御弟傅傑服從軍令,與嗟峨勝侯爵的女兒峻峨浩在東京結了婚,日方通過〈篩位繼承法》,明文規定:皇帝死後由子繼之,如無子則由孫繼之,如無子無孫則由弟繼之,如無弟則由單之於繼之。

    關東軍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帶日本血統的皇帝。即使傅儀有子,出生後五歲,必須送到日本,由軍方派人教養。

    這就是恐怖的事實。

    不過,一向是藏在笑臉背後的。

    東興樓不也是很堂皇地,迎向傀儡司令金登輝的一張笑臉麼?關東軍也算待她不薄吧?

    宏偉的飯館,堆放著花牌、花環、花籃子。門前老大一張紅紙,上書:「東主壽筵,暫停營業」。

    樓上是房間,樓下有庭院建築。正廳今天作賀壽裝置。

    川島芳子出來打點一切。

    她仍男裝打扮,長袍是灰底雲紋麻綢,起壽字暗花,、被小褂。手拎的折扇,是象牙骨白面。一身灰白,只見眉目和嘴唇是鮮妍的黑與紅,墮落的色調,像京戲化妝——未完成的,永遠也完成不了的。

    人容還沒來,卻來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芳子的秘書千鶴子出來接待。

    把有慢掀起,啊,是一座精光閃閃,燦爛奪目的銀盾。

    上面刻了「祝賀川島芳子誕辰」.下款「北支派遣軍司令宇野駿吉」;。

    千鶴子向她報告:

    「芳子小姐,銀盾送來了。」

    「是否依照我吩咐,把字刻上去。」

    「是嗎:刻為宇野先生所送。」

    芳子點頭:

    「把它擺放在大廳正中,讓人人都看到!」

    千鶴子乖巧地聽命。芳子又叮囑:

    「宇野先生一來,馬上通知我。」

    「是!」

    芳子審視這自己一手策劃訂造的賀禮,相當滿意。

    這座誇耀她與要人關係依然密切的銀盾。正是不著一字,便具威儀。——宇野駿吉眼中的川島芳子,金壁輝司令,地位鞏固。

    誰有工夫追究銀盾背後的秘密?誰也想不到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呀。非常奏效的個人表演,不想前瞻的自我欺哄——一個沒被戳破的泡泡。

    芳子上前正看,退後側視。把它又搬移尺寸。

    她把眼睛瞇起來。有點淘氣,又有點酸楚。分不清了。看起來,像個20歲少年,實際上,她已經超過三十歲了。即使是壽筵,她也不願意算計: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愛國,為國效力的日子,是否還在?抑或已逝去不回?到底是卅多歲的女人。但妖艷的扭力猶存,在掙扎著。

    「金司令!」

    「芳子小姐!」

    「東珍!」

    「顯牙格格肝』

    「十四格格!」

    人客陸續來了。不同的人客,對她有不同的稱謂。——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長、滿洲國事務部大臣、三六九畫報社長、實業部總長僅滿大使館參事官、新聞記者、日本排優、中國梨園名角、銀行經理、戲院老闆、皇軍軍官……

    男的盛裝,女的雍容。

    饋贈的禮物都很名貴,有些更是送上了巨額的禮券。

    大家場面上還是給足了面子。

    當她正準備招呼客人的時候,擔任翻譯官職務的部屬老王帶了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男子,慇勤地來到芳子身畔:

    「金司令,這位姓朱的先生希望您能見見他。」

    「姓朱的?」

    芳子一皺眉:

    「哦——就是那絲綢店掌櫃的事。哎,沒工夫。改天——」

    「不,不,請金司令千萬幫個忙。我大哥被關押起來了,說不定受嚴刑拷打,他年歲大,這苦吃不消呀。」

    芳子問:

    「老王,他有供過什麼嗎?」

    「打是打了,可沒什麼口供。」

    姓朱的雖是漢子,也急得眼眶都紅起來:

    「真是冤枉的!拜託您給說一下。」

    芳子不耐煩地:

    「要真是抗日游擊隊,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您別開玩笑了,我們家打祖輩起就是北京的老產,除經營絲綢批發以外,沒有幹過其他任何事。大哥都五十多了,怎麼膽敢參加什麼游擊隊?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哪!」

    朱家自從出了事,四方奔走,終於摸到了川島芳子的門徑,通過翻庫官老工疏通。遇溺的人,抓住稻草也不放,何況是大家吹捧得權重一時的金司令?

    自後門想也遞送過好些珍貴的禮物吧,不然怎得一見?

    與其說是「門徑」,也許就落入她眾多勒索「圈套』沖的一個呢。

    芳子發著脾氣:

    「今天過生日,怎的挑個大日子來麻煩我?」

    姓朱的繼續哭訴:

    「請高抬貴手,向皇軍運動一下。我們可以湊出兩萬塊,金司令請幫忙!」

    「這數目不好辦,我跟他們……,也不定可以關照呢。」

    「麵粉一袋才三塊哪金司令——」

    老王把他拉過一旁,放風說:大概總得拿出六萬來。這麼老大一筆款子……,但又是性命攸關,討價還價,聲淚俱下。

    芳子只不搭理,退自走到正廳去。

    她知道,最後必然落實一個數目,比如說:三四萬。然後她狐假虎威打一通電話到憲兵部隊,還不必驚動司令,那被抓的人就會被釋放了。

    ——但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後門」,要不,哪有這排場?

    鎂光不停地閃,芳子如穿梭花叢的蝴蝶,在不同的要人間周旋、合照留念。

    在她身後,也許瞧不起的大有人在。

    軍官與大使的對話是:

    「說是司令,不過作作樣子吧。」

    「女人怎做得大事?」

    「套取情報倒很準確:說蔣介石國民政府只想停戰,保留實力。先安內後攘外。」

    「他們怕共產黨乘機擴張,勢力更大。」

    「中國人內江,是皇軍建功的大好機會!」

    「消息來源,想是用美人計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樣饞,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來過吧?」

    「噓!」

    芳子已來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來喝壽酒,也帶著這樣的一塊破布?是『千人針』吧?」

    他連忙正色:

    「哦,這是由很多個女人用紅線釘好,送給出征的軍人,希望他們『武運長久,平安回國』。我一穿軍服,就給放在口袋裡。芳子小姐原來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軍人呢!」

    芳子嬌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曉得算是聰明,還是笨蛋?」

    說說笑笑一陣,芳子一雙精靈的眼睛四下搜尋,她等的人還沒到。宇野駿吉,連這點虛榮也不給她?她還喊過他「乾爹」,她還那樣曲意地逢迎過!

    筵席擺設好,先是八小碟。

    侍應給各人倒上三星白蘭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著:

    「大家先吃點冷盤,待會有我們東興樓最好的山東萊款客。天津人說最好的點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識貨,其實中國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說,成吉思汗鍋……」

    應酬時,偷偷一瞥手錶。

    方抬頭,便見到宇野駿吉的副官。

    他來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點事,未能前來賀壽,派我做代表,請多多體諒!」

    又是他!

    又是派一個副官來做「代表」。他眼中已沒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誕辰也不來?

    手下馬上安排座位。

    勞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強顏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賓道:

    「哈——乾爹這陣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別又叫我失望2」

    菜上桌了。水陸俱陳的佳餚,圓桌面擺個滿滿當當,暫時解了圍。

    來的人濟濟一堂,芳子還是籠罩在一片虛假的逢迎中。

    政途發發可危。

    她在無數的危難之中欺騙著自己,有點累。十載事,驚如昨,但不能倒下去!還得繼續「角力」。

    氣氛還是歡樂的。

    只耐不住隱隱的傷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無其事,把一個針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邊的抽屜取出來。

    然後,向眾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長袍下擺,捲起褲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針。

    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舉座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她閉目幽幽歎一口氣。一張眼,重新閃著亮光。眾目聯聯之下,她只把針筒收好。

    芳子環視各人,微側著頭:

    「傷口一痛,就得打這個。打完不能喝水。來;大家乾杯!」

    她把酒杯舉起來敬飲。

    一點疾飛的火光,把酒杯打個正著。玻璃碎裂,瓊用色液體濺濕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槍彈!

    喬裝為僕人、賓客,或送禮隨從的抗日革命分子發難了,開始狙擊。

    匣槍一抖一抖地跳動。火器發作,滿室是刺鼻的煙。

    芳子抖擻過來,非常機警,馬上滾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後的目標,全是日本軍官。

    這次的計劃,頭號敵人自是字野駿吉和川島芳子。誰料手野駿吉早著先機,聽到一點風聲,他沒出現!

    來人到處尋找芳子,但被她射殺。

    壽筵搖身一變,成為戰場了。一片混亂,杯盤狼籍浴血,死傷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槍法沒失准,在桌下向其中兩人發射,皆中。

    一個大腿中彈,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張瞼來。

    ——她認出了!

    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戲,寧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別地恨。馬連良。程硯秋、新艷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L都獨當一面,揮灑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是怯!

    面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小伙子。他吃過多少碗乾飯?享過什麼榮華?就舍下台上的風光去打游擊?

    此時,局面已為芳子及憲兵控制了。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佈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憲兵架著他,拖出去。

    地面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漓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內沖激。——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只趁有風好駛幗。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他已受過刑,半昏迷。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軍官面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得,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樓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艱難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甦醒時,哆喀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只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別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呻吟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緻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掛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著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著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裡,誰知人間發生什麼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麼人?他只沉迷於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飽——說是白,其實不是白。是一隻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它身體內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扎,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顏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裡,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著他的呻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呻吟更別。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或者它會堅實凌厲,但此刻,它只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污。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裡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於把一簡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著針孔。——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別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掛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別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乳房上,隔著一重絲。

    芳子只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麼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著:

    「阿福!」

    琴師用時淒怨時沉吟的日語,隨著三味線的樂韻,輕唱著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麼故事,一定是歷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

    三千世界,

    眾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

    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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